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劉小雨

結束了和李利的視頻通話,蘇丁丁打開下載軟件,開始接收李利發送過來的記憶圖譜數據包。

物證鑒定中心有一個專門的記憶追溯工作室。李利在此之前已經對林頤進行了記憶追溯記錄,不過更進一步的鑒定工作,則必須在研究所進行。

盯著進度條看了半天,完成度才達到2%。記憶追溯記錄雖然隻有四十分鍾,但數據包的容量至少在10T以上。李利一口氣發來五個數據包,看來他對林頤進行了五次催眠記錄,等計算機把這些數據下載完,估計得到晚上了。

“一定是什麽東西觸動了這位老警察,還從沒見他為哪件事這麽上心過。難道真的是因為直覺?”蘇丁丁暗自嘀咕著,不覺想起林頤這個不曾謀麵的女子,不禁為她的悲慘處境感到惋惜,可是再想起李利所描述的713房間的血腥場麵,又有些不寒而栗。

他環顧四周,整個研究所就剩下這兩百平方米左右的房間了。麵前是一個工作台,上麵放著一台寬屏幕電腦,他的大部分工作和娛樂時間都是在這個工作台前度過的。

工作台的右側,是一個用白布圍起來的區域,有三十平方米,裏麵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台冰箱,那是他的起居室。

工作台的左側區域大概有一百多平方米,占據了房間的大部分地方,但是被各種機器塞得滿滿的。裏麵有兩台高度達到天花板的大型服務器機櫃,研究所這些年來的研究成果都存儲在裏麵;一台台球桌大小的高速中型計算機,對於記憶分析的龐大運算量來說,這已經是最低標準了;還有一台記憶追溯記錄儀和催眠床、藥劑櫃等配套設施,曾經有一百多個同事就是在那張催眠**變成植物人或者精神病的。前幾年,每過一兩個星期,就會有人被救護車抬走,那種場麵頗為壯觀,“自殺研究所”的“美名”也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廣為流傳的。

此刻,偌大的房間裏,除了服務器運行時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外,一片死寂。他想起來了,水泵房和配電室都是無人值守的,物業的雜貨庫房也很少有人來,整個地下二層大概隻有他一個人,再想著李利描述的713房間的血腥場麵,他感到一股陰森森的氣息正從門縫裏漫延過來,不禁毛骨悚然起來。

他忽然意識到,他這是自己在嚇唬自己,連忙強製自己不再胡思亂想。他隨手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氣把已經涼了的咖啡喝完。

他看看表,剛剛上午10:30,還早著呢,一天的時間才算剛開始。

10:30?!

他的心一顫,然後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嘟囔道:“多少風浪都經過了,還怕這點小事?”

他打開一款自己最近正在玩的遊戲。

遊戲的名字叫作《無限世界》,玩家可以在從古代到未來不同的世界裏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體驗不同的人生。現在他正在一個類似工業革命前夕的世界裏,扮演福爾摩斯一類的神探角色,偵破著一個個離奇的案件……

他百無聊賴地玩了一陣,看看表,發現才過去一個小時。

這時,手機傳來微信的提示音,是小雨發來的:“到城鐵站來接我,我半個小時後到。”

看完信息,蘇丁丁心裏一陣莫名的興奮。作為孤兒,研究所幾乎是他的家,他曾經在這裏感受到了導師的厚愛、同事們的關懷。但是,自從導師在五年前成了植物人,同事們或者紛紛離去,或者也變成了植物人,所裏的領導也調職離去,研究所名存實亡,他又被打回了孤兒狀態。除了偶爾和李利的業務聯係外,就是每天匆匆一見的送餐員,他已經被社會遺忘在這個陰暗的地下室了。小雨的存在,無疑是他灰色人生中的一抹亮光。

