六、真相

自己是如何穿過繁華的街道,如何回到漆黑一團的研究所,蘇丁丁根本不知道。此刻的他和衣躺在那張單人**,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大腦裏一片空白……

小雨要結婚了。

這一天早晚會來,他以為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他並沒有傷心,也沒有絕望,隻是覺得生命中有一些東西一下子被抽離了。

蘇丁丁是個棄嬰。兒童福利院的阿姨在大門口發現他的時候,他還不滿三個月。他的雙腿從膝蓋以下缺失了,經過大夫分析,這大概源於一次失敗的分娩:為了保住母親,孩子的雙腿被剪斷了。

丁丁的名字是因為殘疾讓他顯得比正常孩子小得多,蘇姓則是隨了保育阿姨的姓氏,而這個保育阿姨就是劉小雨的母親。

蘇丁丁在兒童福利院度過了童年。七歲那年,他擁有了第一副義足,雖然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卻可以和正常孩子一樣上學了。

在同一年,福利院裏開展了一場“給孩子一個家”的活動,院裏的員工可以自願認領一個孩子,於是蘇阿姨就成了丁丁的義母,小雨就成了小他兩歲的妹妹。每個周末,他都可以在蘇阿姨的家裏生活兩天。

幾年裏,蘇丁丁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蘇阿姨夫婦對他像親兒子一樣,小雨也多了一個關心愛護她,又可以陪她一起玩耍的哥哥。蘇丁丁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融入這個家了,如果不是那件事發生的話。

那一年,丁丁讀高二,小雨正在上初三。他在小雨的房間裏給她講解數學題。在解開一道難度很高的習題之後,小雨很是高興,側身抱了抱丁丁,而這一幕恰好被端著飲料進來的蘇阿姨看到了。

從那以後,蘇阿姨就開始盡量避免兩個孩子獨處。雖然大家看起來還是那麽和睦,蘇丁丁卻隱約感覺到了這個家庭對自己的防範與隔閡,於是他也漸漸減少了回家的次數。後來,他考上了大學,回去的次數就更少了。再後來,他被導師看中,參加了研究所的工作,於是研究所就成了他的新家。除了逢年過節的探望,他也漸漸淡出了原來的那個家。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突然從**坐起身。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和小雨是兩條平行線,雖然看起來很近很近,並且一度讓自己產生希望與錯覺,但是他們永遠也不會相交。這是命運,自己隻有選擇旁觀與遺忘,至少自己應該找些什麽事做來假裝忘記。

他拆下義足,坐上輪椅,來到工作台前,打開電腦屏幕,繼續那個《無限世界》的遊戲。

曾經覺得有趣的遊戲此時卻變得索然無味,他強迫自己沉浸其中,但卻事與願違,心裏麵反而越來越煩躁。

一聲提示音響起,是李利發來的記憶圖譜數據下載完畢了。

他猶豫了一下,既然遊戲不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就試試工作吧。

退出遊戲,打開記憶圖譜專用軟件,一行黑體字顯現出來:“記憶圖譜分析係統2.0”,下麵還有一行漂亮的手寫楷體:“勘破自我,便認知了世界”,這是導師留下的筆跡。係統開發之初,所有人都認為已經打開了人類自我認知的大門。如今這扇門依然塵封著,衝向它的人們卻已紛紛倒下了。

進度條是一個模擬人類大腦的圖案。當藍色塗滿迷宮一般的大腦溝回之後,係統導入完畢。界麵轉換,一個虛擬AI出現在屏幕上。那是大師兄蔡楊的形象,研究團隊中最英俊的男性。

“請載入研究樣本。”大師兄說道。

蘇丁丁把第一個數據包載入係統,上麵記錄著林頤從10:20—11:00的記憶圖譜。

“開始進行初始分類。”大師兄邊說邊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

右側的高速計算機發出明顯的嗡嗡聲,開始進行高速運算。

“大師兄,你想我嗎?”蘇丁丁問道。

“天天見麵還需要想嗎?不過……”大師兄沉吟道,“如果你是依楠的話,一分鍾不見,我也會想的。”

“重色輕友。”

“這是所有男性的共有天性,當然女性更甚。”大師兄認真地說道。

“難道我不是男性嗎?”

