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墜落

呂天明來找蘇丁丁,是為了做一次記憶追溯。他自覺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也知道不可能再畫出那幅傾盡畢生精力的畫,所以他希望通過記憶追溯,把腦海裏的畫記錄下來。希望有一天,記憶研究獲得突破之後,可以通過這段記錄,將那幅畫還原出來。為了讓後來人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這才有了和蘇丁丁的這一次長談。事實上,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另一個人**心聲,就連杜秀文也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殊榮。

蘇丁丁對呂天明的敘述持強烈的懷疑態度。他一再告訴自己,老人是國家科學界的泰鬥,自己的偶像,不該去懷疑。可是,老人的話太過匪夷所思,已經不是現代科學所能夠詮釋的,完全是幻想和神話的混合物,讓自己如何去相信?

當然,他無法拒絕老人的要求。

第一次追溯從事發當天的晚上十一點,也就是呂天明進入夢境開始。分析顯示,老人的身體指征處於靜止狀態,但是思維波動卻在劇烈起伏中。這證明老人確實處於夢境之中,並且夢中的景象對老人的大腦思維造成了強烈刺激。

四十分鍾的追溯結束,休息一個小時後,老人要求進行第二次追溯。

記憶追溯的時間嚴格限製在四十分鍾。這是以生命為代價積累出的紅線,一旦超過這個限度,被追溯者的身心都將受到嚴重損傷。死亡、腦細胞壞死、精神分裂、植物人……後果不一而足。

兩次記憶追溯的間隔也不能低於二十四小時,否則一樣會對被追溯者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老人說道:“我就是搞研究的,這類實驗都是有容錯度的。我的時間不多了,你放心做吧。”

蘇丁丁勸說未果,於是開始第二次追溯。

在六分零七秒的時候,呂天明的運動指數開始上升,同時大腦的思維指數也在不斷攀升,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所有數值陡然間上升,突破了記憶記錄儀的極限高值,接著顯示界麵凝固,分析軟件死機。不,電腦並沒有死機,屏幕上的時間數字還在跳動,而服務器突然發瘋了一般運轉起來,證明還在記錄著什麽,隻是記錄儀已經無法進行分析了。

蘇丁丁看著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自從記錄儀發明以來,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他試圖重啟電腦,但是無論開關鍵還是重啟鍵都沒有反應。他看了看生理監視儀,老人的生理指征雖然在高位,但是卻沒有超出正常範圍。他不敢貿然中斷記憶追溯,那樣做的後果對老人來說很可能是災難性的。

他思考著應急方案,想來想去,他發現自己除了在一邊看著外,什麽也做不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是病毒入侵?不太可能,作為曾經輝煌過的記憶研究所,它的防火牆可是世界頂尖級的。是呂天明突發疾病?可是他的生理指征還算正常啊。漸漸地,一種可能的猜測指向了那個他認為絕不可能的事情:難道記錄儀真的是在記錄那幅畫?

四十分鍾過去了,記憶記錄儀又莫名其妙地恢複了正常。老人蘇醒後,看到了蘇丁丁古怪的表情。

“我又看到了那幅畫,謝謝你。”呂天明說道。

蘇丁丁搖搖頭,說道:“不用謝,很多人在記憶追溯的時候,都說看到了自己最在乎的東西。”

“怎麽樣,記錄下來了嗎?”老人有些惶恐。

蘇丁丁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說:“記錄儀確實存儲了數據,而且數據量非常大,不過……我不知道這算什麽。”

他打開分析軟件,前六分零七秒,各項數據記錄正常,但是在這之後,卻是一片空白。

“沒有記錄下來?”老人的聲音有些顫抖。

蘇丁丁操作電腦,調出了一個數據包,說道:“這就是之後記錄的數據,並且數據量非常大,已經占據了數據庫容量的三分之一。隻是數據包內全是亂碼,沒有任何規律,根本無法解讀。”

