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血色白塔

樓蘭騎兵第一次攻擊白石林的時候,部族裏仍然比較平靜,雖然多年來一直戰鬥不斷,畢竟還從來沒有敵人威脅過白石林,不久傳來敵人接二連三失敗的消息,眼見過了許久敵人也沒動靜,大家的心情更加輕鬆起來,隻有那些經曆過戰爭的,因為年老或傷殘而留在營地中的男人們在默默打磨著手中的武器。

沒過多久,穆羽真命令無論男女全部開始搶修城牆,大家才真正意識到戰爭的緊迫和恐怖。

艾雯帶著尼雅也加入了修築城牆的人群。薩也言老爹派人來勸說她回去休息,她不肯,她覺得尼各撒不在,自己更應該起到表率作用。

尼雅起初跟著母親一起搬運石頭。那些石頭太大啦,需要十幾個甚至幾十個人才能撬動,然後再一點點依靠滾木向城牆方向移動。尼雅畢竟是個孩子,力氣太小,幾乎幫不上什麽忙,隻能打著火把在旁邊照亮。

過了一會兒,有人把孩子們組織在一起,負責給人們端茶倒水和輸送工具。尼雅便離開了母親和其他孩子一起跑前跑後地忙碌。

城牆工地上有好幾萬人,沒多久尼雅就找不到母親了。看著這麽多人幹得熱火朝天,尼雅開始時還覺得很新鮮,忙不迭地幹這幹那,可是幹著幹著就犯起困來,起初還能忍著,慢慢地眼皮就越來越沉重,頭腦越來越迷糊,不知怎麽地就偎在一座破雕像後麵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人絆倒在尼雅腿上才把她弄醒了。她朦朦朧朧看到許多人跑來跑去,每個人都是滿臉的恐慌。尼雅站起來想去尋找母親,可是周圍都是人,大家擁擠在一起,一會兒跑向這邊,一會兒又跑向那邊,完全慌不擇路,哪裏還看得到母親的影子。她竭力向遠處看,見城牆附近聚集著大批卡林俘虜,他們排列著整齊的隊形,手裏拿著武器,儼然變成了一支嚴陣以待的軍隊;俘虜後麵是部族的騎兵,也全部手握戰刀,保持著隨時準備戰鬥的姿勢。

不祥的預感湧上了尼雅的心頭,敵人馬上就要來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即將開始。她一下子慌了。媽媽,媽媽在哪裏?她在人群中來回奔跑,仍舊找不到母親,甚至連一個熟悉的人也見不到。她想到了家,媽媽一定回家裏了。可是她失望了,石屋內空空如也。

她走出石屋,看著四處湧動的人流,心中亂作一團。媽媽一定也在急著找自己,那麽她會在哪裏呢?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建城工地上,說不定她還在那裏呢。

這個時候,大部分人從工地方向湧入營地,在各自的石屋內躲藏。尼雅卻逆著人流又向工地跑。

跑出營地,尼雅來到石板大道,這裏的人已經變得很稀疏。一個婦女見尼雅還朝東城牆那邊跑,一把抓住她,想帶她回營地,卻被尼雅甩脫了。

工地上除了大量集結的士兵外,就是堆積如山的石塊,見不到一個幹活的族人。尼雅在石塊堆中逡巡,期望能看到媽媽那熟悉的身影。

沒有人注意這個孤零零在工地上遊**的小女孩,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視著城牆外。

一個樓蘭騎兵出現在城牆缺口處,雖然他立即陷入了城牆間的深坑,但更多的樓蘭騎兵隨即也出現了,像一道犀利的閃電,刺入尼雅的步兵方陣。恰在此時,剛露頭的太陽射出萬道金光。尼雅士兵的眼睛被陽光晃了一下,還沒有適應過來,樓蘭騎兵已然連人帶馬撞了過來。第一批倒下的尼雅步兵其實是死在這猛烈的撞擊之下的。緊接著,樓蘭騎兵的戰刀反射著刺眼的晨光落在後麵士兵的頭上。

樓蘭重騎發動起來之後,衝擊力是極為可怕的,一眨眼的工夫,最前麵的騎兵已然衝到了第十排步兵麵前,在尼雅步兵方陣中撕裂開一個致命的V字形缺口。盡管由卡林國俘虜臨時組成的尼雅步兵人數將近一萬,但城牆的缺口多達十餘處,致使戰線拉長,縱深不過十四排士兵。步兵方陣一旦被分割開來,立刻就會陷入崩潰,這是古陸世界的戰爭法則,也是樓蘭騎兵橫掃古陸的法寶。

