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粒沙

蘇丁丁望著白發蒼蒼的老人,心頭泛起一絲苦澀,沉吟良久才說:“我一直以為,隻有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才會飽受命運之苦,沒想到您卻承受著另一種更殘酷的折磨。”

“我相信,每一個生命的誕生都是一個奇跡,每一個生命也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我們切莫因為一時的挫折而錯過了生命的美好。”老人深有感觸地說道。

蘇丁丁思考了一陣老人所說的話,認同地點點頭,然後問道:“我記得您隻當了一年院長便辭職了,以後就再沒有您的消息了,那麽您後來……”

“辭職後,我一個人來到貴州克度鎮,在一個小別墅裏過起了隱居生活。每天大部分的時間就是望著遠處的FAST大鍋發呆,偶爾會照顧一下院子裏的花草,大概一周與家裏人進行一次視頻通話,與妻子和女兒互動一下。”老人說道。

“您什麽也沒做?”蘇丁丁有些意外,“您在剛才那個故事裏描繪的小明一直在命運的督促下飛奔,根本無法停止,那您又是怎麽讓自己停下來的呢?”

呂天明知道蘇丁丁在想什麽,淡淡一笑,說:“我沒有停下來,我隻不過是在想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蘇丁丁問道,他心中已經有了幾個答案,卻不知老人的選擇。

“我的目標是什麽,”老人回答,“從懵懂伊始,我一直被冥冥中的命運指引著,孜孜不倦地學習,廢寢忘食地研究……我一度以為前方的目標就是終點,但是每攻克一個難題,新的目標就又出現了……既然我的每一項研究成果都不是終點,它們似乎都在為什麽做著鋪墊,那麽……我的所有作為必然有一個終極目標,如果不把這個搞清楚,我恐怕永遠也無法完成命運賦予我的使命,也永遠不可能得到解脫。”

“您一定已經得到答案了。”蘇丁丁說道。

“是的,花了六年時間,我終於有了答案,至少我自己是這麽認為的。”老人說道,眼中流露出一絲自豪。

蘇丁丁愕然,眼前這位超級天才,從小學入學到大學畢業隻花了五年時間;拿下醫學和天文學領域內的四個博士學位,加在一起也隻用了四年時間。克隆心髒一年,血管修複術兩年,暗物質研究兩年,土衛六基地擬真一年,沒想到思考一個問題就用了整整六年時間。

呂天明繼續說道:“得到這個答案之後,我終於明白了,自己半生的研究都隻不過是這個答案的一部分,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我的路還很長很長,長得看不見盡頭,長得看不到希望……”

蘇丁丁終於忍不住問道:“您的答案究竟是什麽?”

“我降生的使命,我生命的所有意義,我無論如何也要達到的終點,就是……”呂天明的眼睛在刹那間突然變得明亮起來,聲音也有些顫抖,“就是去創造一個新世界!”

聽完老人的回答,蘇丁丁有些暈。他一開始沒明白是什麽意思,當他意識到其中的含義之後,原本崇拜的目光迅速變為審視、懷疑、迷惑。他想起了大師兄蔡楊。在那次失敗的記憶互聯實驗中,大師兄突然扯掉了身上的諸多傳感器,兩眼放光,語無倫次地高呼自己看到了未來。

老人看到蘇丁丁的表情,搖搖頭,笑道:“你一定以為我瘋了。是的,得出這個答案之後,我也以為自己瘋了,但是理智告訴我,我沒瘋。”

“可是—可是……”蘇丁丁竟然變得有些結巴起來,“那是不可能的,這不科學。”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懷疑,但是不能輕易地去否定。”老人認真地說,“其實,換個角度來思考,創造一個世界並沒有那麽難。佛經裏說: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雖然指的是修行,是心境,但是如果我們從微觀的角度來看,一粒沙未嚐就不是三千大世界。比如說,一個孩子誕生了,那麽從物質的層麵講,一個生命就是一個複雜的自成體係的世界。也就可以說,一個全新的世界誕生了。以此類推,一株小草伸出了嫩芽,一隻小雞啄破了蛋殼,一座房屋蓋起來了……同樣都可以視為一個新的世界出現了。”

