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意亂情迷

白塔的身影在晨曦中漸漸顯現,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這一天是屬於尼雅的。

尼雅起得很早,媽媽起得更早。尼雅走出房間的時候,外麵已經是一片人聲了。媽媽和其他女人們一起在灶坑裏升起了爐火,有的燒水、有的添柴、有的在準備食物……晨霧中的營地裏到處是冉冉的炊煙和陣陣笑聲。尼雅幫不上什麽忙,就坐在樹墩上看著她們忙碌。眼前的這幅景象她曾經夢到過許多次,可是每次又會在寂寞的苦修中遠去,現在好啦,她終於回來啦。

不久,男人們也醒來了,營地裏更熱鬧了。不過男人們吃過早飯,都帶著刀劍、盔甲到廣場去操練了。別看男人們什麽也不幹,他們可是女人的主心骨,瞧,男人們走了,女人們也安靜了。於是營地裏頓時冷清下來,隻剩下一些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的孩子在嬉戲。

尼雅沒有看到父親,他的早餐是媽媽送過去的。媽媽回來告訴尼雅,爸爸今天很忙,大概沒時間來看她了。尼雅倒沒覺得怎麽樣,她是由媽媽帶大的,和爸爸一直很生分,不過她從媽媽的眉間看到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憂鬱。

中午時分,薩離藍叔叔來看她了,他好像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麽英俊帥氣,還抱著尼雅哈哈笑個不停,不同的是他身上換了一身銀色的甲胄,上麵刻著精美的花紋,可好看了。

不久,穆羽真叔叔帶著慕容妹妹也來了。慕容妹妹長大了,可還是那麽愛哭,見到尼雅高興地落淚。穆羽真叔叔卻明顯地衰老了,額頭上多了幾道很深的皺紋,兩鬢也斑白了,尼雅記得他比薩離藍叔叔還要年輕幾歲呢。尼雅就用手去撫摸他的額頭,希望能把那些皺紋撫平。弄得穆羽真叔叔忽然把臉扭了過去。尼雅看到他的眼中竟然泛起了淚花,真是多愁善感的一對父女呀。

穆羽真叔叔送給她一把親手製作的落星笛,並當場吹了一曲“夢回尼雅”,那婉轉蒼涼的笛聲似乎是一位離家多年的遊子回到故鄉後在訴說衷腸,讓尼雅好感動。

從中午一直到晚上,不斷有人來看望尼雅,有兒時的玩伴,也有熟悉的叔叔、姑姑們,還有一些尼雅不認識的大人,他們見到尼雅後都親熱地像親人一般。媽媽的房間裏堆滿了各種禮物。

晚上,一堆堆篝火點燃了,一隻隻殺好的羊放上烤架,大人和小孩們都出來了。星空下,篝火旁,大家載歌載舞,慶祝尼雅的歸來,整個營地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中。

尼各撒的大石屋遠離營地,也遠離那些歡聲笑語。

大廳中央擺放著巨大的長方形石案,上麵鋪著一幅由七八張雪豹皮拚接起來的地圖。

薩離藍、穆羽真、尼布楚、西霆風、龍岩部首領泰零鍔、若雪部首領雪遠風和綠洲諸部將領正襟危坐在長案右側;左側是薩也言老爹、旗雲格婆婆與一班各族長老;尼各撒與黑衣武士蕭若寒並肩站在石案上首。

大廳內鴉雀無聲,氣氛緊張,從外麵根本看不出裏麵聚集著這麽多人。

“……樓蘭軍隊布署的情況大致如此,我們的計劃是:由聯盟大軍一部率先從樓蘭西部發動攻擊,吸引駐紮於卡林國的樓蘭重兵集團西調;待其退回樓蘭之後,我黃金家族武士自巨撼山脈北麓直插卡林江東岸,斷其歸路;之後,隱蔽於綠河東岸的尼雅精騎向卡林平原進軍,殲滅樓蘭殘部,占領卡林國全境……”蕭若寒指點著地圖說道,而後抬頭看了看眾人,又道:“此時,樓蘭勢必調頭強攻卡林江,按照計劃,尼雅部務必與黃金武士會合,死守卡林江,待樓蘭部隊精疲力竭之時,聯盟大軍主力將從吐藩沙漠繞至卡林江西岸,到時候我們一起發動總攻,將樓蘭軍隊悉數圍殲於卡林江畔;當然,根據聯盟協議,自此以後,卡林平原將永為尼雅所有。”