步兵方陣後麵的尼雅騎兵見此情景一陣躁動,紛紛向穆羽真投去詢問的目光。在這種形勢之下,必須在步兵方陣潰敗之前,將樓蘭騎兵的勢頭遏製住,但穆羽真不為所動,隻是默默注視著戰局。

樓蘭騎兵也感到了壓力,而且越來越大的壓力。這些俘虜士兵並不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沒有預料的那樣不堪一擊,扔下武器四散潰逃,反而體現出決死的戰鬥意誌,紛紛挺起武器,如同兩堵牆壁,向中間的樓蘭騎兵擠壓過來,一個死了,又一個補充上來,一排倒下又衝上來一排……

是什麽讓他們像在捍衛自己的國家一樣無畏?是對樓蘭的滅國之恨?還是他們根本已處於死地,隻有拚死一搏才能贏得一線生機?

步兵們的武器雖然簡陋,卻正好用來克製騎兵,並且他們似乎很明白對付騎兵的戰術,兩人長的長矛紛紛刺向騎兵們**的戰馬。樓蘭騎兵身著幾十斤重的盔甲,一旦離開戰馬,恐怕移動都困難,更別提舉刀殺敵了。

戰鬥很快陷入膠著狀態,樓蘭騎兵前仆後繼向缺口內衝擊,尼雅步兵也不顧死活地湧上前去。敵我雙方擁擠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瘋狂吞噬生命的死亡旋渦……

戰術靈活的樓蘭騎兵眼見攻擊受挫,一麵繼續向鋒線上增兵,保持強大的前緣壓力,一麵演化為多路陣形,同時從兩翼的缺口展開衝鋒。

樓蘭騎兵畢竟是古陸最強大的一支武裝力量,高大健壯的純種戰馬,製作精良、防護嚴密的盔甲和千錘百煉、削鐵如泥的戰刀都讓他們在敵人麵前保持著絕對優勢,況且樓蘭武士的單兵素質和戰鬥意誌都遠遠強於對手。隨著兵力的不斷增加,尼雅步兵方陣逐漸不支,開始出現混亂的跡象。

尼雅步兵緩慢後退,那不是潰敗,而是在樓蘭騎兵重壓之下的後退,就像是兩個重量級的對手在進行角力,強大的一方將弱小的對手一點點向後推去。

尼雅步兵仍在勉力支持,但是麵對雄冠古陸的樓蘭騎兵,在人數相若的情況下,後退、崩潰直至毀滅是遲早的事情。幾乎每個卡林俘虜也知道這個事實,他們已抱著必死的決心在戰鬥,隻希望能夠在自己倒下的同時帶上一個敵人。

終於,在付出巨大代價之後,樓蘭騎兵同時從三處突破了尼雅的防線。與此同時,尼雅騎兵在穆羽真的帶領下加入了戰團。

戰鬥由此進入白熱化,交戰雙方都投入了所有兵力,戰鬥地點從城牆邊緣逐步擴展到整個東部城區。兩軍也都無法再保持陣形,彼此分裂為無數個小團體交錯在一起。此時此刻,戰術和策略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誰的力量更大,誰的意誌更堅定,誰能夠撐到最後那一刻……

尼雅被眼前這瘋狂的景象驚呆了。戰爭旋渦急劇擴大並接近,她卻渾然不覺。不斷有人倒下,有的身首異處,有的在地上抽搐,飛濺的血點已經落在她的衣襟上。小時候,看到男孩子們武槍弄棒,尼雅還在旁邊為他們加油鼓勁,現在她終於明白那是多麽危險、多麽可怕的遊戲。

一個樓蘭騎兵從人群中衝出來。黑色的戰馬向前跑了幾步,忽然前腿一彎,轟然撲倒在地,馬的脖頸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馬上的騎士沿著慣性打了幾個滾,落在距離尼雅幾步遠的地方。騎士的身上沾滿血汙,並且不斷有鮮血從盔甲的縫隙中滲出,半截長矛還插在他的大腿上,但是他還沒有死,他沉重地喘息著,身體不知是因為脫力還是痛苦而劇烈顫抖著。他看到了尼雅,便一點點向她爬過來,眼中滿是瀕死前的絕望和恐懼。

尼雅猶豫著。這是個襲擊部族的敵人,但他也是一個得不到幫助就隨時會死去的生命。她向對方走去。

突然間,一匹戰馬向旋風一樣從兩個人之間掠過。尼雅看到那個樓蘭士兵的頭顱隨著戰刀閃過的白影飛向了半空,接著她的身體被人提了起來。

等尼雅明白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一位尼雅騎士放在馬背上了。

“到這裏來做什麽?太危險了。”尼雅聽出是薩迦的聲音。

“他已經快死了,”尼雅有些生氣,“就不能放過他嗎?”