“如果你的心裏有一個天平,一邊放我,或者再加上導師,一邊是小雨,哪一邊更沉?”大師兄用嘲弄的眼神望著他。

蘇丁丁暗自歎息了一聲,自己本想在大師兄這裏找到一絲慰藉,沒想到竟然引到小雨那裏去了,愈加煩惱。

“話說回來,我倒是有些想念其他人了,比如導師和真實世界中的我。為什麽見不到其他人?他們去開發新的係統了嗎?又有重大突破嗎?我和你都被發配到這個角落裏了嗎?有更新版本的我替代了我嗎?我們被遺忘了嗎?”

蘇丁丁有些頭大,心想現實中的大師兄不是話癆啊?又一想大師兄現在正和導師一起昏迷在醫院裏,不禁有些傷感。

“我們還是工作吧。”他有些黯然地揮揮手,說道。

“哦,好吧,工作才是我存在的意義。”大師兄恢複了平靜,“初始分類完畢,情緒占比70%,行為占比30%,環境占比10%……”

“檢索情緒板塊,判斷記憶載體身份。”蘇丁丁說道。

“綜合思維活躍度、行為模型比較,載體年齡為22~30歲,女性可能性為82%,男性可能性為18%。”

蘇丁丁將林頤的真實信息載入係統,道:“通過對記憶者真實身份進行修正,重建載體模型,之後以時間為基點進行係統分析。”

高速計算機再次發出了嗡鳴聲。

“時間有點兒長,不想聊些什麽嗎?”大師兄問道。

蘇丁丁擺擺手,進入記憶追溯之前,他需要調整一下思緒。

淩亂的數據如同宇宙初開一般,一層一層擴散開來,形成滿天星鬥似的記憶斑點,而後持續演化,逐漸分類聚集……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記憶數據變成了一片片雲朵。雲朵有的分散、有的聚集,形狀各不相同。它們的顏色一模一樣,都是灰黑色的,就像暴雨前夕的天空。這顯示記憶載體始終被負麵情緒影響著。

計算機仍然在高速運轉。

這些雲朵慢慢聚攏,漸漸塗滿了整個屏幕。接著,一道道閃電在雲層中隱現,而後越來越粗大,越來越密集。記憶雲朵不斷被思維閃電轟擊、撕裂著……

到了最後雲朵與閃電同時消散,化為漫天雨點似的數據流在屏幕上流淌,並且如百川匯海一般歸納為一連串的湖泊群。

這個過程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沉默已久的大師兄終於開口了:“時間節點10:20—10:28,載體運動指數32,語言指數為0,環境變化指數40,判研載體處於正常低頻度運動中,步行的可能性為85%;載體的思維指數為75,情緒為極度負麵。以上數據顯示載體處於活躍的思考之中,且陷入困境的可能性高達90%。”

大師兄停頓了一下,看了看蘇丁丁。

“繼續。”蘇丁丁說道,看來這幾分鍾,林頤正在走向713房間,沒有什麽需要求證的,關鍵的信息在後麵幾分鍾。

“10:29—11:00整,載體運動指數下降至22,語言指數上升為32,環境變化指數為10,判研載體處於類似室內靜坐及輕微偶爾走動狀態;載體思維指數為40,但是有自我壓抑跡象,而且在10:52出現三個連續思維峰值,指數高達95,兩秒後又迅速回落為40。”

雖然林頤殺人事件的真相尚不清晰,不過有一點蘇丁丁可以確定,林頤撒謊了。如果按照林頤的供述,她是在10:30到達713房間門口後,看到大量血跡,之後報警。那麽,她的思維指數就應該在10:30達到峰值,並且由於驚嚇而始終處於峰值狀態,直到酒店服務人員趕來才有可能回落。但真實情況卻是,峰值直到10:52才出現。運動及語言指數更說明林頤曾進了713房間,並和受害人進行過交談。而10:52的峰值,更大的可能性是林頤欲對受害者施加報複的思想鬥爭或實際行動。

蘇丁丁沉默了幾分鍾,決定還是不妄加揣測,以免對整體記憶追溯產生先入為主的人為幹擾。

他將剩下的四個數據包逐次載入係統。由於記憶圖譜的時間連續性,他決定不再逐個分析,而是等待所有數據包全部解析完畢之後再進行整體研判。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本來可以先睡一覺,但是煩惱讓他一點睡意都沒有。計算機的運行聲音宛若牛吼,他索性接著玩遊戲消磨時間。