眾人望著地圖,久久不語。

“自古刀兵不輕言,這關係著尼雅的存亡,一定要慎之又慎。”薩也言老爹的話讓大廳內的氣氛更加沉悶。

“打與不打恐怕由不得我們,一旦樓蘭徹底平定了卡林國,下一個目標可能就會是我們。”西霆風臉色鐵青說道。

“樓蘭大軍鋒芒正盛,我們聯盟部隊的數量也並不占絕對優勢,此刻開戰勝負難定,是不是……再等一等。”若雪部雪遠風沉吟道。

“樓蘭王祈容被我黃金勇士行刺所傷,生命垂危,他的兒子,卡林親王祈輝又不知所蹤,據說已死在雪藏高原的暴雪之中了,樓蘭外表貌似強大,其實內部已人心大亂,岌岌可危,難道我們要在爭論中錯失良機嗎?”黑衣人眼中精光四射。

“你所說的這些,我們目前都無法證實。”穆羽真道。

蕭若寒冷笑道:“不如說對我們的誠意還表示懷疑。”

“我們此前從未聽說過黃金家族,更不知道各國已建立起對抗樓蘭的聯盟,就這樣讓我們把全族的命運都壓上去嗎?” 穆羽真針鋒相對與黑衣人對視著,冰冷的目光似乎要刺入對方內心深處。

在兩個人對峙的目光中,大廳內響起一片交頭接耳之聲。

“黃金家族曾是涅褩聖女的禁衛軍……”蕭若寒緩緩將一個小小的錦盒放在石案上,“這是我們的鎮族之寶飛虎嘯天印,憑著它可以征召天下還忠於涅褩聖女的血魂戰士,而且……”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我將留在白石林,直到樓蘭國破為止。”

又一天過去了,新的一天與往日並沒有什麽不同,但尼雅的命運已經在這一天注定了。

清晨,人們又忙碌起來,生活似乎也沒什麽變化,但是從人們慌張的眼神和陣陣竊竊私語中,可以感受到一股憂慮不安的氣氛迅速擴散開來,不久就籠罩了整個白石林。

“男人們要打仗了。”

“尼雅要與樓蘭開戰了。”

“難道和平的日子結束了嗎?”

……

尼雅走在營地間。她對大人們的事情並不關心,她還是個孩子,剛剛重新開始一個孩子的生活。

她手裏抱著一罐羊肉湯,走過營地中央的空地,經過穆家和西霆家的石屋,穿過一條石板路和一片晾著羊皮的木架,來到一座矮小的石屋前。

她要去看望薩月兒,在尼雅的心裏,除了媽媽,最親近的就是月兒姐姐了,可是回來兩天了,卻一直沒有見到她,詢問媽媽,媽媽說她病了,於是尼雅一大早便燉好了羊肉湯,要來看望五年沒見的月兒姐姐。一路上她還沉浸在回憶中,她們一起在遠離部族的幹河床裏尋找五彩的石子,手拉著手在參天的樹林間漫步,擁抱著在夏夜的星空下跳舞……

開門的是月兒的媽媽。看到尼雅,婦人的臉色刹那間變得慌亂起來。尼雅並沒有留意,她看到月兒姐姐坐在石桌前忙著什麽。尼雅上前幾步,把瓦罐放在桌上,然後像隻快樂的小鳥一樣,一頭紮進了薩月兒懷裏。

“說什麽病了,這不是好好的?嗬嗬,好像還胖了,臉上紅撲撲的,怎麽不去看我呢?罰你明天帶我出去玩。”尼雅伏在她耳旁撒嬌道。

那一刻,月兒愣住了,雖然她早想到會有這樣一天,可是她還是覺得百感交集,一時間慚愧、羞辱、不安、憂愁一同湧上她的心頭……慢慢地,她慘白的臉上有了血色;驚愕的眼中變得柔情脈脈;她輕輕撫著尼雅的頭發,歎息道:“長大了,長成大孩子了。”