“就是它,一定就是它。”老人固執地堅持著,隨之亢奮起來。

“即使您說的是對的,”蘇丁丁想了一會兒,說,“從您所供述的情形看,它不能被記錄,不能被承載,不能被畫出,所以即使追溯儀記錄下數據,也不可能被解讀。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都隻能像您書房裏那幅空白的畫一樣。”

呂天明在地下二層的記憶所裏逗留了四天,到了吃飯的時間,敲門聲就會響起,然後有人送來豐盛的飯菜;到了睡覺的時候,有人抬來了一張折疊床。蘇丁丁開門的時候,看到門兩側始終站著幾個軍人。

在這段時間裏,老人又進行了四次記憶追溯,直到他大腦裏的那段記憶被完整記錄下來。

蘇丁丁很是無語,被記錄的數據量之大,遠遠超出了記憶所服務器的容量,他不得不調用了國家數據中心的雲服,但是這些數據又隻是亂碼。最後一天,老人聯係了上麵,調來六台排名世界前列的超級計算機對這些數據進行了一次運算,在吞噬了相當於兩座6000MW核電站的能量後,得到的還是亂碼。

呂天明似乎並沒有失望,甚至有些亢奮,也許那塊空白的畫才是他的噩夢,現在的結果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又或者是因為他用一生時間所創造的新世界不再被當作虛幻,甚至得到了某種證明。

第五天淩晨一點鍾左右,最後一次超級計算機解讀未果,老人起身告辭,蘇丁丁沒有挽留。他看得出來,記憶追溯對身體的損傷,已經讓老人到了燈枯油盡的地步。

老人走的時候,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在兩名軍人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離去。

蘇丁丁望著老人佝僂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口,心底好像被什麽觸動了一下。

他返身回到房間內,坐在椅子上。夜已經深了,但是他一絲倦意也沒有。他回想著這些天來和老人的接觸,呂天明的一生在他的腦海中一一呈現。

一直以來,蘇丁丁可都覺得自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他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一無所有,這種感覺在小雨結婚後變得更加強烈。於是,他不忍麵對現實,任由自己消沉下去。而老人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他的奮鬥曆程觸動了蘇丁丁,就如在蘇丁丁的生命中照進一束光。

於是,蘇丁丁的生活軌跡出現了轉折。

手機響了。

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在午夜一點半,響起了來電鈴聲。

手機屏幕發出藍色的幽光。蘇丁丁看著手機有些發愣,自己的手機十天半月不響一次是很正常的事,又有誰這麽晚來電話?

他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著:蘇阿姨,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號碼。

接通電話,聽筒裏傳來蘇阿姨的聲音:“是丁丁嗎?”

“我是,蘇阿姨好。”

“睡了嗎?”

“還沒有。”

“小雨出了些事情,你……過來一趟吧。”

“哦……好吧,去家裏嗎?”

“不是,在安貞醫院急診科。”

“怎麽,小雨出了什麽事?”蘇丁丁的聲音陡然提高。

“幾句話說不清楚,你最好現在過來。”

掛斷電話,蘇丁丁連忙換上義足,抓起手機和車鑰匙,衝出門去。門口竟然站著兩個軍人,二人對蘇丁丁的出現沒有任何反應,隻是一動不動地守在門口。蘇丁丁也顧不得詢問,徑直跑向電梯。

剛出電梯,蘇丁丁就在車庫裏摔了一跤,打開車門時又磕破了嘴角。連續幾次扭動鑰匙,總算是打著了火,開出車位的時候,又把右側的車剮了。

212吉普衝出科學院的大門,來到公路上。

公路上空空****的,一輛車都沒有,道路兩旁的路燈寂寞地散發著光芒。路口的信號燈在紅黃綠之間機械地變換著,城市的輪廓被星光勾勒出來。

車子在寬闊的路麵上飛馳,表速升至100公裏∕小時,早就超過了限速,並且一連闖了兩個紅燈,但蘇丁丁絲毫沒有察覺。他的腦海裏一片混亂:小雨出事了,究竟出了什麽事?在安貞醫院,難道是病了?蘇阿姨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平靜,但是她的尾音卻是顫抖的,這說明她一定很慌張。況且,沒有什麽大事,蘇阿姨斷然不會這麽晚給自己來電話。要知道,他們已經四年多沒有聯係了,難道小雨出車禍了……