蘇丁丁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這麽說,您所需要解決的問題早在千年前就在宗教裏找到答案了。”

“可是,如果細想起來,問題又沒那麽簡單了。”老人苦笑著說,“前麵所說的,全部都是在現有世界的基礎上衍生出來的,小草沒有大地的滋養就無法成長,孩子沒有母親的養育就不能存活,人類沒有地球的承載也無法存在。用宇宙全息論的觀點來衡量,它們自身既是一個世界,但同時又是整個宏觀宇宙的一部分。那麽,無論我創造了什麽樣的世界,同樣屬於現在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蘇丁丁沿著呂天明的思路想了半天,越來越糊塗了,隻得無奈地說:“老人家,我隻能說,天才的世界,我這樣的無知小民實在是搞不懂。”

呂天明似有深意地看了看蘇丁丁,說道:“也許,很快你就能發現自己的價值有多麽巨大了。”

蘇丁丁聽罷無語,自己?價值?如果把這兩個詞加在一起,那麽等號之後的詞應該是輕若鴻毛。自己來到這個世間後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連想念都無從談起。後來,蘇阿姨很疼自己,但是與自己的親生閨女比起來,自己就又變得微不足道了。然後是劉小雨,結果小雨嫁人了。再然後是導師、大師兄、一幹同事,現在他們要麽死去了,要麽在精神病院,自己又如棄嬰一般被丟棄在這個世界上。蘇丁丁忽然覺得,按照呂天明的分析,也許自己就是一個獨立的世界。與身處的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無法融合,不被接納,永遠受排斥。

這麽一想,蘇丁丁忽然覺得似乎冥冥之中,自己與老人產生了那麽一絲似有若無的聯係。他不禁對老人的想法產生了興趣,於是問道:“雖然您得到了答案,但是看上去卻遙不可及。那麽,您後來是如何去做的呢?”

“坦白地講,對於當時的我而言,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大腦裏所有的知識,以及後來所有的研究成果,在今天看來,都是在探索這個世界的真相。事實上,我的所有知識,對於這個宇宙來說,簡直連滄海一粟都算不上。即便窮盡我的一生,也不可能了解宇宙的本質,那麽……”老人攤開手,說道,“我又何來去創造一個類似的世界呢。”

“坦白地講,我認為這是天方夜譚。”蘇丁丁說道。

“可是,我又必須去做,這是我生命的意義。”

“是的,這是您的命運。”蘇丁丁邊點頭邊說。

“於是,我又花了兩年時間來思考該如何去了解世界的本質。”呂天明說道,“首先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按照以前的辦法去做肯定不行。一個人的生命有限,能力也有限,我必須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就像在數學領域,我不必考慮圓周率那樣的極精確數字,或者各種複雜的算法,我隻需要解決0到1的演化。從宏觀角度來說,我不用窮極整個宇宙,因為億萬光年之外的世界,在構成上也許與我們這個世界相差無幾,我隻要關注視野之內的世界就可以了。構成世界的基本粒子,也同樣不需要窮盡。我相信,追究下去也必然沒有盡頭,我隻需要搞清楚構成這個世界的基本物質就可以了。你猜,最終我得到了什麽?”

“什麽?”

“一粒沙。”

老人張開一隻手掌,可他的掌心裏卻什麽也沒有。但是,蘇丁丁明白老人的意思,在那空無一物的掌心,也許落著幾粒看不見的沙。

呂天明繼續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又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是的,一粒沙,無論宗教還是哲學,都已經從自身的角度闡釋了世界的本質。但是,哲學抑或宗教,它們本身不就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嗎?現在,我用自己的半生時間又回到了原點。一粒沙,你也可以認為是原子或者質子,但是沒關係,那不過是不同尺度的名稱罷了。我們姑且認為,構成世界的基本單位就是沙,當然,此沙非彼沙。”