“月兒姐姐才長大了呢,瞧,都變成尼雅最漂亮的女孩了,族裏麵還有誰配的上你呀。”尼雅摸著月兒的臉頰讚歎道。

月兒仔細端詳著尼雅,淚珠忽然像斷線的珍珠一般滑落下來,她緊緊地抱住尼雅,哭泣道:“這麽些年,你到哪裏去了,姐姐總是盼你回來,你知道姐姐有多少話要對你說嗎?可是等啊,等啊,你就是不回來……”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尼雅為月兒姐姐抹去淚水,“以後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月兒緩緩搖搖頭,說:“有些事情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瞧你,長大了,就變得多愁善感了。”尼雅笑著說道。

月兒拿起桌上的項鏈,係在尼雅頸上,說:“姐姐送給你這條項鏈,它是用我們小時候在河灘上撿的石子串成的,姐姐想告訴你,無論如何,姐姐是真心愛著你的,姐姐不想傷害任何人,可是命運有時候就像是一個死結,你怎麽解也解不開。”

“月兒姐姐,你有什麽心事嗎?”尼雅發現她的淚水怎麽也擦不幹,便有些擔心地問。

月兒抬起頭,黑沉沉的屋頂像是一團低垂的烏雲,壓迫著她的心,但是她的目光已經超越了時光。她似乎回到了從前的那些日子,她清楚地記得那個夏日的黃昏,火紅的落日剛剛隱去,金色的晚霞像火焰一樣在天邊燃燒,她在白石林外的小河邊遇到了他,他第一次拉起了她的手,他的目光在晚霞中褶褶生輝,她的心一下子沸騰了,像揣著一個小兔子一樣狂跳不已,那感覺是多麽美好啊;後來幾天,他卻若無其事,偶爾兩人目光相對也沒有什麽異樣,就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她迷惘了,難道那個黃昏是一個美麗的夢嗎?她變得魂不守舍,整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的心已經失落在他的目光中了,同時,她又在莫名地期待著什麽,可是仍舊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後來她終於明白了,自己企盼與向往的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還是在小河邊,黑暗隱沒了白石林,迷離的繁星布滿天空,她麵對靜靜流淌的河水默默地流淚,她決心忘了他,決心斷了那根剛剛發芽的情思,這個時候,他那高大的身影又出現在她身邊,輕輕地抱住了她,她“哇”的哭出了聲,她訴說著她的思念、她的憂傷,而他就更猛烈地擁抱著她,讓她覺得窒息……

想著,想著,月兒的目光漸漸堅定起來。

“尼雅,姐姐已經懷了寶寶。”她盯著尼雅的眼睛說。

“是嗎?快讓我看看。”尼雅欣喜地撫摸著月兒微微隆起的腹部,“哈哈,以後我就可以抱著他到處去玩了,就像小時候你帶著我那樣,”接著她又端起了瓦罐,“快趁熱喝了,好生個健康聰明的寶寶。”

“尼雅,”月兒的目光嚴肅起來,“我懷的是尼各撒的孩子。”

尼雅的笑容刹那間僵硬了,瓦罐脫手在地上摔得粉碎。

尼雅沒有回家,她漫無目的地走著,漸漸走出了白石林,最後在遇見母親的樹林前坐了下來。她沒有哭,多年的孤獨生活讓她淡薄了情感,堅定了意誌。可是現在她真想大聲地哭出來,留在她記憶中的小時候的那些美好回憶已經徹底碎裂開來,她的心中亂糟糟的,眼前全是媽媽那孤單的身影,月兒蒼白的臉龐和爸爸冷酷無情的麵容……

她久久地望著遠處的白石林,白石林在湛藍的天空下一覽無遺,可是在她的眼中,白石林又變得那麽陌生、那麽冰冷,完全失去了故鄉的溫情。

時間在默默流逝……太陽一路西行……天色漸漸暗淡下去……

一個人影出現在了尼雅視野中,開始還在很遠的地方,幾乎一眨眼就到了附近。來人很特別,足有兩個人的身高,像個巨人,尼雅一度以為是小武來了,便站起了身,就在她要喊出聲的時候才發現對方是一個陌生的黑衣人。

