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呂天明

回到地下二層辦公室的時候已是晚上八點了,房間裏還是三個月前小雨的丈夫襲擊他的樣子。輪椅被摔到了零散狀態,散落得到處都是,還有一把椅子、一台電腦也被扔在地板上。蘇丁丁沒心思收拾,準備明天再說。他打開電腦,進入幾個月沒玩的《無限世界》遊戲,玩了一會兒,覺得了然無趣,於是關了電腦,熄了燈,上床休息。

次日六點,他準時醒來。這個時候,他的生物鍾再次進入數年一日的正常作息時間。

上廁所、洗漱;六點半出門,在研究院的體育場上慢跑了半個小時;七點十分到達“北京早晨”早餐店,吃了一份餛飩、油條;七點四十分,他回到地下二層。

電梯門開了,走廊裏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幾個穿藍色工作服的人正在搬運一些家具,還有幾個拿著清潔工具進進出出。蘇丁丁一愣,以為自己走錯了樓層,看看電梯樓層指示燈,沒錯;再看那些人搬的家具很是眼熟,這不是自己辦公室的家具嗎?

他連忙擠過人群,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果然,辦公室的門不知道被誰擅自打開了,不斷有人向外搬著家具。

“住手!”蘇丁丁擋在門前喝道,“誰讓你們進來的?誰讓你們搬東西的?”

幾個被堵在裏麵的人嚇了一跳,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時,從後麵走過來一個穿著西服的中年人,說道:“是小蘇同誌吧?”

蘇丁丁回過頭,發現自己見過這個人,大概是未來研究所的一個什麽科長吧。顯然,他是這裏領頭的,於是就不客氣地問:“這些人是你指使的?”

“你好,我是未來所後勤科的,我姓梁。”對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這裏已經劃歸未來所使用了,我們今天要把這裏清空,怎麽你沒有接到院裏的通知嗎?”

“我沒見到什麽通知,我隻知道這裏是記憶所。你們擅自損壞國家財物,形同盜竊!如果你們不能在十分鍾內恢複原狀,我就要報警了。”蘇丁丁針鋒相對。

“這是懷柔分院領導的決定,你們記憶所的編製已經被取消了,你也已經失業了。”梁科長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說了不算,看來我隻好報警了。”蘇丁丁拿出手機。

“好,我說了不算,那就讓院裏的領導和你說吧。”梁科長也拿出了手機,搶先撥了出去,對著話筒和顏悅色地說了幾句,然後把手機遞給了蘇丁丁,道:“院裏王主任要和你通話。”

蘇丁丁突然意識到,對方說的應該是真的。幾年來,記憶所的規模從獨占十號樓,幾百名員工,逐漸蝸居到地下二層,就剩下他老哥一個。而且,至今沒有委派新的領導,沒有增加員工,撤銷編製是早晚的事。可是自己怎麽辦?這裏就是他的家,他的全部啊。難道要讓自己無家可歸嗎?他的心裏一片淒涼。

蘇丁丁沒有接電話,而是一把推開梁科長的手,高聲說道:“你們未來所也太欺負人了吧,整個十號樓幾乎都是你們的了,連個地下室也不放過!我就站在這裏,想動我們記憶所的東西,除非從我身上踩過去!”

“你已經不是科學院的員工了,無權再過問院裏的事。這些垃圾務必要清理出去!”梁科長毫不示弱地說道。

“你敢!”

“我怎麽不敢!”

兩個人怒目相視,針鋒相對。

“兩位小同誌,那麽大火氣做什麽,有事好好商量嘛。”不知何時,一位白發蒼蒼拄著拐杖的老人,站在了兩人旁邊和藹地說道。

“大爺,您來給評評理。我們記憶所,一個所級單位,已經被擠到地下室,麵積還不到兩百平方米!他們竟然還想著把我們清除出去。”蘇丁丁拉住老人說道。

周圍都是未來所的人,明顯對自己充滿敵意,老人的和顏悅色讓蘇丁丁感到親切。

“這裏就是記憶所?看來我沒走錯,你大概就是小蘇博士吧?”聽到蘇丁丁的話,老人顯得很高興。

“哦,是我,不過我還不是博士。”蘇丁丁臉上一紅。

“你還年輕嘛,我之前了解了一下你們所的情況,都是一批有想法、有作為的科研工作者。小蘇博士你的幾篇論文,我也都一一拜讀過,很有見地嘛。這次來,是我私人有一些事情還需要找你幫忙。”老人謙遜地說道。

