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靠近的心

殘陽如血,荒蕪的大地千裏幹裂,白石林孤零零聳立在荒原之上,像一堆毫無生氣的白骨。

幹燥的空氣中蘊含著濃鬱的血腥味,遠方隱隱傳來人們垂死的哭號。

尼雅被母親拉著在滾燙的礫石間奔跑。

周圍到處是屍體,黏稠的血液在地麵凝固,河水已經幹涸,樹木全都枯死,尼雅荒原是一幅地獄般的景象。

她們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來拚命奔跑,想逃離這死亡的世界。尼雅實在跑不動了,跪在地上爬不起來。母親的呼吸是那麽急促,根本說不出話來,她隻有蹲下身緊緊地抱著尼雅,眼中滿是絕望。

父親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她們麵前。他寬大的肩膀遮住了落日,渾身斑駁的血跡在霞光中散發著褶褶紅光。

母親喜出望外,無力地伸出手,希望他攙扶她起來。可尼雅卻感到恐懼,父親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分明已失去了理智,像一頭窮途末路陷入瘋狂的野獸。

尼雅叫母親趕快跑,母親似乎沒有聽到,反而撲到父親懷裏。尼雅驚恐地看著父親提起了血紅的戰刀,一下子刺入了母親的腹部。尼雅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拚命捶打著父親。母親鬆開了抓住父親肩膀的手,緩緩倒了下去。尼雅伏在母親的身體上痛哭。父親的身影投射在地麵上,像是一個可怕的鬼魂,那細長的戰刀又再次舉起……

尼雅從噩夢中驚醒了。她猛地坐起來。

一片寂靜,幾聲清脆的鳥鳴從遠處傳來。尼雅置身於一個古銅色的床榻之上,繡著喜聞花的絲綢被子溫馨而柔軟;隔著朦朧的帷帳,幾炷香正飄著嫋嫋的輕煙。她意識到是自己在做夢,惶恐的眼神才漸漸平靜下來。

她披上衣服,推開房門走了出去。門外是一條走廊,走廊外麵是廣闊的天空。

米蘭走後,賽裏木婆婆就把尼雅的住房安排到了神塔的第八層,婆婆住在第七層,像是在守護著尼雅似的,而第九層就是供奉涅槃女神像的神殿了。

尼雅手扶欄杆向外張望。天是那麽的藍、那麽的清澈,朵朵白雲就在身邊飄浮著,她感覺自己仿佛融化了在天空。大地似乎在自己腳下很遠的地方,所有的景物都縮小了,這讓她可以看得更遠。

前方就是綠湖王國的王宮,王宮沒有圍牆,隻是被護城河環繞著,河水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像一條鑽石項鏈,王宮內種植著大量千年古樹,金磚碧瓦的屋宇掩映在一片濃鬱的翠綠之中。王宮處於艾斯特拉達城的中心,其他建築都圍繞著它,層層疊疊地拓展開去,八條王家大道自王宮呈樹枝狀擴散向遠方,又被許許多多條窄一些的道路分割開來,滿城的建築被分割成了塊狀,複雜中顯示著整齊與秩序。城市的四個角還矗立著四座高大的神塔,像是守護神一樣護衛著這座寧靜的城市,此外,還有許多尊精美而宏偉的雕像散落在城內,使艾斯特拉達城像是一座神話與現實共存的城市,處處閃爍著文明的光輝。

城市的邊緣圍繞著白色的城牆,它在綠色的原野與灰色城市的交界處,是那麽的顯眼,像是女神展開的手臂將艾斯特拉達城攏在了懷中。這片土地從來沒有發生過戰爭,王國的其他城市也沒有修建城牆,城牆的存在恐怕純粹是出於某種傳統或是裝飾吧。

一望無際的原野從白牆一直伸向天邊。它是那麽得遼闊,比較起來,艾斯特拉達不過是一顆鑲嵌其上的精美的紐扣。森林、村鎮和農田點綴其間,使原野在生機勃勃的綠色中顯得不再單調,而波光**漾的綠湖就像是墜落凡間的藍色星辰,是它在死亡的沙海中養育了這塊恍如仙境的樂土。