“小姑娘,這麽晚了還不回家?”黑衣人笑著問道。

尼雅沒有回答。她覺得陌生人身上隱隱散發著冰冷、陰森的氣息,和小武外表無情但心如烈火的氣息截然不同。她不喜歡這個人。

看尼雅略帶失望的表情,蕭若寒的心一動,莫非……“你見過我嗎?”他邊問邊靠近女孩。

尼雅搖了搖頭,忽然她想起在父親的房間見過這個人,於是又點點頭。

“你見過我的族人?像我這麽高的人?”蕭若寒盯著女孩問。

尼雅毫不示弱地望著對方。這個人的身高和敏捷,尤其是周身流溢出來的強大力量與小武是那麽相似,他們肯定屬於同一族群,然而小武讓人感到安全可靠,而這個人卻讓尼雅嗅到了危險甚至邪惡的味道,他們絕不是同一類人。“不,我還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高的人呢,你是巨人嗎?”尼雅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

這個小女孩在撒謊,她那單純的眼睛是掩藏不住心事的,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另外一個血魂武士的存在!蕭若寒不禁把目光投向已經化作一片灰影的雪藏高原,難道……難道那股可怕的力量已經被喚醒?那將是整個古陸的一場噩夢!

“我想一個人坐一會兒。”尼雅道。

她仍舊沉浸在憂鬱的情緒中,心中一團淩亂。陌生人卻不識趣地在她旁邊坐下了。

“你是個特殊的女孩,我一見到你就看出來了,”陌生人說道,“如果說,有誰能夠讓這片荒涼的戈壁化作水草豐美的草原,有誰能夠讓白石林重現往日的輝煌,那麽這個人一定是你。”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我隻是希望和爸爸媽媽一起開心地生活,隻希望別有那麽多人那麽多事來破壞它。”尼雅有些失神地說道。

“你的身上有一股強大的生命力量存在,隻不過你還沒有察覺到它有多麽強大、多麽可怕,連你那些愚蠢的族人也還蒙在鼓裏呢。”蕭若寒冷笑道。

尼雅皺了皺眉頭,說:“我不喜歡你,不想和你說話。”

蕭若寒冷笑著打量著周圍,白石林已經消失在愈加濃鬱的夜色中了,幾十米外看不清景物,樹林邊一片寂靜:“你一個小女孩獨自在曠野中,不害怕嗎?”他問道。他沒有想到尼雅蠻族中竟會有這樣一個女孩,女孩身上的力量強大得讓他顫抖,這是對黃金家族的巨大威脅,弄不好會毀了他所有的計劃,他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他的心中已經有了殺機。現在的時機正好。

“害怕?”尼雅一愣,細想起來,不管是麵對凶猛的雪豹還是站立在雷電交加的黑海洋前,甚至在雪山山穀中多年的孤身生活,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麽呢?她體味出了陌生人話中的含義,看穿了他的心思,可是她仍然沒有一點害怕的念頭。“不,我不害怕。”女孩出奇地鎮定。

蕭若寒感到自己的手在女孩清澈的目光中有些發抖,那一刻,他竟然感到了一絲恐懼,這,在他的一生中還從未有過。還在猶豫什麽?她不過是個柔弱的小女孩,還不懂得運用那力量,而自己是黃金家族最傑出的戰士,這一代最先通過試煉的血魂武士。蕭若寒的瞳孔驟然收縮……

“尼雅,你原來在這裏,我找了你好久……”夜幕後麵露出一個男孩的身影。

蕭若寒一驚,為什麽自己竟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接近?是什麽讓自己喪失了一個血魂戰士敏銳的洞察力?難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某種力量所籠罩嗎?黑衣人已經失去了冷靜,他尷尬地笑道:“你們說話吧。”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了。

尼雅打量著麵前這個陌生的少年武士,他身著盔甲,左手抱著一個頭盔,腰間懸著戰刀,走起路來就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一張稚氣的臉上露出與他年齡不符的成熟,在部族中得到一件金屬盔甲是種令人羨慕的榮耀,隻有那些經曆了慘烈的戰鬥,至少殺死了十個敵人並且幸存下來的戰士才能得到這份榮耀。