他轉動輪椅,來到自己的生活區域,從簡易塑料衣櫃裏找了身幹淨衣服換上,又拿出那副仿真義足,在自己的小腿上安裝結實,然後他從輪椅上站起來,向門外走去。

蘇丁丁的座駕是一輛北京212吉普,車齡超過二十年,買的時候花了一萬塊。

城鐵站的停車場已經停滿了車,蘇丁丁開著車子在裏麵轉了兩圈,也沒有找到停車位。時間已經到了12:10,他隻得把車停在路邊,靠近公共汽車站的位置。

他下了車,快步向城鐵出站口走去。現在義足仿真度很高,他走路的姿勢看起來和正常人沒有什麽不同。

城鐵站出口的外麵是一道寬而長的台階,一趟城際列車剛剛到站,台階上一時間人頭攢動。

蘇丁丁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小雨。她穿著一件紅色的針織毛衣,下身是紅黑色折疊條紋的套裙,在人群中顯得亭亭玉立。秋天的陽光失去了熱度,但卻更加清澈明亮,從天空投射下來,似乎為她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小雨也看到了蘇丁丁。她平靜的臉龐上立刻露出歡快的笑容,接著她像一陣風一般跑到蘇丁丁身旁。

蘇丁丁在清冽的空氣中聞到了淡淡的香水味,那是青春的氣息。

“你遲到了。”小雨笑著說道。

“你不是也剛到嘛。”

“我不管,就是你遲到了,你要請我吃好吃的。”

“好吧,我遲到了。”蘇丁丁投降,問道:“想吃什麽?”

“聽說雁棲湖邊的烤虹鱒魚不錯,上次來就沒有吃到。”

“好,就吃烤虹鱒魚。”

小雨自然地挽起蘇丁丁的手臂,兩個人轉身向站外走去。兩邊不時有人暗中側目,羨慕地望著這一對情侶。

“今天可是周一,怎麽不去上班?”

“老紀安排我去做一個采訪,可是采訪對象出差了,所以下午的時間就空出來了,我正好過來看看你,瞧我多關心你。”

“我應該很感動,對嗎?”

“所以吃飯之後,你要帶我去雁棲湖劃船,還要去紅螺寺爬山,還要……”

“貌似這是我在陪你開心吧?”

“難道你在地下二層裏窩著很開心嗎?是我在陪你好不好?”女孩噘著嘴說道。

“好吧,是你陪我。”蘇丁丁再次投降,心裏琢磨著,這姑娘的口氣怎麽和李大警官如出一轍?

兩個人你言我語地走到路邊,蘇丁丁愕然地發現自己的車正在被牽引上一輛警用拖車。

“警察同誌,警察同誌,手下留情。”蘇丁丁連忙拉住正在旁邊指揮的警察說。

“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警察問道。

“知道,知道,這是公共汽車站。”

“你這輛車是公共汽車嗎?”

“哦,不是,是我錯了,我不該在這裏停車。”

“知道就好,違章占道停車,罰款一百,拖車費五百,一會兒去交通支隊交罰款,然後去停車場取車吧。”

“罰款我交,車就別拖了吧。”

“那不行,這是規定。”

“罰款和拖車費我都交,車就別拖了吧。”

“拖車費都交了,我們當然要為你提供拖車服務,要不然不就成了敲詐啦?”

拖車拉著蘇丁丁的那輛破212揚長而去。

蘇丁丁無奈地看著小雨,說道:“看來我們隻能坐出租車去吃飯了。”

小雨踢了蘇丁丁一腳:“還吃什麽呀,車子停在警用停車場是要收費的。”

二十分鍾之後,兩個人來到交警支隊,這才發現人家已經下班了,13:30才上班呢。

差不多還有一個小時,烤虹鱒魚是別想了,兩個人在附近找了一家肯德基店。

蘇丁丁點了雞腿漢堡、炸雞翅、薯條、可樂。

“丁丁啊,這是第二次沒吃到烤虹鱒魚了,你打算怎麽補償我啊?”小雨邊吃邊問。

看她吃得眉開眼笑的樣子,情緒一點也沒受罰款的影響。

“虹鱒魚也沒那麽好吃吧!你想想看,一條活蹦亂跳的大活魚被人用漁網從魚池裏撈出來,先是忍受著缺氧窒息的折磨,然後慘死於一柄鐵榔頭之下,就是因為我們選中了它,用來滿足我們的口腹之欲?”