俯瞰著這片秀美恬靜的土地,有那麽一會兒,尼雅竟分不出哪一個才是夢境。三年過去了,在這裏已經生活了三年,她終於體味到了生命的快樂,沒有淚水,也沒有鮮血,更沒有令人悲痛欲絕的生離死別,有的隻是平靜,融洽和歡笑。她總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從前,可是為什麽總是會有那麽一些夜晚,那片沉寂的荒原和它所承載的那些傷心往事再次真切地浮現在她的心中,成為她揮之不去的夢魘。

尼雅輕輕發出一聲歎息,她強迫自己忘記夢中的情景,回到美好的現實中來。

“我說尼雅姐姐怎麽非要住到這高塔上呢,原來這裏的景色這麽好看,比我那裏可要強多了。”霍風出現在尼雅身邊,俯身向下張望。神塔是寺院的禁地,此刻時辰尚早,他一定是偷偷溜上來的。

“貧嘴,誰是你的姐姐,你可比我大一歲呢。”尼雅故作慍怒說道。

“你看,你看,那尊雕像很漂亮,我們去看看。”霍風指點著下麵叫道。

“你自己去吧,我沒心情。”

霍風側頭端詳著尼雅,忽然笑道:“原來尼雅姐姐在想心事呢,想什麽說來聽聽。”

“哪有什麽心事,我—我還困呢。”尼雅掩飾道。

“這麽好的天氣還貪睡,隨我去,隨我去。”男孩不由分說拉起了尼雅的手。尼雅心中的憂愁也被這不諳世事的少年這麽一鬧給衝淡了。

這裏雖然處在城市的中心地帶,卻遠離塵世的喧囂。

它就在王宮的對麵,橫穿過一條繁華熱鬧的大街,從兩家酒樓中間的巷子走進去。後麵是一排排毗鄰的民居,有的是幾進幾出的大戶人家,有著高高的院牆,紅漆大門和呲牙咧嘴的門獸;普通住戶大部分圍著籬笆牆,嫩綠的藤蔓爬滿了牆頭,從籬笆的縫隙隱約可見整齊的菜畦和繁花盛開的苗圃。人們大都剛剛起床,各家都飄起了炊煙。民居過後,小巷變成了窄窄的土路,路邊簇擁著濃密的野草,前麵出現了一條小河,河上跨著一座小木橋。

兩個人聽著“嘩啦啦”的流水聲,並肩走過小橋,前麵出現了一片麵積很大的樹林。樹林的曆史一定很久遠,林中都是參天的古樹,不過一定很少有人光顧這裏,林間布滿雜草,一些枯死的樹木橫七豎八地橫臥在地上。

“雕像就應該在樹林中了,”霍風指點著樹林深處隱隱露出的一角灰色的屋簷。

樹林的中心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空地上孤零零地聳立著一個亭子。亭子是用大理石建造的,這在石材短缺的綠湖是很罕見的,它遠比一般的亭子大,簡直像是一座巍峨的神殿。六根兩人合抱的石柱高高地撐起傘蓋狀的屋頂,六條伸展的飛簷像是線條優美的天鵝,展翅欲飛。這個亭子沒有其他修飾,顯得那麽樸素和簡單,可是在簡單中又蘊含著說不出的莊重與威嚴,

在亭子中站立著一尊泥製的塑像,那是一個身著金色盔甲的騎士,跨在一匹紅色的戰馬上,一手提著銀色的長矛,一手指向遠方。騎士的麵孔被頭盔遮擋著,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這尊塑像與散布在城裏的其他雕像明顯不同。

“這尊塑像紀念的是誰呢?”霍風邊問邊走進亭中。

尼雅在腦海中搜尋著古代傳說中的人物,但沒有一個與眼前的塑像吻合。她注意到戰馬的頭上像麒麒一樣有著一支尖利的角,她的心悠然一動,脫口而出:“這或許是一位古代的武藏族血魂戰士吧?”

“血魂戰士?”霍風撫摸著塑像,因為常年的風吹日曬,加之無人修繕,塑像身上的油漆剝落得很厲害,許多地方露出了黃色的泥胎。“這麽說是一位英雄嘍。”霍風望著塑像的頭部,似乎在猜測頭盔後麵騎士的麵容,“不過它怎麽會立在這裏呢?我們這裏從來沒有發生過戰爭。”

“不知道,不過血魂武士是涅槃聖女的侍衛,也許有一位血魂武士葬在這裏吧。”尼雅也走進亭子,她留心到亭子裏的地麵很幹淨,像是有人打掃過。

霍風好奇地圍著塑像轉了幾圈,說道:“聽大家說,你將來就是接替賽裏木婆婆的涅槃聖女,我以後做你的血魂武士好不好?”