“他手裏還拿著刀,”薩迦邊回答,邊策馬向營地跑去,“他死之前會先殺了你。”

尼雅想說不會,可是又不敢肯定,不過她寧肯相信人都有善良的一麵,那個樓蘭士兵一定希望得到她的幫助,而不是試圖去殺死一個對自己毫無威脅的女孩。這麽想著,尼雅就愈發覺得薩迦不對了,便生氣不再理他。

戰馬離開戰場,帶著兩個人在石板大道上奔跑,這時候尼雅遠遠看到了媽媽。她正站在營地邊上,身邊圍著許多人。看樣子她正要不顧一切地到戰場上去尋找自己,其他人正在竭力阻攔。

“去吧,艾雯姑姑在等你呢。”薩迦俯下身輕輕把尼雅放到地上,又調轉了馬頭。

“你呢?”尼雅問。

“我應該在戰場上。”

望著遠方狼煙四起的戰場,尼雅的心中忽然有些過意不去,薩迦救了自己,可自己剛剛還在生他的氣呢。“你要回來……”尼雅的聲音低下來,“我等著你。”

她這輕輕的一句話讓年輕的騎士熱血沸騰,多少天來的煩惱和苦悶一掃而光。他在興奮中開口想要說什麽,卻止住了。每一秒鍾都有同伴們死去,自己怎麽能隻顧私情呢?

他的頭重新扭向東方,就在他即將催動戰馬的一刻,他突然感到一絲異樣,那感覺就像一隻凶猛的雪豹正在悄然逼近,接著他恍惚看到一團黑影夾雜著一道白光向尼雅襲去。

殺死警衛之後,蕭若寒並沒有潛出城去,雖然那樣做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何況他自己的任務已圓滿完成,樓蘭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他留在城內就是為了尼雅,這個小女孩是一個莫大的潛在威脅,一旦她覺醒,可能就會毀了黃金家族幾代人的努力。

有兩次尼雅從這裏經過,但周圍的人太多了,尼雅騎兵還在附近,倘若一擊不中反而會失了機會,而現在正好是天賜良機。

蕭若寒的劍直刺尼雅胸口。女孩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一柄戰刀從側麵揮了過來。兩支兵器相交,寶劍斬斷了戰刀,卻也偏離了目標,從尼雅身邊劃過。

趁著這機會,薩迦從馬上撲到尼雅身上,抱著她向路邊滾去。

薩迦的反應速度已經是部族中的佼佼者,翻滾中他已然抽出了身上的另一柄戰刀,可是他根本想不到黃金武士有多麽可怕,當他躍起身試圖與對方決鬥的時候,蕭若寒的劍又到了,而他隻來得及擋在尼雅前麵,眼睜睜看著敵人的劍從自己胸口刺了進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曾經殺死過七頭雪豹,還有十幾個卡林士兵,就在剛才還斬殺了兩名樓蘭騎士,他自忖已經是族中最傑出的年輕一代了,他無法想象世界上還有這麽快的劍,讓他根本沒有回手的餘地。

蕭若寒的心中也大吃一驚,這一劍本該輕鬆將兩個人串在一起,可是劍鋒穿透了薩迦的身體之後卻再也刺不進去了。

尼雅被這一劍的巨大力量頂出去十幾米遠,摔倒在路邊,一下子沒了聲息。

蕭若寒正猶豫著是否要再上去補一劍,忽然一陣劇痛,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支羽箭射進了他的右胸。他抬起頭,看到不遠處薩也言老爹正再次挽弓,另有十幾個傷殘老兵揮舞著兵器衝到了附近,後麵還跟著一百多人。

