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心殤

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點了。瑪莎拉蒂把蘇丁丁送到研究院門口,蘇丁丁看著那一抹紅色的尾燈消失在車流中。

不知不覺,兩個人待了太長時間。小雨急著趕回家,連晚飯也顧不得吃。蘇丁丁在旁邊的快餐店隨便點了一份蓋飯,吃過後就向自己的十號樓地下二層走去。

電梯門在B2層無聲地滑開,走廊裏的感應燈卻沒有像往日那般亮起來。麵對一團似乎在緩慢湧動的黑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感油然而生。他咳嗽了一聲,燈亮了,燈光與對麵的牆壁都是枯骨一般慘白。他探出頭左右看了看,走廊裏空空****的。走出電梯,他先是來到走廊另一頭的水泵房,門鎖著,裏麵傳來沉悶的機器運轉聲。隔壁的後勤庫房也關著門,他敲了敲,沒人回應。他邁起步子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路過洗手間的時候,他駐足傾聽了片刻,除了偶爾的滴水聲,沒發現有什麽異常。他打開門,走進房間,開啟燈,發現房內一切如常。心神不寧之下,他關上門,並且罕見地將門反鎖了。

他坐在工作台前,開啟電腦,在等待電腦係統載入的時間裏,那種恐懼感仍然沒有消失。他忽然一驚,難道是小雨出事了?連忙撥打小雨的號碼。電話接通了,小雨的聲音馬上傳過來:“丁丁,有事嗎?”

“你那裏還好吧,開到哪裏了?”

“挺好啊,已經上京承高速了。”

“一定要小心,一定。”

“好的,掛了。”

放下電話,蘇丁丁長長鬆了一口氣。第六感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他是不相信的。但是為了蒙混畢業,他的畢業論文卻寫了有關第六感的解析與探討。能夠被導師錄取到研究所,估計也與這篇論文有關。但是,他從來沒有對這種既看不見又摸不著的感覺有現在這麽深切與真實的體會。

又過了一會兒,什麽也沒有發生。這是自己嚇唬自己的節奏嗎?他自嘲地搖搖頭,一邊拆解下義足,一邊隨手打開了《無限世界》這款遊戲。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裏傳來,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很快就來到了門外,接著就是劇烈的敲門聲。

“誰?”他問道。

沒有人回答,但是敲門聲更響了。

安裝義足已經來不及了。他拉過旁邊的輪椅,坐上去,向門前駛去,打開門上插銷的同時他再次問道:“誰呀,這麽晚了,什麽……”

他的話還沒說完,門就猛地被撞開了,一個黑乎乎的身影衝了進來。蘇丁丁還沒有反應過來,黑影已經掄起了胳膊,一記重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眼眶上。他感覺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黑影並沒有停手,拳頭雨點般落下來。蘇丁丁抬起雙手,勉強護住頭部。黑影卻低下身,抓起輪椅的把手,猛地向後翻去。黑影的力氣非常大,輪椅裹挾著蘇丁丁的身體從門口一下子摔到了房間的中央。

蘇丁丁重重跌倒在地板上,一陣頭暈目眩,但是也由此與黑影脫離了接觸。借著燈光,他終於看清黑影是誰。柳若然,劉小雨的丈夫!

“你要幹什麽?”蘇丁丁喊道。

黑影沒有回答,隻是衝過來,一腳一腳地猛踢他的身體。對方的力氣非常大,黑色的皮鞋劃過一道道烏亮的弧線。蘇丁丁的腹部一陣劇痛,胃部像被烙鐵燙了一下。接著,肋骨又挨了一記重擊,他似乎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然後,額頭又是一下,世界在他眼前一晃,變成了血紅色,再然後……

漫長的幾分鍾過去了,對方的力氣絲毫沒有減弱。柳若然顯然沒有跟自己對話的興趣,隻是肆意毆打著他。他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輕蔑、不屑、狠毒、殘忍……但是很奇怪,他唯獨沒有看到憤怒。換句話說,對方的舉動完全是在清醒、冷靜的狀態下做出的。

忽然之間,蘇丁丁明白了,憤怒在某些時候也是對同類的重視與尊重,而在對方的眼中,自己顯然沒有這個資格—讓對方憤怒的資格!於是,蘇丁丁心中的恐懼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憤怒,因自卑、屈辱、懦弱而衍生出的憤怒。每一下毆打都變成了助燃的物質,很快,這種憤怒就變得不可抑製,像野火一樣充滿了他的胸腔。

不知道因為麻木還是什麽,蘇丁丁感受不到疼痛了,一次次重擊仿佛都落在別人的身體上。他看到了自己的義足,它們就擺在工作台的邊上,距離不過兩米遠。他蜷起身體,用肘部和膝蓋一點點向義足挪動。義足的腳跟和腳掌部位是用鈦合金製造的,除了假肢的功能外,也是一件不錯的武器,報仇的武器!