“我怎麽能做聖女呢?”尼雅笑著搖搖頭,說,“你連劍都不會使,也做不了血魂武士。”

“血魂武士有什麽了不起,我以後要做一個縱橫天下的大英雄呢,”霍風有些不服氣地大聲嚷嚷道。

“為什麽非要做什麽英雄呢?我們就這麽平靜地生活下去不是很好嗎?”尼雅歎息著說道。

“不,我才不要像現在這樣呢,”霍風忽然生氣地說道,“大哥和二哥總說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從來不跟我玩,父王和母後雖然很疼我,但我知道他們心裏也沒指望我幹大事,難道我一輩子就像個公子哥一樣無所事事嗎?我才不呢,我要做個英雄,萬人景仰的大英雄!”

“英雄並不像你想得那樣,”一個須發斑白、佝僂著背的老人出現在他們身後,他虔誠地望著塑像,聲音沙啞而蒼涼,“就像他,在綠湖即將毀滅,人們陷入絕望的時候,他奇跡般地出現了,用他那強大無比的力量挽救了綠洲,人們把他當作神、當作救世主,可是一旦和平來臨,人們又很快將他遺忘得一幹二淨,隻剩下這尊無人憑吊的塑像。”

“這真是一尊英雄的塑像?”霍風驚訝地問道,“他是誰?”

“沒人知道他是誰,甚至從來沒有人看到過他的臉。”老人回答,他手裏拿著一把拂塵用的撣子,輕輕地掃去塑像身上的塵土。

“您能夠講一下他的故事嗎?”尼雅問。

老人坐到亭邊的欄杆上,出神地凝望著塑像,良久才說:“就對你們講一講吧,不然等我死了之後,恐怕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了,”老人發出一聲歎息,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遠得已經足夠磨滅人們的記憶了,當時綠湖王國才剛剛建立,百姓安居樂業,國家繁榮昌盛;可是有一天,綠湖的湖底突然湧出了數不清的惡魔,他們衝進綠洲,毀壞了農田,焚燒了村莊,殺死了所遇到的每一個人;當時王國還保持著強大的軍隊,但是他們根本不是那些惡魔的對手,隻得一路且戰且退,最後退守到了艾斯特拉達城,依靠堅固的城牆才暫時阻止了敵人的進攻;但是那些惡魔並不甘心,他們的數量像野草一樣數也數不清,還在從湖底不斷地湧出來,他們將埃斯塔拉達城團團圍住,開始不分晝夜地攻城;你們知道艾斯特拉達的城牆為什麽是白色的嗎?”老人望著兩個少年,“那是因為—鮮血已經將城牆染成了紅色,戰後人們隻得用湖中特有的白泥把城牆表麵遮蓋住……人類在這場戰爭中損失慘重,城內血流成河,到處堆積著屍體,人們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日出;終於,惡魔從幾個方向同時攻破了城牆,像潮水一般湧進城來,也就在這個時候,當黎明的第一縷曙光照耀在神塔頂端的時候,他出現在晨曦遊動的天邊,然後一轉眼就到了城下……”

“隻有他一個人嗎?”霍風問。

“隻有他一個人,”老人回答,“但是在他的身後燃燒著一片幾裏長的熊熊火焰,惡魔的軍隊紛紛陷身於火海之中被燒成了灰燼,幾個大惡魔頭領也被他一一用長矛挑落於馬下;就這樣,在太陽還沒有完全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惡魔的軍隊就土崩瓦解了,被消滅殆盡,有一些逃跑的恐怕也葬身於吐藩大漠的沙海中了;人們紛紛衝到城牆上向拯救王國的無名英雄歡呼致敬……”

“他沒有進城嗎?”