“你是薩迦。”尼雅淡淡地說道。如果是在一天前,見到童年的玩伴,她一定會興高采烈,但是現在,那些快樂的童年往事反而像一把匕首,刺痛著她的心,她真想把它們全都忘記。

看到尼雅冷淡的表情,少年武士有些慌張,臉上騰起一抹緋紅,聲音也變得緊張起來,說:“我一直在綠河沿岸隨著部隊巡邏,今天下午才回白石林,聽說你回來了,就到處找你。”

“是嗎?你們男人總是很忙。”尼雅又想起了父親,那個整天不回家的父親,那個讓母親傷透了心的父親……

尼雅的埋怨讓薩迦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站著幹什麽?坐下吧。”尼雅也察覺出自己的態度不好。

薩迦在尼雅身邊坐了下來,卻留了半個人的空隙。這些年來,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她,是她的存在讓他在傷重瀕死之際支撐了過來,是她的笑容讓他在艱苦的生活中有了期盼,可現在為什麽自己還與她保持著距離呢?是那變得閉月羞花的容顏讓他不敢接近了?還是她冰冷的言語讓他感到了隔閡?他尷尬地張了張嘴,多少個夜晚,他對著天邊的冷月訴說著自己的苦惱與快樂還有對她的思念,可是現在她就坐在自己身邊,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沉默,越是沉默,薩迦越是不知該說什麽。

“記得你以前挺開朗的。”尼雅道。

“哦……我……”自己必須要說些什麽,麵對著凶猛的雪豹自己從不曾害怕,可是為什麽現在心“砰砰”直跳?“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嗬嗬傻笑著。

“那你就坐著吧,我要回去了。”女孩說著站起了身。

“不—別……”男孩連忙起來拉住她的手。

“幹什麽?”女孩甩開他的手,一臉慍怒。

他驚呆了,女孩一下子在他眼前變得陌生極了。他刹那間感到了隔閡,她已經不是那個自己日夜想念的女孩了。可是他仍不甘心,他試圖去解釋:“我……不知道……會讓你不開心,我……我一直想著你,你看……”他從胸前拿出一串動物牙齒串成的項鏈,一看那些牙齒的形狀和長度就知道全是雪山中最凶猛的野獸,“還記得你送我的那串刺豬項鏈嗎?我一直都戴著;這一串是我為你做的,這些猛獸都是我親手殺死的。”男孩的眼中露出一份自豪。

“項鏈,又是項鏈……”尼雅看著薩迦手中的項鏈,眼中忽然落下淚來。她猛然扯下頸上那串彩石項鏈,重重摔在地上,掩麵向遠處跑去……

薩迦木然托著項鏈,像雕像一般呆立在那裏。他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裏?他腦海中還真切地記著那個快樂天真的小尼雅,可是他想不到會是這樣一種結局。一道無形的傷口在他心中裂開了,他感到無以複加的悲傷,他所向往的美好未來,瞬間變得一團漆黑……

大廳裏隻剩下了四個人,但氣氛仍然很壓抑。

“這些年來,尼雅是恢複了一些元氣,但還遠談不上強大,距離羽翼豐滿之日更是為時尚早,一旦貿然加入到古陸的爭端中,恐怕……”薩也言老爹把探詢的目光投向尼各撒。

尼各撒沉吟不語,好久才道:“我族雖然偏居在荒原之上,但若想與世無爭隻是我們一廂情願罷了,卡林國多年來對我們的欺淩就是明證,現下古陸正處於動亂之中,各種勢力蠢蠢欲動,卻又相互製衡,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族才有亂世崛起的可能,一旦局勢明朗,那麽無論誰取得了勝利,對我族都不是好事情,隻要這一次我們能夠占據卡林平原,那麽無論將來局勢會向哪一方傾斜,我們都有了斡旋的餘地。”

“對於天下大勢的判斷,我同意您的看法,”穆羽真說道,“隻不過我對這個蕭若寒,以及他所代表的黃金家族有一些疑慮,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是一時又看不出來,我們能否暫緩出兵,等一段時間再說?”