五厘米,十厘米……一米……一米五……

對方的毆打停止了。蘇丁丁知道對方正在戲謔地看著自己,就像看著一隻在貓爪下徒勞掙紮的老鼠,但是他不在乎。這時他生命的全部意義隻有一個,拿起義足,將其變成自己的武器,去捍衛自己那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尊嚴。

很近了,很近了!他的手指已經觸到了義足的邊緣,但是就在這時,一隻修長但有力的手從蘇丁丁眼前拿起了義足。然後義足被揮舞起來,帶起一陣風聲,重重敲在蘇丁丁頭部!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降臨……

惡龍從翻卷的烏雲中探出頭顱,獠牙探出唇外,牙間滴著鮮血。龍須如毒蛇一般扭動著,燈籠一樣的眼睛有說不出的邪惡。

他高舉起手中的劍與盾,向惡龍示威,心中沒有畏懼,隻有高昂的鬥誌。

惡龍的眼中流露出輕蔑,那架勢好像在看著一隻螞蟻。

他縱身而起,向著惡龍衝去。

猛烈的撞擊,劍在龍鱗上擦出了火花,坑坑窪窪的盾擋住了慘白的龍爪……

疼痛,徹骨的疼痛。他抬了下手,結果手腕像被折斷一般疼痛。他側了下身,兩邊的肋骨像幾把手術刀同時在肌肉間攪動……

“別動,你現在還不能活動。”一個女性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蘇丁丁想睜開眼睛,但是努力了半天也睜不開。有過大夫經曆的蘇丁丁知道,自己的腦袋一定腫得和豬頭一樣了,以至於眼睛最終隻能睜開一條縫。就像從門縫裏看人一樣,一個白色的身影逐漸清晰,從聲音上來判斷,對方好像老熟人。

“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又見麵了。”護士說道,“全身十餘處骨折,看來你從事的是高危險性工作。”

蘇丁丁沒有理會護士的調侃。他感覺渾身無力,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身體大部分沒有知覺,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而有感覺的地方卻又疼痛難忍。他的神智迷迷糊糊的,不久又昏睡過去了。

戰鬥,他在無休止地戰鬥。

天空中一片黑暗,沒有日月,沒有星光。大地荒蕪萬裏,到處是燃燒的火焰和肆虐的洪水。

他奮力與惡龍搏鬥,他的目標隻有一個,殺死惡龍。然而惡龍好像擁有不竭的生命,它的身軀被劍砍中後就會化為黑煙,不久又重新凝聚。他毫不氣餒,一次次用力揮舞著長劍,他相信惡龍終將倒在他腳下。

幾天過去了,蘇丁丁已經好了很多,身上的瘀青逐漸消去,隻是骨折可不是幾天就能好的。他躺在**,身上到處打著石膏,綁著紗布,一動也不能動。

研究院的辦公室王主任代表院裏來看望了他,和他聊了幾句,確認和院方沒有關係後,留下幾句慰問的話和一籃水果就離開了。

轄區派出所的民警也來了解情況。原來是醫院急救人員在現場發現了打鬥的痕跡,報了案。蘇丁丁解釋,在給柳若然進行記憶追溯的時候導致對方思維混亂,於是發生了衝突。這純屬意外事故,他不打算追究對方的責任。

與惡龍的戰鬥或許持續了一萬年,惡龍被砍斷的身體一次次在黑煙中重生。有那麽一刻,他不禁產生了一絲動搖,難道惡龍真是打不死的嗎?不,他決不放棄!

他們兩個中隻有一個能活下來,他會戰鬥到最後一刻!當他產生了這個念頭後,發現惡龍的眼中明顯露出了恐懼,繼而化作黑煙消散在空中……

第十天,額頭和右臂上的傷口拆線了,兩處各自縫了十四針,不知道會不會留下傷疤。蘇丁丁還是不能動,隻是在護工喂飯的時候可以稍稍欠一下身子,也沒有人可以說話,當然他也不願意交流。大部分時間,他都躺在**,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發呆。

李利來了一次,看著蘇丁丁,眼神有些複雜。

“小王說,你的患者因為精神失常襲擊了你?”

“是。”

“我調了錄像,那個人是蘇小雨的丈夫……”李利說道,“他在你那裏隻待了十分鍾,怎麽有時間做記憶追溯?”