梁科長被晾在了一邊,心裏有些不舒服,插嘴道:“他恐怕幫不上您什麽忙了,他們記憶所的編製已經被科學院取消了。”

老人聞言一愣,自語道:“不是還在審議中嗎?”然後他把頭轉向梁科長,問道:“請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未來所的,我姓梁,是個無名小卒。不過您如果是院裏的,一定知道我們劉所長,他老人家馬上就是科學院院士了。”梁科長挺了挺胸脯,自豪地說道。

“據我所知,他當不了院士了。”老人的聲音有些冷,“科學院領導層已經對劉健同誌涉嫌學術造假的問題進行正式調查了。”

“你這是誹謗!”梁科長有些氣急敗壞,“你叫什麽名字?工作單位在哪裏?你必須對自己的言行所造成的惡劣後果負責!”

“我叫呂天明。”老人回答。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懷柔分院的張副院長氣喘籲籲地分開人群,他後麵跟著辦公室的王主任。

梁科長似乎一下子見到了主心骨,連忙迎上前,回身指著老人說道:“張院長,您好。這個人誹謗我們劉所長,您可一定要嚴肅處理。”

張副院長連看也沒看梁科長一眼,規規矩矩地站在老人麵前,惶恐地說道:“呂老,您到我們分院來視察,我們—我們……”

老人擺擺手,說道:“我隻是想和蘇博士私下聊聊,談不上視察。你們都去忙自己的工作吧,別為我一個老頭耽誤工夫。”

梁科長看到張副院長的樣子,心頭一驚,不禁暗想:科學界的國寶級人物,國家科學院的前院長不就叫呂天明嗎?

蘇丁丁也意識到了老人的身份,一陣激動。

“大家都散了吧。”老人再次說道,“我隻是來拜訪蘇博士的,讓我們兩個安靜地聊一會兒。”

張副院長深知這位老人的脾氣,連忙點點頭,招呼其他人離開。臨走時王主任對蘇丁丁客氣地說道:“蘇博士,回頭您給我打個電話,我安排人把辦公室重新收拾一下。”

地下二層一下子就又安靜下來,人都離開了,隻是那些搬出來的家具都散落在走廊裏。

蘇丁丁把老人讓進辦公室,搬出自己的椅子給老人坐,自己隨便找了一把椅子坐到老人對麵,苦笑著說道:“這裏簡陋了一些,您別見怪。”

“你們為科學做出了巨大犧牲,沒想到竟然落到這麽艱難的地步。”老人嚴肅地說道。

蘇丁丁心裏十分感動,回答道:“有您的肯定,導師和師兄們知道都會很開心的。您看,我有什麽能夠幫助您的嗎?”

“你也許對我的經曆有所了解。在學術界,我大概還算個名人吧。”老人說道。

“是的。”蘇丁丁一臉崇拜,一口氣說道,“您十歲就從醫科大畢業,十二歲獲得雙博士學位,十六歲就成了協和醫院心外科主任醫師。到二十歲,您幾乎獲得了包括諾貝爾醫學獎在內的所有醫學界最高獎項。二十六歲的時候,您出任協和醫院院長,可是兩年後您卻放棄了醫學,進入北京大學天體物理學院攻讀天文學。一年時間您就完成了學業,此後連續發表了幾篇震驚業界的論文,讓您成了世界最頂尖的天文學家。而那一年,您才三十二歲,並且在三十四歲那年,您成了國家科學院院長。您的經曆在我們每一位科學工作者的眼中都是一段神話。”

老人露出一絲神往的笑容,說道:“說起來,我自己都感到自豪呢。不過,今天我想和你聊一聊另一個自己。”