“我想,您述說這些東西即使我能想明白,也肯定不是您所理解的意思。不過我還是認為,你花費幾年時間所解決的不過是個名詞,或者說概念問題。”蘇丁丁有些失望。他有些明白老人為什麽這些年來默默無聞了,也許就像晚年的牛頓一樣,當天才遇到了自己永遠也無法闡述的難題後,他們就會迷失在自己所構築的世界裏。

老人覺得蘇丁丁有些不耐煩,或者說是對自己的想法產生了強烈的懷疑,於是說道:“好吧,年輕人,無論你對我的話感到多麽無聊,還是請耐心聽下去吧,就當是對我這個老家夥的最後一點尊重吧。”

蘇丁丁沒想到呂天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禁有些惶恐,他不好意思地說:“老人家,以我對您的尊重,無論您說什麽,我都會一直聽下去的。也許是您講得太深奧了,有些東西我不一定聽得懂。”

老人沉默了一陣,發出一聲歎息,說:“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就當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也是唯一的聆聽者吧,謝謝你。”

聽著老人鄭重的請求,蘇丁丁認真地點點頭。

“好吧,我接著說,哦……我說到哪兒了?”老人拍拍額頭,連連說道,“歲數大了,歲數大了。”

“一粒沙。”

“對,一粒沙。在我四十三歲那年,得到了構成世界的基本單元—一粒沙,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答案。多少個日夜,我在冥思苦想中煎熬;又有多少次,我在精神病與正常人之間遊走,連我自己也一度懷疑自己患上了妄想症。最後,我終於確定,剝去萬千謎團,勘破世間萬物,真相就是一粒沙!”說到這裏,老人的腰不覺挺直了一些,臉上的皮膚也在灰白中泛起一絲紅暈,“我終於邁出了第一步,雖然僅僅是開始,但是這很重要,因為我踏上了一條正確的路。這六年時間是值得的。

“那麽,接下來該怎麽做呢?擺在我麵前的有兩道難關,與它們相比較起來,一粒沙的問題就顯得太簡單了。”呂天明看著蘇丁丁,但是蘇丁丁知道,老人的思緒已經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第一道難關:如何用無數粒沙構建起一個新世界。這個世界可以很小,可以很原始,但是它一定要具備幾個特征:它要有自身運轉的法則和規律,它要能夠在沒有外來能源供給的情況下獨立存在;最後,它必須擁有可以自我修複、持續演化的能力,直至成為一個和我們這個宇宙一樣的世界。

“至於第二道難關,就是構成世界的一粒沙,不能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物質。否則,當我的世界建立之後也就成了我置身其中的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當然,這個問題看起來沒有那麽難。暗物質不與我們這個世界產生任何反應,反物質與正物質相互湮滅,可以構成與現存世界相反的世界。這兩種物質都可以用來作為我的世界的一粒沙。可是,現代科學雖然證明了這兩種物質的存在,卻不是人類觸手可及的,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沒有大量接觸這些物質的可能。所以說,這道難關看起來容易,卻是現實中的我最難克服的。

“好了,我終於確定了目標,建立起了模型,雖然看起來像天方夜譚,但這確實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我回到北京,和家人團聚了一段時間。小穎十六歲了,正在讀高二,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她沒有遺傳我的智商,這讓我很高興。秀文變得有些老了,歲月的刻刀在她眼角留下了皺紋。想起來,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這個家,大多數時候是她一個人在支撐,好在她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並沒有因為我不在而鬱鬱寡歡。這一次,從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次例行公事的擁抱中,我卻體味到一種從前所沒有的感覺,那是淡淡的離愁,是默默的思念,是由此而產生的似有若無卻割舍不斷的親情……

“我在家裏住了將近一年,直到命運的督促越來越強烈。我知道,自己必須走了。走的那天,秀文正好在開畫展,小穎也在上課,家裏沒有人,空落落的,了無生氣……

“現在想起來,那段時間或許是我人生當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老人的情緒有些低落。他側過臉,把目光投向遠處,那目光似乎穿過了層層牆壁,穿過了時空的限製,來到了那個空****的家。母女二人的身影逐漸清晰,她們在交流、在生活……“再回到那裏,已經是三十年後了,時間讓一切都變得物是人非,那個家已經不存在了。”