蕭若寒忍著疼痛向遠處縱身躍去。

白石林外城西門的戰鬥仍在進行。

千餘名樓蘭騎兵聚集在城門附近,他們的攻擊並不猛烈,沒有搭起雲梯強行登城,也沒有用準備好的攻城錘撞擊城門,隻是遠遠地與守軍對射弓箭。

西霆風明白敵人的意思,他們是想拖住守軍,使他們無法增援內城。他也從城樓上清楚地看到了內城的景象。混戰還在繼續,尼雅一方已明顯處於劣勢,步兵損失了十之七八,隻是依靠騎兵還在堅持著。戰場範圍擴大到了半個城區,即將逼近營地。有幾支樓蘭小分隊已經衝破了戰團,向手無寸鐵的族眾奔去……如果沒有有力的增援,尼雅軍隊不久就會被消滅幹淨,而等待尼雅部族的將是一場大屠殺。

然而西霆風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正在發生的一切,一點辦法也沒有。自己的手上還有四千步兵,可一旦他們離開城牆前去救援,城外的敵人馬上就會破城而入,自己的這些人還沒有趕到內城就會損失殆盡。

難道尼雅注定要在這個清晨滅亡嗎?西霆風不禁仰天長嘯。

仿佛是蒼天有感於他的歎息,他的嘯聲在空中不斷回**,竟然越來越悠遠、越來越渾厚,仿佛一陣沉悶的雷聲滾過天際。

西霆風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極目向遠方望去,在遼闊的尼雅古原上,一支龐大的軍隊正在向著白石林疾馳,九轉狐尾在部隊上空獵獵飄揚。

部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時刻。

尼雅的士兵們還在奮力抗擊,竭盡所能阻止敵人越過防線,但人數越來越少,他們逐漸淹沒在樓蘭騎兵的潮水中,形成一個個岌岌可危的孤島。

穆羽真還是那麽威武,在敵群中左衝右突,銳不可當,哪裏最危急,他的身影就會出現在哪裏,但是跟在他身邊的人卻越來越少了,隻剩下百十名,且還在不斷地有人倒下。這些都是跟隨穆羽真幾十年的兄弟夥伴,每一個訣別的眼神、每一聲瀕死的慘叫都像是鋼刀砍在他心上,讓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與仇恨,也充滿了絕望與無奈。如果有什麽辦法能戰勝敵人,他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可是沒有,他既無法挽救兄弟們的生命,也無法阻擋越來越多的樓蘭騎兵衝進城去,除了仇恨,他將失去一切……

他已經渾身是傷,鮮血在不斷噴湧,感覺手中的戰刀愈加沉重,而眼前的敵人卻越來越多,仿佛永遠也殺不完。可是他最重的傷卻在心上,尼各撒把部族的命運交在自己手中,現在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毀滅。要是早些天修建內城,要是早一點把外城的部隊撤回來,白塔下有一條通向城外的秘道,要是早早組織族眾疏散,要是……自己的失誤真是太多了,內心的自責讓他痛不欲生。

他前麵的戰士悶哼一聲,從左肩至胸部裂開一道巨大的傷口,一頭跌落馬下,熱血噴濺了穆羽真一臉。隨即一片刀影又襲向他的脖頸,他俯身躲過,戰刀從馬頭下翻起,刺入了敵人的小腹。雙方戰馬錯過,樓蘭士兵捂著腹部翻下馬去。他還沒有從馬背上坐直身子,又一個樓蘭騎兵揮刀砍過來,穆羽真索性向前探身,一刀砍斷了敵人的馬腿,原本奔馳的戰馬突然來了個急刹車,帶著背上的騎士轟然倒地,又連翻了兩個筋鬥,隨即被滾滾人潮吞沒。穆羽真一提韁繩,戰馬從倒下的敵人上空躍過,他借勢又斬落一名敵兵。

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吸引了敵人的注意力,四名樓蘭騎兵呈半月狀圍攏過來。同一時刻,穆羽真身旁的尼雅騎兵又倒下兩個,他一時成了孤家寡人。他撥轉馬頭向右側衝去,使敵人的弧形包圍化為一道斜線。第一個敵人與穆羽真對了一刀,戰馬錯過的時候,被穆羽真反手一刀砍在後背上。這一刀力量奇大,竟然砍斷了連接盔甲的鐵索,碎裂的甲片混合著鮮血四處飛濺。很快第二個敵人的刀又到了,穆羽真仰身平躺在馬背上,刀鋒堪堪擦著他的鼻尖掠過。躲過了這個敵人,穆羽真徑直衝向第三個敵人,兩人戰刀相交,爆出一篷火花。第二刀,穆羽真置敵人揮來的戰刀於不顧,直劈對方臂膀,斷了手臂的樓蘭士兵一聲驚呼,斷臂連同戰刀從他耳邊斜著飛了出去。第四個敵人眼見三名同伴失手,連忙將戰刀舞得水潑不進。穆羽真心中冷笑,護住了人,卻忘了馬,顯然對方已亂了方寸。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後背一陣火燎般的劇痛,側目望去,是第二個敵人又轉回來偷襲了自己,緊接著前麵的敵人也把戰刀狠狠刺入了穆羽真的腹部。