混沌初開,小明有了意識。

他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光,但光太刺眼了。他連忙又閉上了眼睛,委屈地哼哼兩聲,然後昏昏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些嘈雜的聲音吵醒了他。他再次睜開眼睛,還是有光,但柔和了一些,一些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動。他眨了幾下眼睛,影子漸漸變成了一張麵孔。他天然地覺得這張麵孔親切,於是咧嘴笑了。

小明飛快成長著。

一個嶄新的世界在小明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母親、父親、護士、醫生、床、椅子、電視、房子、藍色的天空、刺眼的太陽、瑰麗的群星、危險的但是好玩的小貓、一動不動的大樹、天籟般美妙的音樂、聽不懂但是讓他癡迷的詩歌……

這一切都是那麽新奇、那麽有趣,小明為此開心不已。他把這個世界當作另一個子宮,他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探索,不斷地成長。

兩歲那年,小明上了幼兒園。入園前的測試成績讓老師大吃一驚,所有的問題,他都對答如流。於是好奇的老師們紛紛趕來,接著就出現了十幾個老師群考一個小孩的盛況。可是,這樣仍然難不住他。最後,一個老師從網上下載了一份初中一年級的考試題,小明的成績是:語文97分,數學100分,英語98分,物理100分,化學100分……

小明的文化水平已經可以直接升初中了。看著小明那小蘿卜頭兒一樣的小身體,父母隻有苦笑。

老老實實在幼兒園熬到五歲,小明終於正式入學了。他五歲讀小學一年級,六歲讀初中一年級,八歲高中畢業,十歲醫科大畢業……

六歲那年,語文老師出了一道作文題,叫作“人生的第一個記憶”。小明寫的是他在母親的子宮裏遊泳。這篇作文為小明的神童光環增添了一些荒誕喜劇的色彩。隻有小明知道,他的記憶是真實的。他終於意識到,他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也是從那時開始,小明對生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世間萬物在小明的腦海中變得簡單極了,隻有生命是那麽複雜,讓他無法勘破,又讓他癡迷。

生命的構成是什麽?生命之間有什麽不同?鳥兒怎麽飛翔,魚兒如何在水中遊?生命的繁衍……人類的自我認知……文明的產生與傳承……

拿到雙博士學位的時候,小明終於站在了醫學研究的最前沿。但是艱苦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前方卻已經沒有路了,他需要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一年後,“人類克隆心髒培育構架模型”發表了,轟動了整個醫學界;不到一年,第一顆克隆心髒培育完成;十天後,成功移植到一個患有先天複雜畸形心髒病的小女孩的胸腔內。

兩年裏,有關人類血管清潔法的係列論文相繼發表。僅過了一年,血管綜合修複術開始造福全人類。

之後,小明意識到,最好的醫學不是治病,而是讓人類不生病。三年之後,基因缺陷修複綜合治療術得到了普及,人類壽命提高至150歲,並且這一極限還在不斷上升。

幾年後,小明出任協和醫院院長。一個天才為人類醫學做出了難以想象的貢獻。然而,沒有人知道,小明異常痛苦,因為他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在他的麵前是濃重的黑霧,他知道生命的真諦就在黑霧那頭,但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穿越。他的腳下是萬丈深淵,他的想象力已經無法再延展前進的道路。

多少個夜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多少次,他把修改了無數遍的論文撕得粉碎;多少回,他一個人躲在角落裏默默哭泣……

終於,小明選擇了放棄,他開始像正常人一樣社交。很快,他戀愛了。他的愛人名叫杜秀文,是一位名氣不大的畫家,與他從事的行業毫不相幹。他們在798藝術區偶遇並相識。接著,他結婚了,之後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這兩年,小明沒有發表一篇論文,沒有完成一例手術,除了把協和管理得不錯之外,他似乎消失在了醫學界學術同人的視野之中。

在外人看來,小明終於褪去了天才的光環,泯然眾人矣。

隻有杜秀文知道,她的丈夫並沒有變成正常人。他總是從夢中驚醒,平靜的眼神深處藏著一抹憂鬱,時不時地望著窗外發呆,做什麽事都是三心二意……她感到丈夫其實生活得並不開心,甚至天天處於一種莫名的煎熬之中,但是她對此卻無能為力。