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212吉普穿過懷柔城區,沿著京承高速,又拐上三環路,從安貞橋西進入匝道,右拐進安貞路,而後在停車場戛然刹住。

兩輛閃著藍色警示燈的救護車停在急診科門口,其中一輛看似剛剛抵達。病人躺在擔架上,用車向醫院轉運,家屬、醫生、護士圍在周圍,顯得亂糟糟的。

外麵一片漆黑,急診科裏卻燈火通明,人滿為患。患者或在**昏睡,或痛苦呻吟,或神情木然;醫生和護士都忙碌著,連走路都是一路小跑;家屬都在旁邊的等候區,或立或坐,時不時還會傳來低低的抽泣聲。

在急診科裏轉了一圈,沒找到蘇阿姨,蘇丁丁乘電梯來到三層的手術中心。在走廊裏,他就看到遠處手術室門上方“手術中”的警示牌亮著,還看見了站在門邊的蘇阿姨。

蘇丁丁快步上前,蘇阿姨看到他後迎了幾步,一把抓住他的手,開口說了句:“小雨,小雨她……”然後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眼淚也跟著落下來。

蘇丁丁沒有說話,輕輕拍拍蘇阿姨的背,攙扶著她在等候室的椅子上坐下。在這裏,他看到了劉叔叔、柳若然,還有其他一些親屬。他和劉叔叔等一些認識的人點了點頭,看到柳若然的時候,他同樣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柳若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蘇丁丁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然後又低下頭去。

蘇丁丁給蘇阿姨倒了一杯水,等老人情緒穩定一些後,便問:“小雨出了什麽事?”

“小雨,小雨……她……她從樓上摔下來了……”才說了幾個字,蘇阿姨又抑製不住哽咽起來。但是,這幾個字所包含的信息量,如同雷聲一樣在蘇丁丁腦海中轟然響起,讓他頭腦一陣暈眩。在他的印象裏,蘇阿姨是個非常精幹的女人,她在福利院裏既是孤兒的嚴師,也是慈母;在家裏也會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可是,現在她的精神已然接近崩潰,可見小雨的意外有多麽嚴重。

平日少言寡語的劉叔叔雖然表情凝重,但精神尚可。他歎息一聲,說道:“大概在夜裏十二點,小雨從自家四樓的陽台上掉了下來,幸好落在一輛麵包車的車頂上。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她還活著,隻是已經昏迷。現在手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希望……希望孩子能挺過來。”

蘇丁丁頹然坐到椅子上,陷入了沉思。他的眼裏泛起了一絲淚光。過了一陣子,他猛然站起來,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了柳若然。不知他哪裏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把人高馬大的柳若然從椅子上提了起來。

“你這個混蛋,你到底把小雨怎麽了?”蘇丁丁喘著粗氣,吼道。他的眼睛圓睜著,白眼球上布滿血絲,眼眶裏噙滿淚水。

柳若然掙紮著,卻沒有掙脫,他一臉惶恐地說道:“我—我怎麽知道!她晚上喝了些酒,就一直念叨著活著沒意思。到了夜裏,她還是不睡。我一不注意,他就忽然不見了。陽台的窗戶開著,冷風呼呼地往房子裏灌。我探著身子向外一看,模模糊糊地看見她躺在一輛汽車的車頂上。”

“莫名其妙地,她怎麽會跳樓呢!你究竟把她怎麽了?”蘇丁丁怒吼道。

“這恐怕……要問問你。”柳若然放棄了掙紮,任由蘇丁丁撕扯著,臉上卻露出怨恨的表情。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你們是夫妻,你要對她的幸福負責,這……這和我有什麽關係……”蘇丁丁鬆開了柳若然,言語間有些哽咽,聲音中帶著說不出的迷惘和委屈。

其他親屬紛紛上前,把兩個人遠遠分開。

蘇丁丁孤零零地坐在等候室的角落裏,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護士推開手術室的大門,走進等候室,匆匆問道:“患者大出血,血庫裏的血漿不足,親屬裏有和患者血型相匹配的嗎?”