呂天明沉默下來。過了許久,他揮了揮手說道:“不說這些了,我們回到正題……我又回到了貴州克度那棟小別墅,開始著手解決第一道難關:如何構築一個世界。我首先在別墅後院建造了一個擬真實驗室。這個實驗室不大,隻有三十多平方米,兩米厚的混凝土層和整體焊接的球形鈦合金隔艙使之與外界完全隔離。所有進入實驗室的物品都要經過專用氣閥室和四道洗消程序,實驗室內部是真空環境和一些初始物質。換句話說,我模擬了一個宇宙初開時的蠻荒環境。

“接下來,是如何讓世界從虛無中產生,並進入自我演化階段。”呂天明停頓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創世紀》裏寫道:“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中國的神話裏也有盤古開天辟地的傳說。其實,它們都是在描述從量變到質變的狀態。那個時間為零的臨界點,之前是洪荒虛無,之後宇宙初開,萬物繁衍。像這樣模擬宇宙誕生的實驗,在科學界已經做過無數次。各種層級的方案、探索的方向、獲得的成果,數不勝數。借鑒這些前人的經驗,我的研究進行得很順利。差不多用了兩年的時間,我在擬真實驗室裏已經建立起了一個完全獨立運轉的人造世界。這個成果後來得到了應用,也就是前些年的火星移民基地。現在基地運轉良好,已經不需要地球的補給了,並且規模還在不斷擴大。

“進行到第三年的時候,創世實驗被迫中斷了,因為我發現有一些問題如果不解決,那麽這個實驗就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首先,雖然做了最高等級的隔離,但是實驗還是受到了我們自身世界的影響。如果這些影響不可避免,那麽得到的結果也必然與現實世界產生聯係,於是乎它也就成了現實世界的一部分。其次,雖然實驗的方案是我製訂的,也是我親手點燃了創世之火,但是這個世界一旦進入演化,就再沒有我什麽事了。我成了一個旁觀者,無法幹預,不能影響。那麽,這還是我創造的世界嗎?它和其他的世界又有什麽區別呢?不,這不是我想要的!最後,即使實驗成功了,一個世界的雛形誕生了,但它顯得太簡陋,也太微不足道了!不要說我的有生之年,即使幾十億年以後,也不一定能演化成現在這個世界的樣子,可是我根本沒有等待的時間。”

“稍等一下,”蘇丁丁忍不住打斷呂天明,問道,“您是說,您要在有生之年創造出一個和地球一樣龐大的世界?”

老人點點頭,遲疑了一下,又搖搖頭,說道:“對,又不完全對。或許地球小了些,至少要達到一個完整的星係。”

“好吧,您繼續。”蘇丁丁的聲音顯得有些頹然。

“雖然理智告訴我,這不可能,但是我的直覺,以及冥冥之中命運的指引,都讓我認為我可以實現。它們在我前半生的經曆中從來沒錯過。”老人解釋道。

蘇丁丁無力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呂天明看了蘇丁丁一下,決定繼續說下去:“經過半個月的思考,我發現,以現在人類文明的發展程度,即使我在理論和實踐中產生多次重大突破,也不可能實現我的目標。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關閉了實驗室,進入了長時間的思考階段。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時間就像進入了光速期,眨眼之間四年就過去了,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然後在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滿天燦爛的星光,夢見綠意盎然的平原,夢見綿延不絕的山脈,夢見川流不息的車流和龐大的城市,它們都在一道淡藍色光暈的籠罩下和諧而自然地存在著。隨後,它們逐漸轉化為不同的色彩,這些色彩慢慢靠近,交織在一起,看上去仿佛一幅色彩斑斕、光影絢麗、意境深遠的畫……