當所有數據處理完畢之後,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九點了。蘇丁丁估計這一夜的耗電量是一路飆升,自己恐怕又要挨管理處王大媽的白眼和嘮叨了。在對方的眼中,自己就是打著科學名義的騙子,在白白耗費國家的資源。

大師兄開始對數據進行解讀:“由於四個數據包統一度較高,我在這裏就不逐一描述了。”他輕輕咳嗽一聲,“下麵進行係統表述,時間節點11:00—13:40;載體行為指數11:00—11:08為18,11:08—11:34為 88~ 98,11:34—11:52為 18…… 以 此 判 斷, 載 體 在11:00—13:06之間處於大運動量狀態,其間每運動30分鍾左右進行20分鍾的休息。需要指出的是,通過對記憶載體的真實信息進行比較,載體的運動量大幅超過正常肌體極限,我不得不對所供數據產生懷疑。”

“語言指數和環境指數呢?”蘇丁丁並沒有回答大師兄的疑問,而是直接問道。

“係統記錄到11:06—11:09等三個節點產生過小幅波動,判斷為載體的自言自語,其他時間的指數接近0;環境指數維持在10以內,判斷載體基本處於單一小環境之內。”

蘇丁丁停頓了一下,接著問:“思維指數呢?”

“11:00—13:06,思維指數為20,且波動很小,接近直線,顯示載體非常平靜。”

蘇丁丁陷入了沉默。

行為指數高企,顯示林頤當時正在對受害者進行殘忍的虐殺。但這個時候的林頤對受害者的恨意應該達到了高點,甚至陷入歇斯底裏的狀態,才會導致運動量超過極限。那麽,她的思維指數也應該升至高值,或者大幅震**;然而係統分析得出的結論卻正好相反。

“啟動數據庫,載入行為圖譜,與分析樣本進行比對。”

此時房間裏的情形像某種蟄伏的生物被喚醒了,服務器與計算機開始同時嗡鳴;電腦屏幕上彈開一個分屏,各種人類行為模式、時間、情景逐一閃現……

“根據對比分析,載體行為相似度為:自由搏擊(生死)72%,大運動量健身9%,分娩7%,做……”大師兄的立體形象現在退居到了屏幕右下角。

自由搏擊,還是生死搏鬥?這和實際情況相去甚遠,他繼續問道:“謀殺呢?”

“哦,0.3%,殺一個人需要這麽大的運動量,這麽長時間嗎?”

“虐殺呢?”蘇丁丁說道,“比如說肢解,受害人數為多人。”

“這個……數據庫中沒有類似行為,不過可以模擬一下,”大師兄說道,“哦,相似度為76%。”

蘇丁丁點點頭,腦海裏閃現出林頤揮舞刀具,鮮血四處飛濺的畫麵。可是,嫌疑人的思維指數為什麽會這麽低呢?

他望著電腦屏幕上林頤的記憶圖譜,看上去那隻是一團團貌似雜亂無章的數據流和迷宮一般的分析曲線,此刻他覺得真相就隱藏其中,卻難以觸及。

突然,一個念頭跳出來!他沿著這個念頭繼續思考下去,一個個矛盾和問題逐漸解開。最後,他終於確認,自己的想法大概是正確的。

介入到林頤殺人案以來,自己一直認為對方是個柔弱的被逼入絕境的家庭婦女。這種同情心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自己的判斷,同樣也影響了李利這個老刑警。可是!—可是,假如林頤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冷血殺手呢?那麽就可以解釋林頤如何能冷靜地虐殺兩個強壯的男子,如何在殺人之後從容報警,又如何偽裝成無辜者騙過了李利那雙銳利的眼睛。

每個人都是有血性的,也許林頤是個賢惠的妻子,是個慈祥的母親。正常的情況下,她的一生都會在幸福中度過。但是,在經曆了刻骨銘心的欺騙和威脅之後,極度的仇恨使原本隱藏在其基因深處的冷漠與殘忍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讓她在轉瞬之間變成了嗜血的殺人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