“沒有,他坐在馬上,凝望了艾斯特拉達一會兒,就扭頭向遠方走去,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上,他沒有說過一句話,頭盔也始終沒有摘下來,所以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人們後來隻能稱呼他為無名英雄;後來人們在城內修建了許多尊塑像來紀念他。”

“這隻能是一個神話或是傳說,綠湖王國從來沒有發生過戰爭,即使發生過,一個人的力量也根本無法戰勝一支龐大的軍隊,”霍風搖著頭,不屑地接著說,“老伯伯,我們已經不是愛聽故事的孩子了。”

“是啊,難怪你不信,整個王國裏又有誰還能夠相信呢?人們把過去忘記得太快了;那些塑像大部分被拆除了,隻剩下這一尊,我想過不了多久,它也會坍塌掉吧;人們已經習慣了和平的生活,現在王國連軍隊都早已解散了,一旦災難來臨,他們還能依靠什麽呢?依靠那道華麗的白牆嗎?”老人自嘲地笑了笑,又虔誠地望著無名英雄塑像,“隻希望那個時候,您沒有將我們遺忘。”

霍風本來對這個故事嗤之以鼻,但老人凝重的表情和嚴肅的話語又讓他將信將疑起來,他也仰起頭凝望塑像,恍惚間他看到那塑像似乎活動了起來:英雄的一身金甲閃爍著奪目的光芒,**的紅色戰馬像是燃燒的火焰,他手指的方向,邪惡的力量煙消雲散……

尼雅也望著塑像,她知道這裏是古陸世界最後的一片樂土,希望吐藩沙漠就是傳說中無名英雄掀起的火焰,把所有的災難與不幸都阻擋在外麵。

春季。

畢竟是處在大漠的環繞中,幹燥炎熱的空氣中已經有了夏天的味道。

艾斯特拉達城外四十裏的百花山。

這裏其實不過是一個高不過百米的小山丘,在看慣了巍峨雪山的尼雅眼中簡直就像個小土包。不過這裏比冰封的雪山要美麗得多,滿山遍野都長滿了奇花異樹,那些樹木有的闊如傘蓋,毗鄰成林,有的高聳入雲,迎風傲立;林間的花草姹紫嫣紅,五彩斑斕,像是一張鮮花織就的地毯。種類眾多的鳥類棲息在山上,不時還可以看到有雉雞拖著美麗的尾羽從一片林中飛出,又沒入另一片樹林,偶爾還會有一群不知名的鳥兒“呼拉拉”飛上半空,轉眼又消失在天際。

霍風和尼雅悄悄躲在樹叢中,向對麵一棵大樹的樹冠上張望。一隻披著七彩羽毛,頭頂紅色羽冠的靈雀正在枝杈間休憩。

霍風張弓搭箭,瞄了又瞄,“嗖”的一箭射去。羽箭從鳥兒身邊掠過,靈雀吃了一驚,振翅飛上了雲端。

霍風垂頭喪氣地直跺腳。

“我們來了一個上午,還什麽都沒有收獲呢,”尼雅輕聲笑道,“你射箭的本領看來沒一點長進。”

“誰說我本事不行,是距離太遠了,”霍風厚著臉皮說道,“我不行,難道你就行啦?”

“當然比你強得多。”尼雅信心十足地笑著。

“你把那隻鳥射下來給我看看。”霍風指著遠處剛剛落下的一隻雉雞。

尼雅一箭射過去,雉雞也受驚飛走了。

霍風得意地笑起來,大喊:“吹牛,吹牛。”

尼雅走上前拾起羽箭,端詳著串在上麵的一枚青果,說:“鳥兒也是一條生命,我可下不去手。”

霍風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背起弓箭向前走去,說:“什麽下不去手,看我射一隻給你看。”

轉過一道山梁,前麵的樹木稀疏了,出現了一片坑窪的草地。

霍風突然停住了腳步。草地邊緣,一隻碩大的象鳥正在緩緩逡巡著。象鳥是一種大型鳥類,一般生活在曠野中,依靠啄食各類昆蟲為生,由於體重過高,並不能飛翔,但奔跑速度驚人。

霍風靠在一棵樹旁,搭箭射了出去,沒射中,他又上前幾步,再射,還是沒射中。

羽箭擦身而過,象鳥已經察覺了,但是它並沒有逃走,還站在草地間,偏著頭向這邊張望,像是在嘲笑霍風似的。

尼雅伏在霍風肩頭,已經笑彎了腰。

霍風臉漲得通紅,隨手扔了弓,拔出匕首向象鳥衝了過去。

象鳥見霍風撲來,不但沒有逃跑,反而迎著他跑過來了。

尼雅怕有危險,也跟了上去。

那象鳥與霍風身高差不多,伸長了脖子,挺著尖銳的長喙,標槍一樣向前衝,兩個翅膀竭力張開,像是將軍背後的旗槍,看樣子要與霍風來一場你死我活的火並。雙方撞擊在一起,都被對方撞翻在地,但馬上又都爬起來滾在一處。經過短暫的僵持,霍風終於占了上風。他騎在象鳥身上,一手按著它的頭,一手持著匕首向對方脖子割去。