……

“不想說就算了,有些事……”李利沉吟道,“你有什麽需要,就找我。”

“好。”他回答,“大概也隻有你了,幫我去所裏把義足拿過來。”

惡龍消失了,但是他知道它就躲在暗處偷偷觀察自己。他拎著盾牌,提著劍,行走在荒蕪的大地上,四處尋找惡龍的蹤跡。

……翻過山脈……穿過沙漠……涉過大河……走過平原……

在一條幾乎斷流的小溪旁,坐落著一間破敗的小木屋,它倚靠著一棵掉光葉子的樹。

一個蒼老的婦人拉住他的衣角,跪倒在腳下,旁邊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在瑟瑟發抖。

婦人哀求他,不要再與惡龍爭鬥了,說他們之間的戰爭已經毀壞了大地,滅絕了生命。

他迷惘了,自己不惜生命去殺死惡龍,不正是為了她們的安寧嗎?怎麽……他感到委屈、不解、憤怒,但是看到小女孩那清澈的眼睛時,他感到一陣酸楚,不禁發出了一聲歎息。

一個月的時間即將過去,蘇丁丁終於可以下床了。他起初在病房內簡單走上幾步,慢慢地可以拄著拐在醫院花園裏散散步。

手機的電量早已耗盡,充上電,開機。微信裏有幾條信息,都是小雨發過來的:

“丁丁,你做什麽呢?”

“怎麽不回信息?”

“不理你了!”

“丁丁,你還好嗎?”

……

他並沒有回複,隻是把手機放進抽屜裏,默然躺到**,不知在想些什麽。

日子一天天過去,單調得像白開水一樣。不過對於他來說,都早已習以為常了。

出乎意料的是,王主任又來看望他了。這次帶了許多營養品,還有一個花籃,舉止顯得非常熱情,明顯不是在敷衍了事,弄得他有些受寵若驚。

王主任拉著他的手聊了半天,什麽祝願早日康複啦,今天天氣很好啦,可能最近要降溫啦,不過盡是些沒營養的閑聊。

蘇丁丁從王主任閃爍的眼神能感覺到,對方一定有什麽話要說,但是直到離開也沒說出來。他隻是提到十號樓的未來研究所最近連續發表了幾篇重量級論文,在國際上引起了廣泛重視,劉所長很可能會成為新的中科院院士。不過,這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蘇丁丁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小雨又發來了信息:“丁丁,我有些想你了,想去看看你。明天中午好嗎?”

他看了看,把手機放下,猶豫了一會兒,拿起手機回複道:“院裏把我調動到深圳分院了,我要長期在南方工作,等我回北京再聯係吧。”

用了三個月,蘇丁丁終於恢複如初,不過精神狀態卻發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他更加少言寡語了,舉手投足間愈加沉穩,沒有了從前的率性隨意。

辦理了出院手續,把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放回了辦公室,他驅車去了市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東北角有一棟四層樓,用圍牆與其他建築隔離開,門口掛著的牌子上寫著:特別護理樓。

蘇丁丁輕車熟路地穿過一樓大堂,在接待台向護士出示了證件,乘電梯來到二樓。走出電梯間,走廊兩側是一間間病房。

201房間有八張病床,此時八位患者正躺在**沉睡。房間裏很安靜,沒有護士也沒有探望的親屬,時間仿佛在房間裏凝滯了一般,唯一活動的是吊瓶裏不時垂落的一滴滴**。

蘇丁丁坐到一張病床前的凳子上。一位老人仰麵躺著,麵無表情,一動不動,除了他的胸口在微微起伏外,幾乎毫無聲息。

他默默地看著老人,眼中流露出無比眷戀的神色。

**的老人就是蘇丁丁的導師,他已經在這裏躺了三年。如果沒有奇跡發生,老人永遠都不會醒來。

半個小時後,蘇丁丁站起來,在衛生間倒了一盆溫水。他拿了條毛巾,先幫老人擦拭了麵部,然後是四肢、身體,他做得很仔細,比給自己洗澡都仔細。接下來,他為其他七位師兄逐一擦拭了一遍,做完這些時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了。

蘇丁丁走出病房,站在走廊裏有些惆悵。在兩邊的病房裏還有著幾十位患者,以前都是他的同事,現在他們都躺在這裏,隻把他一個人留在世間。

他又上了三樓,走廊裏有一扇鐵門,上麵掛著“禁止入內”的警示牌。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裏麵是一個大開間,大約有兩百平方米。十幾個身穿病號服的病人在房間裏或坐或立或者隨意走動著,他們的舉動顯得有些怪異,眼神呆滯,看不到神采。

他的這些同事曾經是業界最頂尖的精英,現在他們雖然還活著,卻隻剩下沒有靈魂的軀殼。

蘇丁丁看見了大師兄蔡楊,此刻他正坐在一張桌子前認真地擺弄著什麽。那是一個永生花的八音盒,拳頭大的玻璃罩內是一朵綻放的玫瑰永生花。大師兄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它,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仿佛他的世界裏隻剩下這朵玫瑰。

半年前,蘇丁丁來的時候,還沒有發現這個明顯不屬於醫院的物品,看來是大師兄的未婚妻趙依楠來看望他了。

想到這裏,蘇丁丁的眼圈有些發紅,大師兄其實是幸福的,至少他還有一個人可以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