穆羽真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像是一片雲或是一粒塵埃,離開了戰馬向大地落去。眼前的景物變得虛無飄渺,好像這個世界並不是真實的,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是現實還是在做夢。在視野變得一團漆黑之前,他看到遠處的白塔似乎蒙上了一層血色……

白塔下麵的秘道已經打開了。

尼雅族的老幼婦孺都在向白塔附近擁去,但是幾萬人一時又怎麽能通過一條窄窄的地道。現場一片混亂,到處是擁擠的人群,哭喊聲和尋找親人的呼喚聲響成一片。

薩也言老爹開始時還組織人維持秩序,但不久他就放棄了,麵對死亡的威脅,求生的欲望已經讓人們失去了理智,沒有什麽再能控製他們了。他所能做的隻有帶領族裏那些還能戰鬥的人扼守在石板大道上,為大家多爭取一些逃生的時間。

艾雯堅持走在人群的最後,薩也言老爹本來派了幾個人護送她們母女先走,但她死活不肯。她認為尼各撒不在,作為妻子就應該承擔他的責任,至少不能給他丟臉。

薩也言老爹無奈,隻得留下兩個人照顧她和尼雅,搖搖頭指揮戰鬥去了。

艾雯抱著尼雅尾隨著人群。兩個隨從要來幫她,她不允。尼雅還處在昏迷中,雖然她身上看不到傷痕,艾雯仍然憂心不已。

後麵隱約傳來呼喊聲,循著聲音望去,薩月兒正和母親相互依靠著慢慢朝這邊走來。艾雯猶豫了一下,把尼雅交到隨從手上,向她們迎了上去。

月兒一手捂著腹部,滿臉痛楚,她的目光接觸到艾雯便慌忙閃開了。

艾雯望著月兒,伸手攙扶起她。她恨過她,雖然這些年仇恨已經被磨滅的差不多了,但仍有淡淡的幽怨,現在望著月兒,她忽然明白了,她們是那麽的相似,為了愛,她們都在感情的旋渦中掙紮;為了愛,她們都承受著更多的孤獨;為了愛,她們都迷失了自我;為了愛,她們也都幾乎失去了一切……

白塔附近人山人海,根本就擠不進去,艾雯她們幾個人像是一葉小舟,在人群邊緣飄來飄去,無助地等待著命運的最終裁決。

越來越多的樓蘭騎兵踏上了石板大道,朝白塔下的人群殺來。薩也言老爹帶著數千名老兵占據了大道兩邊的建築物,用石塊和弓箭阻擊敵人。尼雅的正規部隊尚且在強大的樓蘭鐵騎的衝擊下損失殆盡,更何況這些老弱病殘。一陣箭雨過後,尼雅士兵紛紛像折翼的飛鳥一般墜下古城遺址。

看著一隊隊樓蘭騎兵穿過亂石和羽箭橫飛的石板大道,揮舞著沾滿血跡的戰刀向自己頭上砍來,人們的眼中充滿了恐懼與絕望。有的人呆呆地看著戰刀劃過自己的身體,有的人撿起石塊徒勞地反抗,更多的人在漫無目的地奔跑著、躲避著。

一場大屠殺開始了。失去了城牆和男人保護的尼雅族眾,麵對蜂擁而入的樓蘭騎兵幾乎毫無還手之力。樓蘭騎兵在人群中縱橫馳騁,如入無人之境,一把把戰刀毫不留情地掠過無辜的婦女和兒童,人們一片又一片地倒在血泊之中。

艾雯停下了腳步,喘息著環顧著周圍地獄般的景象,沒有人能夠拯救尼雅部族了,尼各撒不行,穆羽真不行,她更加不行,但是她身邊還有女兒尼雅和懷孕在身的月兒,自己一定要想辦法保護好她們,可是像她這樣盲目地逃避是愚蠢的,早晚會倒在敵人的鐵蹄之下,然而她一時也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一個樓蘭騎兵徑直朝她們衝過來,戰馬的四蹄翻騰,帶起一道煙塵,地麵在清晰的鐵蹄聲中微微震動,它的速度太快了,簡直像一陣風,馬背上的騎兵已經揚起了戰刀,做勢欲劈。

