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市幻影

刺耳的喊殺聲已歸於沉寂,在絕望中奔跑的人們也都垂手肅立,白石林內血流成河,到處是層層疊疊的屍體。

這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爭,兩萬樓蘭精兵,隻有一千逃遁,其餘全部葬身在了尼雅蠻族的城市遺跡中,這是樓蘭三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失敗,也從此拉開了帝國衰退的序幕;而尼雅損失了四萬人,是樓蘭的兩倍,接近部族總人口的一半,經過那麽多年的忍辱負重,尼雅才積累起來的力量又一下子煙消雲散,更可怕的是不肯善罷甘休的樓蘭大軍一定已經在通往尼雅古原的路上了,毀滅性的災難隨時都會降臨。

尼各撒走進巨大的拱形大廳遺址。裏麵躺滿了受傷的士兵,呻吟與慘叫聲不絕於耳,地上到處是血跡,眾人的表情要麽痛苦、要麽嚴肅、要麽絕望……

尼各撒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作為部族的首領,無論再大的悲痛和憤怒都不能輕易流露出來。他一路走過去,逐個查看士兵的傷勢,輕輕地撫摸著傷員的額頭,用凝重的目光去安慰他們……

穆羽真躺在一張墊著雪豹皮的石**。他的盔甲已經脫去,渾身裹著血跡斑斑的白布,醫師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二十餘處傷痕,但是他還活著。

他蘇醒的時候,看到尼各撒坐在麵前凝視著自己。

“我沒有把白石林守好。”穆羽真感到一陣羞愧。

“你做得夠好了,要怪,也應該怪我才對,”尼各撒緊緊握住了穆羽真的手,“我應該對部族的損失負責。”他昂起頭,不讓眼中盤旋的眼淚落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穆羽真問道。

“一定是蕭若寒出賣了我們,不,應該是樓蘭國為了消滅我們而定下的毒計,”尼各撒回想著當時的情形,“在綠河駐紮了幾天,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便加強了探馬的偵察力度,果然發現卡林國境內的樓蘭大軍在頻繁調動,我開始以為他們要撤回樓蘭,誰知四天前的夜裏,他們突然自下遊渡過綠河,企圖包圍我們,幸虧我早有所準備,在他們形成合圍之前撤了出來,但退回白石林的道路已經被重兵封鎖,我雖然預感到族裏形勢危急,也隻能帶領部隊從巨撼山脈中繞過敵人層層封鎖,一路曉行夜宿趕回白石林,沒想到還是晚了……”

穆羽真又陷入半昏迷狀態,他掙紮著說道:“這麽說樓蘭大軍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白石林不能再守了,必須要想個辦法。”

尼各撒默默點點頭道:“你好好休息吧,辦法會有的。”

從大廳出來,尼各撒緩緩向部族的墓地走去。他回想著穆羽真的話和那殷切的目光,心情變得更加沉重。的確,樓蘭鐵騎隨時可能出現在白石林,而且人數會達到十萬甚至更多,可部族拿什麽來抵禦呢?自己還有三萬士兵,可他們遠遠不是樓蘭鐵騎的對手,即使白石林的城牆再高大堅固,也絕對無法阻止敵人?撤出白石林?北麵是無邊的吐藩沙漠,東麵是恐怖的黑海洋,而南方的雪藏高原又是一個充斥著暴風雪的世界,除了世代生息的尼雅古原,部族根本無處可去。即便有一方聖土能夠容納他們,但部族隻要離開白石林,就等於失去了所有的保護,而這些老弱病殘遷徙的速度定然十分緩慢,很容易被樓蘭大軍追上,消滅在路上。

一路上不斷有人向他致禮,或是用期望的目光注視著他,他們都相信尼各撒會像以前一樣帶著尼雅部族走出困境。尼各撒的心中卻近乎絕望,隻是他必須把這份絕望埋在心底,自己是部族的支柱,一旦自己頂不住,部族也會在刹那間崩潰。

部族的墓地擴大了一倍都不止,被殘垣斷壁遺跡包圍的這片空地上,到處是新挖的葬坑,到處是裹著白布的死者屍體,到處是人們悲慟的表情和此起彼伏的哭泣聲。這是尼雅有史以來最大的損失,幾乎家家戴孝,有的父子均陣亡,有的家庭更是全部滅絕。