諸人麵麵相覷,角落裏,蘇丁丁舉起了手。

他跟著護士進了采血室,看著醫生將針頭刺進臂彎的靜脈,紅色的血液沿著透明的輸液管緩緩流入了采血袋。

蘇丁丁看著戴著口罩的護士,問道:“患者的情況怎麽樣?”

護士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放心,我也是大夫。”蘇丁丁誘哄道。

護士沉吟了一下,說道:“患者大腦受到猛烈撞擊,還處在昏迷中。她全身多處骨折,內髒多處損傷,還伴隨著大量出血。現在生理指征還算平穩,但如果不能及時找到出血點並止住血的話,就不好說了。”

蘇丁丁心頭一沉,護士寥寥數語就勾勒出劉小雨目前正處於生死一線間。他抬頭望向手術室的方向,目光似乎透過牆壁,看到了躺在手術台上的那個女孩。

400毫升的血采集完畢,護士匆匆走進了手術室。

二十分鍾後,護士又走了出來。

“還需要?”蘇丁丁問道。

護士有些為難地點點頭。

蘇丁丁擼起了袖子。

又是200毫升的采血量。

護士一邊采血一邊說道:“出血點找到了,大夫正在處理。”

蘇丁丁心頭一陣輕鬆,隻要止住大出血,小雨的命就算保住了。

可是半個小時之後,護士再次來到等候室。這一次她沒有望向蘇丁丁,而是對著其他人說道:“患者還需要輸血,家屬裏還有和患者血型相符的嗎?”

幾個親屬站起來,說道:“我們可以試試。”

幾分鍾後,幾個人又失望地回到了等候室。小雨的血型是少見的ARH-血型,也就是俗稱的熊貓血,大概幾千人裏麵才有一個人與之相配。

蘇丁丁說:“還是我來吧。”

護士拒絕道:“不行,你的采血量已經超了。再采,你也會有危險。”

蘇阿姨表情複雜地看著蘇丁丁,既心疼蘇丁丁又擔心小雨,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蘇丁丁拉著護士向采血室走去,聲音不容拒絕:“我有危險也是以後的事,可是不輸血的話,小雨現在就會死。”

又是400毫升的采血量。

蘇丁丁回到等候室的時候,腳步有些蹣跚,臉上也浮現出不正常的蒼白。

蘇阿姨連忙上前,扶著他坐下,然後拿出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麵包和火腿腸讓他吃,又遞給他一杯熱水。

蘇丁丁擺擺手,他的心思都在小雨身上,此時一點食欲也沒有。

原有的出血點被止住了,但是醫生又發現了新的出血點。小雨的生理指征開始惡化,已經出現了一次心髒驟停,好在及時恢複了。此刻,死神已經站在小雨身前舉起了鐮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蘇丁丁的心始終懸著。他知道那個時刻終將到來,隻是他不知道是噩耗還是喜訊。

淩晨四點十分,手術室的指示燈滅了,所有人都站起身衝到手術室門前。

一個穿著手術服的大夫走出來,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倦,問道:“誰是患者家屬?”

“我是小雨的母親。”蘇阿姨上前一步。

“手術比較成功。患者的大出血止住了,但是仍處於昏迷中,後續情況還有待觀察。”大夫說道。

“小雨會沒事吧?”蘇阿姨焦急地追問。

大夫搖搖頭道:“患者的傷很重,目前還沒有脫離危險,需要在ICU治療幾天後,才能得出初步結論。”

十幾分鍾後,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和線纜的小雨,被幾個護士推進了ICU病房。透過人群間的縫隙,蘇丁丁看到了小雨那張慘白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