艾雯身邊的隨從連忙躍到前麵,舉起了刀。然而就在戰馬從大家麵前奔過的一瞬,隨從的頭顱和舉著刀的手臂都飛向了半空,其他人則被戰馬撞翻在地。

艾雯掙紮著爬起來。那個樓蘭騎兵已經遠遠地衝入了人群之中;月兒正捂著腹部痛苦地呻吟,裙擺下滲出一片血跡;月兒的母親仰麵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後腦枕在一塊石頭上,鮮血染紅了頭發沿著石頭“泊泊”地流在地上;另一個隨從抱著尼雅看著她,麵無人色。

她扶起月兒,見她額頭上滲滿了豆大的汗珠,渾身不住顫抖。月兒一定是動了胎氣,她們沒辦法再跑了。她看到路邊有一處沒有屋頂的廢棄石屋,便招呼隨從,一同攙扶著月兒躲進了石屋。

石屋內倒像是個安全的所在,雖然沒有門和屋頂,但厚重的石牆似乎把屋內和外界隔絕成了兩個世界,給了她們一種虛幻的安全感。

屋內凹凸不平,四處散落著碎石。隨從清理出一塊空地,把尼雅放在地上,便提著刀躲在門框後,緊張地注視著外麵的情況。艾雯扶著月兒慢慢地坐在尼雅身邊。尼雅仍然昏迷著,月兒咬著嘴唇一陣陣發抖。艾雯看在眼裏,急在心上,但除了緊緊地握著兩個人的手,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哭喊和慘叫聲隱隱從外麵傳來,不時揪動著艾雯的心。忽然,她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一響就消失了,是幻覺嗎?不,她又聽到了,那聲音是那麽熟悉,那是尼雅騎兵衝鋒時的號角,每天清晨都會在操場上空響起。是尼各撒回來了嗎?還是自己的錯覺?

仿佛是在證實艾雯的猜測,門口的隨從突然欣喜地高呼起來:“九轉狐尾!騎兵,是我們的騎兵回來啦!”

艾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這一次她真切地聽到了尼雅的號角就在附近回**,似乎有千軍萬馬在外麵奔騰。真的是尼各撒回來了,她心中一陣如釋重負般的輕鬆。她與月兒交換著興奮的目光,然後她站起身想去看看門外的情景。

隨從突然發出一聲驚呼,他舞動戰刀似乎要去劈砍什麽,接著便慘叫一聲倒了下去。門口出現了一個高大的樓蘭武士。他盯著屋內的人,一步步走了進來。他一定也受了重傷,腹部有一道很深的創口,血染紅了他的下半身,順著褲腳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條腿也抬不起來了,一瘸一拐地拖著向前挪動。他一定是想躲到石屋裏包紮傷口,卻碰上了她們。

雖然屋內是幾個女人,但士兵的眼中仍然淤結著濃重的殺氣,尼雅的援軍到了,這一次樓蘭敗了,幾十年來第一次敗了,白石林內的樓蘭騎兵都會死,但隻要戰刀還在手上,戰爭就沒有結束。

艾雯明白了即將發生什麽,她伸開雙臂,擋在了樓蘭士兵麵前。

刀光閃過,艾雯倒了下去。但是她慢慢爬起來,踉蹌著倒在尼雅和月兒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們。

士兵走上前,再次舉起刀,但是刀沒有落下,重傷的隨從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刀刺進了樓蘭士兵的後心。

屋內一片沉寂。

薩月兒木然望著這番淒慘的景象。隨從和樓蘭士兵的屍體倒在屋子中央;艾雯仰麵伏在自己身上,美麗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澤;尼雅躺在旁邊,一點聲息也沒有;自己的下身止不住地淌著鮮血,與艾雯的血混在一處。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感覺不到疼痛,也聽不到外麵族人慶祝勝利的歡呼聲。艾雯死了,尼雅死了,孩子也沒有了,自己還有什麽臉麵去麵對尼各撒……

她掙紮著直起身,拿起了樓蘭士兵的戰刀,橫在頸間,用力拉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尼雅悠悠醒來。可是她真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睜開眼睛,那樣,她就不會看到眼前的景象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實的,她抱著媽媽的身體,可是媽媽的頭無力地垂著;月兒姐姐似乎在看著自己,但她脖頸間的傷口像孩子的嘴一樣張著。尼雅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