尼各撒沉默著走過了人群。他看到了尼雅,女兒坐在一個小土丘上,癡癡地望著前麵的兩個墓葬坑,艾雯和月兒被潔白的雪豹皮包裹著,躺在墓葬坑中,她們的麵容是那麽的平靜安詳,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尼雅一直不讓人填土,她總是覺得媽媽和月兒姐姐隨時都會醒來,向她露出甜甜的微笑。

尼各撒輕輕撫著尼雅的頭,卻不知該怎麽安慰她才好。又有誰來安慰他呢?恍然之間,兩個最心愛的女人俱香消玉隕,回想著昔日的美好時光,她們的一顰一笑仿佛就在昨天。他的心好像被鋒利的刀子在一刀又一刀地割,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傷痛。看著她們那逝去的容顏,他的血在怒火中逐漸沸騰,如果怒火可以燃燒,他真希望掀起無邊的烈焰將這個世界化為灰燼;如果淚水能夠滂沱,他寧願世界盡頭的黑海洋湧起滔天巨浪將所有的一切吞沒,可是他隻能沉默,沉默地望著摯愛的人遠去,沉默地等待著黯淡的未來……

他慢慢點了點頭,周圍的人們鏟起土向坑中拋去。尼雅忽然向媽媽撲去,被尼各撒一把抱住,尼雅又“哇”地哭了出來,淚水浸濕了尼各撒的肩頭。

“慢著。”旗雲格婆婆突然出現在人群中。

她走到尼雅麵前,慈祥地望著女孩,和藹地說道:“孩子,你的媽媽死了,族裏還有這麽多人死了,我知道你傷心,可是你還希望有人死嗎?包括你的爸爸,還有族中所有的人。”

尼雅輕輕地搖搖頭。

“為了部族的生存,你願意做出犧牲嗎?”婆婆又問。

尼雅似乎明白了什麽,緩緩點了點頭,她停止了哭泣,紅潤的臉頰上還掛著淚珠。

婆婆欣慰地點點頭,向著眾人大聲說道:“這些年來,尼雅女神對我族眷愛有加,可我們卻始終無以為報,你們看吧,烈日當空,河水即將斷流,草木正在枯萎,尼雅古原將再次荒蕪;百裏之外,邪惡的軍隊正在集結,他們將像蝗蟲一樣消滅這裏所有的生命,沒有人能夠幸免,這一切都因為神聖的女神已經拋棄了我們。”

人群中一片竊竊私語聲。有的人麵色慘白;有的人跪倒在地向著天空祈禱;有人在問:“我們該怎麽辦?我們怎樣才能得到女神的庇佑?”

“獻祭!”旗雲格婆婆的眼中閃爍著虔誠的光芒,接著說,“隻有獻上最虔誠的祭品,才能再度祈福到女神的恩澤。”她的目光落在了尼雅的臉上,“你是我族最接近神的人,你的犧牲才會使天空降下滋潤大地的雨露,才會使遠方的敵人消於無形。”

“真的可以嗎?”尼雅小聲問道,但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到。她明白犧牲的意思,她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對死亡的恐懼,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明媚的陽光、翠綠的小草、清澈的小河……生命是多麽美好啊,可是為了更多人的歡笑,自己為什麽就不能付出這一切呢?女孩的心漸漸堅定下來。

墓地裏的人越來越多,不安的躁動像漣漪一般在人群中一圈圈擴散。人們都忐忑不安地望著尼各撒。讓部族走出滅亡的困境,這是多麽誘人啊。“我們還有男人,還有戰士,怎麽能讓一個小女孩去承擔責任呢?”有人反對,但是聲音是那麽無力,很快被另外一些聲音淹沒了:“為什麽不呢?她一個人的犧牲可以換來全族的生存。”“為了部族而獻出生命是尼雅的榮耀。”“尼雅,我們會永遠記得你的。”

尼雅緩緩走到墓坑中,安靜地躺在母親身邊。

人們都注視著尼各撒。

看著女兒抱著媽媽的樣子,刹那間尼各撒有一股衝動,他真想馬上率領自己的部隊衝向遠方的樓蘭大軍,帶著一個男人的榮譽與敵人玉石俱焚。可是理智告訴他,他不能這麽做,部族再經不起損失了。自己隻有這個女兒了,難道就這樣看著她離開嗎?他又有什麽辦法呢?如果這樣做真的能夠挽救危難中的部族,每個人都應該毫不猶豫地獻出生命,何況自己的女兒。他想起了彌撒婆婆說過的話,尼雅的身上既昭示著部族的滅亡又可以讓部族走向興旺,也許這就是尼雅的宿命。想到這裏,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默默轉過身去。