“住手,放開它,放開它。”尼雅忽然在不遠處尖叫起來。

霍風一愣,手下不覺鬆了勁,象鳥突然從他身下竄了出去,但是它仍然沒有逃跑,而是向尼雅衝了過去。霍風連忙從後麵追上了它,一把扭住了它的脖子,拖著它來到尼雅身邊。

在尼雅前麵的草叢中,幾隻剛剛破殼而出的小象鳥正發出一聲聲稚嫩的鳴叫。

“它是在保護自己的孩子呢?”尼雅充滿憐愛地說道。

“我說呢,這種鳥平時很溫順,現在卻像發了瘋似的。”霍風恍然大悟。

“放了它吧,讓她們母子團聚吧。”尼雅輕聲說道。

看著象鳥用翅膀遮擋著小象鳥,一會兒充滿母愛地端詳著它們,一會兒又充滿敵意地瞄著兩個人類。尼雅忽然想起了媽媽和爸爸,想起了自己快樂的童年和那片困苦卻讓人依戀的故土。她不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不知不覺,時近黃昏,夕陽西斜。

春季的天就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一團黑雲從東方的黑海洋升起,不一會兒就爬滿了半個天空。

尼雅和霍風騎著馬在原野間奔跑。

“看來馬上就要下雨了,”尼雅回身望著追上來的烏雲說道,“我們恐怕趕不回去了。”

“在雨中旅行不是更好玩嘛。”霍風興奮地說道。

“都怪你,隻顧玩,都忘了時間。”尼雅埋怨道。

“該怪你才對,誰讓你又采花又摘果子呢。”霍風反駁。

“誰讓你那麽笨,連一隻鳥都捉不到呢。”尼雅嘲笑道。

“不是你要我放了那象鳥嘛,早知道這樣就該一刀割下它的頭。”

“你下的去手嗎?平常你連隻雞都不敢殺。”尼雅的笑聲像銀鈴般在原野間回**。

兩個人鬥嘴的時候,烏雲已經趕上了他們,幾滴碩大的雨點打在他們身上,接著雨點密集起來,轉眼間,大地淹沒在一片迷蒙的雨霧之中。

馬兒奔跑的速度明顯慢了。雨點大得尼雅幾乎睜不開眼睛,視野中模糊不清,幾米之外白花花的一片。

“離城裏還有一半的路呢,我們肯定回不去了。”尼雅大聲說道。

霍風也早沒了雨中漫步的那份心情,指著路旁一座茅屋說道:“我們就到那裏去躲躲吧,等雨停了再走。”

茅屋內無人居住,大概就是為了讓路人歇腳才修建的。

兩個人將馬拴在屋簷下,走進屋去。

屋內有幾個木凳,一張草榻,牆角還堆著幾捆幹柴,雖然簡陋,但還算幹淨。

兩個人渾身都濕透了,站在屋裏不禁有些發抖,雨水順著衣角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霍風抱過柴禾,在屋子中央的灶坑裏生起了篝火。

“看來我們隻好在這裏過夜了,先把衣服烤幹吧。”霍風說著把上衣脫下來用樹枝挑著在火上烤。

尼雅解了一個扣子,又猶豫著停下了,她突然看到霍風正盯著自己的胸部發呆。她低下了頭,被雨水打濕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已經發育得豐滿的胸部曲線畢露。

“看什麽,你個小壞蛋。”尼雅有些惱怒,說著伸手在霍風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在昏紅的火光映襯下,尼雅的臉龐嬌豔而美麗。

霍風傻傻地說道:“尼雅,你真美。”

“不理你了。”尼雅側過身去,心卻“砰砰”直跳。

“好,好,我不看你了,你晾衣服吧。”霍風也轉回身去。

兩個人一時陷入了沉默,篝火在靜靜地燃燒,金色的火苗不斷躍動著,就像少年起伏的心緒,屋外密集的雨點落在屋頂上、落在原野間,也落在少年激動得有些不安的心上……

這一年,霍風十七歲,尼雅十六歲,他們忽然意識到他們已經長大了,從無拘無束的少年長成了初涉世事的青年,他們既為此欣喜不已,又有些忐忑不安。

不知不覺中,霍風看到一隻小手把一枚青果放在眼前。

“今天是吃不到你的烤鳥肉了,幸好我還采了果子。”