是的,小明失敗了!他想過正常人的生活,想在與妻子、女兒的生活中感受生命的美好,但是他做不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種東西,在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去探索未知世界。他一次次告訴自己,自己追求的那些東西是全人類的使命,憑他一己之力,即便窮盡一生也無法實現。但是沒有用,那種強烈的使命感一直催促他,使他無法停下探索的腳步。

長期壓抑、忙碌、緊張,小明的身體出了問題。他吃不下、睡不著,臉色越來越憔悴,沒多久便臥病在床。

一天夜裏,病情沉重的他夢見了蒼穹中那些瑰麗的群星。群星深處,他所追求的東西若隱若現。

第二天,還在為丈夫身體狀況憂心的杜秀文愕然發現,小明竟然痊愈了。

小明辭去了協和醫院的工作,進入北京大學學習天文學,僅用了兩年時間就拿到了天體物理和空間天文學兩個博士學位,而後在全世界研究同人的驚詫中再次開啟了一個天才的神奇之路……《暗物質宇宙》開創了對暗物質研究的新思路,人類開始嚐試著利用宏觀宇宙的模型分析暗物質存在的證據及意義……他主導的土衛六環境擬真與解析,使人類得以成功地在土衛六建立研究基地……他還是揭示了諸多星係真相的“精衛”深空探測計劃項目的發起人和總設計師。這一係列可以載入史冊的成就,讓他在三十四歲那年,成為國家科學院院長。

在任命大會上,能容納萬人的會場座無虛席,直播大屏幕上世界醫學界和天文學界的賀電如雪片一般紛至遝來。國家領導人向他頒發了委任狀,他的嘴角帶著禮節性的微笑,眼神裏卻全是迷茫與無助。

那天夜裏,他坐在書房的椅子上,望著窗外的星空一夜未眠。

他想起了自己的孩童時代:蹣跚學步的他拉著媽媽的手,顫顫巍巍地邁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步;父親在香山鬼見愁把自己高高舉起,偌大的北京城出現在他的視野中。那個時候的他一邊感受著父母濃濃的愛,一邊觀察著這個生機盎然充滿神秘色彩的世界,內心是那麽興奮。

他還想起了學生時代。那時,他每天上學的路線都是固定的,作息時間是一成不變的,校園、教室和桌椅是單調的。但是,在越來越厚的課本中,在老師滔滔不絕的講解中,在浩如煙海的互聯網世界裏,有人類文明複雜的科技樹、波瀾壯闊的曆史長河,有開啟宇宙的神奇鑰匙……這一切對他充滿**,他如饑似渴地在知識的海洋中暢遊……然後,他發現世界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簡單。他,一天天壯大了。

終於有一天,他發現,自己沒有什麽可學的了。不知不覺間,人類幾千年的積累都印在他的腦海中,他已經站在了人類文明的頂端。而他的求知欲還是像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樣,似乎永遠都喂不飽,於是他開始孤獨前行。

目標就在遠方,腳下的路似乎有千萬條,可隻有一條是正確的,如何找到這條正確的路呢?沒有辦法,隻能一條一條地去試!有的路沒走多遠便斷絕了;有的路看上去寬闊筆直,走到盡頭才發現腳下是萬丈深淵;有的路看起來直通目標,但走起來卻迂回曲折,始終到不了跟前;有的路布滿荊棘,需要翻山越嶺、跋山涉水……

他風餐露宿,他披荊斬棘,他承受著一次次危險,一次次失敗,一次次絕望。當然,也一次次享受成功的喜悅。

他的追求與別人不同,戀愛、結婚、生育、美食、娛樂、社會活動,職位的升遷,榮譽的光環……這些都無法讓他感到快樂與滿足。他降生人間唯一的目的似乎隻有一個:在求知欲的催促下,一步一步地去探索這個世界的真相。無論路有多麽艱難,他都必須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這是一條不歸路,不允許退出,不允許停滯,要麽抵達終點,要麽倒在前進的路上!

這就是小明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