旗雲格婆婆跌坐在地上,口中不停地念著晦澀難懂的經文。

人們得到了默許,紛紛舉起鐵鏟,雨點般的泥土潑灑下來。

烈日下的白石林突然毫無征兆地騰起一道旋風,墓地上空頓時塵土飛揚,黃沙彌漫。人們紛紛捂住臉,躲避風沙的吹襲。

風聲停止,沙塵散去,人們看到一個像巨人般的男子正輕輕抱起尼雅。

“黃金武士!”有人驚呼道。

士兵們紛紛拔劍圍住了男子。

“你黃金家族陷我於危難之中,竟然還敢拋頭露麵,當我尼雅族無人了嗎?”尼各撒一聲斷喝。

男子仿佛當別人不存在,一邊用左手抱著尼雅,一邊用右邊斷臂的衣袖為尼雅撫去泥土。

尼雅睜開了眼睛,叫道:“小武叔叔。”說罷淚水“簌簌”地落下來。

“好啦,都過去啦。”小武和藹地說道,“有我在,沒有人再敢為難你啦。”

尼各撒的臉仍然陰沉著,心中卻鬆了口氣,看來尼雅與對方相識,似乎也並無惡意。

“你們中了黃金家族的調虎離山之計,要怪也應該怪你們輕信人言,怪你們錯判形勢,怪你們計劃不周,無論如何也怪不到一個小孩子身上。”小武輕蔑地看著尼各撒。

尼各撒的目光逐漸暗淡下去,歎息道:“你說得對,這麽多人死去,確實應該由我一個人來負責。”他猛然抽出戰刀向脖頸抹去。

眾人還來不及驚呼,一顆石子就從小武指間飛出,打在尼各撒手腕上,戰刀“當啷”一聲落地。

“你到底意欲何為?”尼各撒怒吼道,“要嘲笑我的失誤,蔑視我族的尊嚴嗎?”

“很多時候,活著比死了要難得多,你可以撒手而去,可是你的族人呢?你必須帶著他們走出困境,這是你的使命,無法逃避的使命。”小武說道。

尼各撒神情黯然,沉默不語。

“住口,你們這些蠱惑人心的妖魔,”旗雲格婆婆站立在人群前,怒斥道,“你們的花言巧語就是要使尼雅部族走向滅亡!尼雅必須向女神獻出她的生命,才能使部族重現輝煌。”

“一個部族如果把命運寄托在無辜的女孩身上,這個部族距離滅亡也就不遠了。”小武言畢,發出一聲歎息。

“不,尼雅不同,她的身上封印著神的力量,這力量可以讓大地萬物複蘇,讓部族重現生機,但隻有死亡才能打破這個封印,尼雅就是為了拯救部族而生的,她知道應該怎麽做。”旗雲格婆婆空洞的眼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

“小武叔叔,我知道該怎麽做了,這是我的命運,你走吧。”尼雅推開了小武。

“尼雅,你不懂,你雖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但那是毀滅的力量,你還不知道那力量的可怕,一旦它從你的心中釋放,尼雅古原將化為一片焦土,你一生都應該做一個普通的女孩,那才是你最好的歸宿。”小武真切地說道。

“別再花言巧語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未來,那是淒慘無比的末日,你們與我一起來看看吧。”

旗雲格婆婆幹枯的雙手伸向天空。在白塔之上,目睹部族慘遭屠殺的景象,她在絕望與無助中煎熬,頭發在一夜之間變得蒼白,她燃燒著自己的生命,終於從那些繁雜的經文中領悟到了深奧的咒語。她現在就一字一句地默念著,讓神跡展現在這些無知的世人麵前吧。

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風雲變色,一股烏雲低低地籠罩在白石林上空。烏雲不斷翻卷著,凝聚出另一個灰色的白石林,兩座城市遺跡互相倒映著,讓人覺得詭異而神秘。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隱隱傳來,人們仰頭注視著頭頂的白石林,暗紅色的火焰在那裏燃燒,一座座建築不斷坍塌,數不清的人們絕望地奔跑著,恐怖的黑色騎士追逐著他們,刀光像閃電般在烏雲間遊弋……

“這是神諭。”人群中有人喊道,人們驚惶失措,紛紛跪倒在地。

一道聖潔的白光突然出現在一真一幻兩座白石林結合的邊緣,開始的時候似乎還非常遙遠,但轉眼間就到了城市中心,白光所到之處,濃重的烏雲像被蒸發了一般,消散於無形,陽光重又普照大地。