“夢醒之後,那幅畫的內容已經從我腦海中淡去了,但是我從中明白了一個道理:我所要創造的新世界,不是模型所能夠擬真的,也不是現代科技可以描述的,甚至不是人類文明所能夠承載的。它不能說,不能用定律表達,不能用文字記載,不能被文明傳承……

“我離開了別墅,走入了茫茫人海之中,沒有行李,也沒帶電話,隻有一些零用錢和一張身份證。隻是我沒想到,這一走,就走了那麽久。

“我沒有在一個地方定居,而是不停地旅行。累了,就停下來;厭了,便去下一個地方。我沒有目標,隻是隨心所欲地行走。是的,是步行,一步一步地往走前。沒有交通工具,哦,不,有幾次上海島還是乘船了。漸漸地,我的足跡遍及大地、山川、河流、戈壁、平原……

“那些年,也就是我五十歲之後的所有時間,我隻做了一件事。”老人忽然對著蘇丁丁露出孩子般頑皮的笑容,有些得意地說道,“你猜,我做了什麽?”

蘇丁丁想了想,帶著歉意搖搖頭。

“畫畫兒,是畫畫兒!”老人把這個詞重複了兩遍,“開始的時候,我用鉛筆或者鋼筆在筆記本上畫,後來用水彩,最後用油畫顏料,也慢慢添了專業的畫布和工具。沒有老師,我也沒有學過畫畫的基本技巧,隻是隨心所欲地畫,看到什麽畫什麽,想起什麽畫什麽,走到哪兒,畫到哪兒。

“起初的時候,畫得很拙劣,畫什麽都不像,畫人不像人,畫山不是山,畫水不是水。不過熟能生巧嘛,慢慢地,畫得就有模有樣了。然後,畫中的人物有了一絲神韻了,再然後,畫中的意境逐漸濃鬱……”說到這裏,呂天明問蘇丁丁,“你是不是認為,憑借我的天才,是不是很快就可以成為藝術界的大師了?”

“我不會感到吃驚的。”蘇丁丁笑了笑說道,“奇跡發生在您身上,似乎是件很尋常的事情。”

“我也曾經這麽認為,但是這一次,我錯了。我的技巧日臻熟練,但是我的畫並沒有特別出色。每當完成一幅得意之作,還沒欣賞幾天,我就覺得漏洞百出,需要完善的地方太多,要提高的地方也太多。於是,我的畫又開始變得簡單,變得什麽都不像,而後再次有了模樣,有了神韻,有了意境。如此反複,反複,再反複。那些年裏不知道反複了多少次,直到現在,我也沒有畫出一幅令自己滿意的畫。

“後來,我流浪畫家的生涯結束了。那天,我借宿在甘肅天水的一戶人家,吃晚飯的時候,在電視上看到了秀文的訃告。我的妻子在一天前去世了,享年72歲。我這才意識到,恍惚之間,竟然過了這麽多年。

“感謝現代社會發達的交通,讓我得以在第二天中午趕上了秀文的追悼會。相別三十年後,我見到了自己的妻子,隻是當時她靜靜地躺在棺槨中,不能表達她的傷心和埋怨。我還見到了小穎,這個在我印象中還是少女的女兒已經結婚生子,步入中年。我也見到了許多老同事,雖然他們的數量少了許多。

“那天晚上,我抱著秀文的骨灰盒一夜未眠。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秀文的情景。當時我坐在798藝術區的一個咖啡館裏,腦海裏回想著剛才看過的畫展,一幅《山野間行走的女孩》讓我印象深刻。正想著,就看到畫中人竟然推開咖啡館的門,微笑著向我走來。我一時大驚失色,咖啡灑在衣袖上也沒察覺。後來我才知道,那幅畫本來就是秀文的自畫像,就這樣鬧了一個笑話。

“我還想起了第一次雙方父母見麵一起吃飯的情景。那天吃飯中途我去了一趟衛生間,結果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了一些想法,便徑自跑回實驗室了。要不是頂著天才的諸多光環,秀文的父母恐怕死活也不會同意把閨女嫁給我這個書呆子。