小雨默默地看著蘇丁丁,一臉委屈,說道:“好吧,你成功惡心到了我,大概今年一年我都不想吃魚了。”

蘇丁丁有些後悔,正想著怎麽哄她開心,沒想到小雨托著腮想了一下,眼睛一亮,又露出了笑容:“大眾點評說紅螺寺的素齋也是一絕,豆製品做的紅燒肉色香味俱佳。我可以晚一點回去,看過紅葉之後,我們就在那裏吃晚飯吧。”

蘇丁丁一時無語,看著餐盤中的食物被小雨這個弱小的女孩一掃而空,感覺女孩子對美食的追求,不是他這個小男生所能夠理解的。

看時間還早,兩個人一邊用吸管喝著可樂,一邊閑聊著小時候的事情。

女孩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男孩看著明眸善睞的女孩,不禁想著從前一起玩耍的瘦弱小女孩怎麽忽然間就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美女。

這一聊起來,時間就過得飛快,等兩個人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等他們返回交警隊之後,發現辦事大廳裏竟然排起了長隊。一問才知道,這兩天交通秩序大整頓,嚴查違章停車,被處罰者無數。

等到交過罰款,領到取車憑證,已經是三點半了。

叫了輛出租車,趕往警用停車場,結果司機路不熟,又耽誤了半個小時。

來到停車場之後,履行過登記手續,停車場管理員竟然怎麽也找不到車子的鑰匙了。

等管理員不知從哪個角落裏發現了鑰匙,太陽幾乎要落山了,隻在天邊留下一抹彩霞。

他們終於坐進車裏,急忙駛出了停車場。

蘇丁丁握著方向盤,卻不知道該把車開向哪裏。

小雨蜷縮在副駕駛座椅上,像一隻乖巧的小貓。她的眉頭微微皺著,似乎在想著什麽心事,看上去情緒有些低落。

“抱歉,今天恐怕不能劃船、不能爬山了,也吃不到素齋了。”蘇丁丁苦笑著說道。

“送我去城鐵站吧,回去晚了,爸媽要擔心的。”小雨把目光投向蘇丁丁,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了笑容。她抓住蘇丁丁的手,似乎很是眷戀地說道:“其實有你在身邊,吃什麽、玩什麽,我都開心。”

蘇丁丁心裏一陣感動,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兩個人又沉默下來。

小雨似乎有什麽心事,幾次張張嘴都沒有說出來,最終隻是化作一聲輕輕的歎息。

夜幕已然降臨,馬路上的車子紛紛亮起了尾燈,紅色的燈光明明滅滅,顯得有些淒迷……

“丁丁,我要結婚了。”

小雨的聲音非常小,蘇丁丁根本沒聽清,他一邊開車,一邊問:“你說什麽?”

“還記得柳若然嗎?”

這回蘇丁丁算是聽清楚了,腦海裏一個陽光帥氣的大男孩的形象跳出來:“記得,就是半年前你帶來的那個男孩?很優秀!”

“我們準備結婚了,日子定在下個月的十八號。”

蘇丁丁的腦子刹那間變得一團混亂,險些與前麵的車追尾,他有些手忙腳亂地踩下刹車,又意識到這個時候他必須得說點什麽:“哦,那—那—那恭喜你啦,我們的小姑娘終於找到心上人啦。嗯,那個小夥子很不錯,高大英俊,高學曆,有份好工作,家庭條件也好……”

“爸媽很喜歡他,同事們也都喜歡他,連你也說他好。”小雨的聲音裏沒有喜悅,反而有一絲幽怨。

車廂裏恢複了沉默,一股略帶壓抑的氣息在兩個人之間逐漸彌漫開來。

車子在星星點點的燈海中穿行,轉過一個彎,到了城鐵站。

正好趕上下班高峰,停車場裏更是車滿為患,蘇丁丁看著不遠處閃著警燈的警車,隻得把車停在車站對麵,不好意思地說道:“沒辦法,恐怕不能送你上車了。”

“沒關係,我就在這裏下車吧。”小雨說道。

她打開車門,但是沒有立馬下車,猶豫了一下,然後轉過身,突然緊緊地抱住了蘇丁丁。

蘇丁丁很自然地把小雨擁在懷中,這是他二十六歲的生命中唯一擁抱過的女孩,上一次擁抱應該是在小雨十五歲之前。

這個擁抱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可能很短暫,也可能很久,直到周圍響起了一片汽車的鳴笛聲。

蘇丁丁輕輕拍了拍小雨的後背,問道:“要我去參加婚禮嗎?”

小雨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低聲回答:“爸媽沒有說。”

蘇丁丁似乎明白了什麽,不再說話。

小雨慢慢離開了蘇丁丁的懷抱。

“我走了。”

“好吧,注意安全。”

小雨下了車,關上車門,徑直向城鐵站走去,腳步越走越快,直到消失在人群中。她始終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