直到眼前,人們終於看清,那白光的中心是一隻獨角神獸,背上端坐著一位白衣少女。

“尼雅女神!”人們再次驚呼。連旗雲格婆婆也愕然跪倒,虔誠得瑟瑟發抖。

“我不是你們的女神,”白光散去,女孩與神獸似乎褪去了神的光環,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普通的女孩,不過女孩的身上還散發著超凡脫塵的氣息,讓人不敢逼視,“世間本沒有神,是你們把所有的寄托幻化為你們的神,其實所有的困難與挑戰最終都要由你們自己去解決。”女孩聲音不大,但卻繚繞在每個人耳邊。

“我的神,難道您真的要拋棄我們嗎?雖然您變成了凡人,但我仍能夠感到您的氣息,請原諒我這些年來的無知,從先祖們留下的經文中我已經領悟到了您的力量,您看,您看……”

旗雲格婆婆再次伸出雙手,仰天念著咒語。可是這次什麽也沒有發生。

“不,這不是真的,我的確參透了神的意旨。”

她滿臉慌張,渾身顫抖著跌倒在地,但是馬上又爬起來,不顧一身的泥土,仍然高喊著什麽,寥廓的長天寂然無聲……老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眼神從渾濁變為渙散,她的身體搖了搖,再次摔倒在地上隨即昏了過去,白色的口沫從她的嘴角淌下來。

女孩無奈地搖搖頭發出長長一聲歎息:“真難為你了,那些遠古遺留的經卷記載著浩如煙海的知識,卻找不到挽救尼雅的方法,更何況你是在盲目地斷章取義。”接著她又轉向尼各撒。

尼各撒注意到女孩是個盲人,但是他分明感到一道清澈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

“現實與理想的差距拉斷了她脆弱的神經,她已經瘋了,你們要善待她,但是不能再盲目輕信她的話了,”女孩說道,“尼雅並不屬於這裏,她的歸宿在遙遠的北方,我現在就要帶她走,當然,你不會不同意,就像剛才泥土落在她頭上,你卻保持沉默一樣。”

尼雅被小武輕輕放到麒麒的背上,與米蘭坐在了一起。

“米蘭姑姑,我們去哪兒?”尼雅看了看尼各撒,問道。

“尼雅,你的一生像我一樣多難,我也許不能改變你的命運,但至少能讓你享受到生命的快樂,”米蘭發出一聲歎息,道,“忘記這裏吧,我們走。”

麒麒像一片白雲,飄然逝向遠方。

小武看著尼各撒說道:“已經沒有什麽讓你更加傷心的了,尼雅的離開可能反而使你更安心一些,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樓蘭也是這場戰爭的失敗者,你們都上了黃金家族的當,一場大戰此刻已在樓蘭的西方打起來了,樓蘭短時間內顧不上報仇,你的部族暫時是安全的,但將來怎樣,全係於你一人之手。”說罷,小武尾隨麒麒奔去。尼各撒望著遠方逐漸消失的白點,心中百感交集。

麒麒在曠野中奔跑著,白石林早已消失在地平線上,它奔跑的方向一直向北,向北……

記得許多年前,和彌撒婆婆離開白石林的時候,尼雅是那麽的依依不舍,總是三步一回頭,看著家鄉熟悉的白影一點點消失在天際,可是這一次,她始終都沒有回頭,她的眼睛隻是失神地望著前方。

白石林已成了讓她傷心欲絕的地方。那血肉橫飛的慘烈戰場,那血流如河的大地,還有媽媽那失去光澤的眼睛,這些景象都在尼雅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傷口,讓她碰也不敢碰。她寧願白石林永遠停留在當年她離開的那一刻:媽媽為她準備好行囊,站在白石林邊送她遠行;爸爸和媽媽還是那麽相愛,月兒姐姐和薩迦還是那麽天真快樂;部族的生活雖然困苦卻平靜而祥和。可是—可是她真的能把這些血淋淋的現實完全忘記嗎?