霍風接過果子,在兩手相觸的一瞬,一股觸電般的感覺從手指傳到心間,從前怎麽就沒這種感覺呢?他意識到兩個人沒有拘束的日子結束了。他在果子上咬了一口,滿嘴都是澀澀的香甜味兒。

清晨,雨過天晴。

濕漉漉的原野在陽光下散發著清涼的綠色微光,升騰的水霧在草木間像紗巾一般飄浮著。

艾斯特拉達城在地平線上顯露出它那龐大的身軀,蜿蜒的白牆顯得格外醒目。

“回去後賽裏木婆婆非說我不可。”尼雅埋怨道。

霍風正要安慰她,突然幾聲低沉的暮鍾突然從城裏傳來。

綠湖王國報時的習慣都是晨鼓暮鍾,可是他們聽得很清楚,城內響起的是鍾聲而不是鼓聲,那說明城裏一定出了什麽重大的事情。兩個人都愣了一下,然後快馬加鞭向前跑去。

他們穿過從來不關閉的城門,沿著石板大道奔跑。因為是清晨,大部分店鋪才剛剛開業,街道上的人還不是很多,鍾聲仍在一聲聲回響,人們大都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片刻工夫,他們來到王宮前。幾個侍者似乎早就在等他們了,不由分說匆匆拉著他們向勤政殿走去。尼雅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她側頭去看霍風,霍風也是一臉的驚惶。

勤政殿門口已經跪了一地大臣,侍者忙碌著為霍風穿上一身孝服,帶著他走進殿去,尼雅卻被攔在殿外。尼雅意識到被自己猜中了,霍風的母親一直身體不好,賽裏木婆婆曾說過王後的病很重,恐怕堅持不了多久,沒想到這一天這麽快就來了。

走進大殿前的一刻,霍風回頭望了望尼雅,他的神情是那麽無助,淚水已經盈滿了眼眶。尼雅真想衝上前去,可是她知道自己無法安慰他,也無法幫助他。

殿內傳來一片悲痛的哭聲,尼雅向裏麵張望,目光卻無法穿透重重的人影。

一整天,尼雅再也沒見到霍風,王宮內的人們都在張羅著王後的喪事,到處是忙碌的人和一張張嚴肅悲傷的臉。

傍晚時分,尼雅才離開王宮,回到寺院。

寺院裏,賽裏木婆婆也帶著侍女們為王後念頌往生咒。

尼雅也沒心情吃飯,徑直回到了神塔上的臥室。

夜很深了,滿城的燈火漸次熄滅,城市頓時陷入黑暗之中。尼雅躺在**卻久久無法入睡,她仍在想霍風,不知他睡了沒有,吃飯了沒有,還那麽傷心嗎,可不要生出病來。

忽然,尼雅發現一個黑影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外。尼雅一驚,叫道:“誰?”沒有人回答。她連忙穿上衣服,打開了門。是霍風,他孤零零地站在門外,臉上滿是淚痕。

見到尼雅,霍風一下子伏在尼雅的肩頭哭出了聲:“我—我睡不著—一個人,我害怕。”

夜更深了。

霍風累了一天,躺在尼雅的**沉沉睡去了。

桌案上的蠟燭即將燃盡,堆積的燭淚溢出了燈盞,落了在桌子上。

尼雅托著腮,久久望著睡夢中的霍風。

從此以後,他也和自己一樣沒有母親了,很多東西都是在失去之後才知道它的寶貴。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已經擁有的,小心翼翼地不要讓它失去。

半個月之後,尼雅執意搬到王宮去。賽裏木婆婆怎麽阻攔都沒有用。

在王宮一個角落的一個小院裏,尼雅帶著兩個侍女陪伴著霍風。

霍烈國王慌忙來找賽裏木婆婆商量,一個未來的涅槃聖女公然留宿在宮中,民眾們會怎麽議論?這件事可非同小可。婆婆無奈地搖搖頭。

後來國王暗中派人觀察,發現他們雖然同在一個院落內,但尼雅一直和侍女們住在一起,與霍風分住兩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