“想起了我們第一次吵架。她站在門口,看著甩門而去的我,失聲痛哭。

“想起了小穎剛生下來的時候。那時,秀文額頭上爬滿豆大的汗珠,一雙大眼睛裏滿是哀怨。可是當護士把繈褓中的孩子抱到她眼前時,哀怨又化為了滿滿的母愛。

“想起了……

“我們結婚四十八年,差不多是金婚了,可是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卻隻有四年。她每天晚上輔導孩子學習的時候,我不在;事業陷入低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我不在;甚至在父母去世的時候,我也不在,一直是她在替我盡孝。我們甚至沒有一次促膝長談,沒有一次像樣的旅行……現在想起來,我虧欠她的實在是太多了。我總想著有一天能夠補償,誰知道轉瞬間,她就變成了一壇骨灰。

“打罵也好,發脾氣也罷,總好過永久的寂滅。”

“或許是年紀大了吧,”老人接著說,“快天亮的時候,我反而睡著了,然後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秀文從遠方向我走來,開始時還是一個蹣跚走路的小女孩,走著走著突然就變成了少年、青年、中年,走到我麵前的時候已經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而且,她出現的地方是一片虛無。隨著她的腳步,一片蒼茫的平原在她腳下出現,並且飛快地向四周延展。然後,一座座青色的山脈拔地而起,一條條銀亮的河流蜿蜒而去,一株株小草迅速覆蓋了大地……刹那間,我終於明白了,我的畫為什麽無論畫得多麽完美,也總像缺少了點什麽。那是創世的第一縷光,是生命的第一次呼吸,是人海中的那一次回眸……

“我回到了貴州克度的那棟小別墅,坐在書房靠窗的畫布前。幾十年對人生的感悟和畫技的錘煉,已經為我夢想中的那幅畫—那個屬於我的世界—積累了足夠的素材和技巧。現在又有秀文帶給我的天啟,那幅畫已經在我的腦海裏點滴匯聚,逐漸清晰起來。我所要做的,就是坐在畫布前默默等待,等待它融會貫通,瓜熟蒂落,等待著將它呈現在畫布上……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十四年。它在我的腦海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圓滿,時而有缺。多少次,我以為抓住了那稍縱即逝的契機,但是提起的畫筆卻從來沒有落下。十四年過去了,畫布上還是一片空白。

“三個月前,我的肺部檢查出了癌症,而且已經擴散,沒辦法通過手術治療,沒有靶向藥,隻能化療。換句話說,我的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我放棄了治療,也放棄了夢想。我一生所追求的,看來隻是鏡中花,水中月。我仍然每日坐在畫布前,但是不再幻想著能夠畫出那幅畫,我隻是想讓自己的生命消逝在通往夢想的路上。

“誰知道……誰知道,兩天前的那個夜晚,和我經曆過的那些夜晚沒有什麽不同。它降臨了,它似乎隻是一些簡單的線條,又似乎囊括萬物。它緩慢旋轉或者蠕動著,從虛無中誕生,在我的眼前凝聚。我抓起畫筆,它就凝聚在筆尖,然後在我的揮動下,一點點在畫布上展開。”

“您畫出了那幅畫?或者說,您用畫筆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蘇丁丁不可置信地問道,他雖然在聽老人訴說,但是根本不認為他會成功。

“是的,我畫出了那幅畫,但是……”老人的聲音無悲無喜,“但是第二天,我再去欣賞那幅畫的時候,卻發現畫布上還是一片空白。”

蘇丁丁一愣,脫口而出:“莫不是,您又做了一個夢吧?”

“不是,絕不是。”老人搖頭,態度堅決,不容置疑,“那絕不是夢,我確實畫出了那幅畫。”

“那幅畫的內容是什麽?”蘇丁丁問。

“不可名狀,無法形容。”

“也許它也不能被記錄,不能被承載,不能被畫出。”蘇丁丁道。

老人的眼睛突然一亮,煥發出了然的神采,說道:“也許吧,但是我確實畫出了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