麒麒不斷地奔跑。它的速度已經放慢了許多,可還是讓尼雅感覺像騰雲駕霧一般。具有靈性的神獸啊,你快快地跑吧,把世間所有的痛苦和淚水都拋得遠遠的,讓新的希望從遠方升起。

大地飛快地向後逝去。草原逐漸由碧綠變成了枯黃,最後消失不見,隻剩下貧瘠的戈壁;旁邊的小河不停地流,水流漸漸平緩細小,直至幹涸,最初還留有明顯的河床,後來就連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沒有人說話,不知道他們都在想什麽,雖然他們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同,但是各種巧合使他們走到了一起,在這杳無人跡的荒原旅行。

天空慢慢暗淡下來,從湛藍轉換為暗藍,再變成昏黃,最後夜幕緩緩垂下,繁星悄然泛起。

他們停下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尼雅古原與吐藩沙漠的交界處,站在遠處隱隱看到了起伏的沙丘。

戈壁灘的夜晚是寒冷的。小武找來一些枯枝點燃了篝火。三個人圍坐在篝火旁,默默吃著幹糧。

群星在天幕寂寥地明滅,一輪圓月剛剛顯露出淡淡的月影。大地完全隱沒在黑暗中,仿佛隻剩下這一小團紅彤彤的篝火。

“米蘭姑姑,我真的可以影響部族的興亡嗎?”尼雅忽然問。

“你認為呢?”米蘭猶豫了一下,反問道。

“彌撒婆婆把鳳凰雕像交給我的時候說過,我的命運將影響部族的未來,而且從雪山峽穀出來之後,我一直覺得身體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湧動,或許,就像旗雲格婆婆所說的那樣,隻要我獻出自己的生命,就會讓部族迎來一個光明的未來。”在星光的映襯下,尼雅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你和我一樣,身上都寄托著人們過多的希望,這讓我們始終生活在迷惘與憂愁之中,”米蘭歎息一聲,說道,“這個世界已經毀滅又重生了許多次,那是生命的一種輪回,也許,無論我們怎麽去做,都無法影響未來,可是我們卻偏偏要去嚐試,即便拋卻了生命的快樂,即便讓自己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也要執著地去做,恐怕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吧。”

“我不明白。”尼雅一臉困惑。

“我們確實與普通人不同,在我們的體內殘留著遠古文明的血脈,這讓我們能夠對遺留下來的文明碎片有更深層次的領悟,也使我們擁有了看似神秘而深奧的力量。現在你已經感到了那種力量的存在,可是千萬別輕易去用它,因為我們對自身還缺乏真正的了解,而我們草率的決定會為這個多難的世界帶來巨大的災難。”

尼雅仍然疑惑地望著米蘭。

“會明白的,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到那時再做出你的決定吧,”米蘭輕輕地把尼雅摟在懷中,像媽媽那樣溫柔地撫著她的額頭,“不要再胡思亂想啦,忘記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吧,平靜的生活會慢慢洗滌你心中的噩夢,讓你感受到生命的快樂。”

“我們要去哪裏?”在米蘭的懷中,尼雅真的感受到了寧靜,睡意在她的腦海中逐漸擴散。

“我們要到一個沒有流血也沒有淚水的地方去。”

“真的有那樣的地方嗎?”

“這個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那個樣子,是險惡的人心讓它變得殘酷而冷漠。”

尼雅帶著無限的憧憬,平靜地睡去了。

在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們又啟程了。

他們仍然一路向北,在綿延不絕的沙海中穿行。

一天,兩天……

吐藩大漠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他們行走在一座座龐大的沙丘間,似乎總是在一個天造地設的迷宮中轉來轉去。

雖然他們吃得很少,但食物和淡水還是飛快地在減少。

這一天,尼雅望著遠處一片幹枯的樹林停了下來。

“米蘭姑姑,我們不能再向前走了,”尼雅黯然說道,心中的希望又破滅了,“我曾經到過這裏,在向前,什麽也沒有了,大沙漠是沒有盡頭的,我們會死在這裏的。”

米蘭微微一笑,說:“我們要去的是一個塵世之外的樂園,當然沒有那麽容易就能抵達。”

日夜飛速地輪回。

向北,向北……

幾個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的人在廣袤的金色沙漠中緩緩挪動,連麒麒那閃電般的速度,似乎也無法抵達大漠的盡頭。要不是米蘭總能變戲法一樣地找到淡水,他們可能早就葬身在沙海中了。

終於有一天,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一個草木茂盛的綠洲隱隱顯露了出來。

“那是海市幻影,”尼雅非常肯定地說道,“世間並不存在那樣的地方。”

“幻影總是可以變成現實的,那就是人類存在的意義,”米蘭說道,“尼雅,你雖然誕生在貧瘠的尼雅荒原,但是這裏才是你真正的歸宿,忘記從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