“從來客的心中,我感覺到了謊言和陰謀。”旗雲格婆婆也點頭說道。

“這個蕭若寒遊刃於列國之間,定然不是什麽善與之輩,”尼各撒冷笑道,“但不論此人心懷什麽鬼胎,但他有他的想法,我們有我們的對策,此番我率兩萬騎兵和綠洲部族的騎兵一部前去,會在綠河東岸紮營,即便樓蘭大軍西撤,甚或黃金家族切斷卡林江,我也會按兵不動,直到黃金家族損失慘重,我才會向卡林平原出擊,這樣,即便此後黃金家族有什麽打算,它剩下的那點兵力也不足為慮,而其間若有什麽異動,我即刻退回尼雅古原,樓蘭國也找不到什麽借口,到時候說不定樓蘭還會求我們去幫它剿滅黃金家族呢,不論事態如何發展,我們也會左右逢源的……”說罷,他凝重地望著穆羽真:“我留一萬精兵給你,還有綠洲部大部分兵力;你要密切注意白石林周圍的動靜,每天早晚,我都會派出探馬與你聯絡;我走之後,務必加緊完善城防,必要的時候,那些俘虜也可以武裝起來;無論如何,一定要保證白石林的安全,這裏可是我們的大本營。”

“您放心吧,我在,白石林就在。”穆羽真把右拳放在胸前,堅定地說道。

“薩也言老爹,既然尼雅把命運托付給了我,我會小心的。”尼各撒鄭重地說。

“如此這般,我這老頭子就放心啦。”老爹爽朗地笑起來。

“你們男人的事忙完了,是不是該說一說我老婆子的事了?”旗雲格婆婆道:“自從彌撒婆婆走後,我勉為其難暫時做了族裏的尼雅女神侍女,可是你們都知道,我對女神的奧意知之甚少,現在尼雅終於完成了苦修,是不是讓她……”

提到尼雅的事,其他人麵麵相覷,默默不語。

“婆婆,您對尼雅怎麽看呢?”穆羽真率先打破了沉默。

“與彌撒婆婆走時說的一樣,我從尼雅的身上既看到了部族的光明,也看到了部族的毀滅,實在是我的修行淺薄,不明白為什麽在一個人的身上竟然會有截然兩種征兆。”旗雲格婆婆歎息著搖頭。

“你還看到了尼各撒的死,這一點為什麽不說呢?”薩也言老爹說道。

“這些都是尼雅身上顯示的征兆,並不是尼雅本人所能夠決定或者控製的,所以我還是覺得你們的行動應該謹慎,況且我從她身上感覺到了強烈的女神氣息,她取代我來成為女神的侍女,當然是再合適不過了。”旗雲格婆婆分辯道。

眾人陷入沉默,還有一句話大家都沒有說出口:“也許,尼雅的降生本來就是一個錯誤?她不在的時候,部族重現生機,她回來了,部族卻陷入無形的危機之中;也許,正是尼雅為部族帶來了災難呢?”

良久,尼各撒才淡淡地說道,“無論如何,等這場戰爭結束之後再下定論吧。”他忽然感到肩上的擔子是那麽沉重。

尼各撒在女人的屋前猶豫了一下,才推門走了進去。

燈還亮著,艾雯就坐在桌前,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尼雅已經在**睡著了。

“餓了嗎?我給你弄點吃的。”艾雯問。

“不,不餓。”男人擺擺手,在她對麵坐下了。

艾雯看著自己男人。時間過得真快啊,歲月的刻刀已經在他的額頭留下了深深的皺紋,不過在她的心裏,他永遠都是那個長不大的青年,雖然他們不常在一起,也很少說話,即使目光也很少相對,但是一想起他,她心中就覺得踏實與平靜。

“明天就要走了嗎?”艾雯問。

“嗯。”男人點頭。

一時無話,兩個人都默默注視著燈火。

“要多久回來?”女人又問。

“不好說,也許很久。”男人道。

“聽說這次很危險,”女人道,“要不我隨你一起去吧,也好有個人照顧你。”

男人有些感動。他把女人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這幾年,自己逐漸疏遠了她,甚至一度以為自己不再愛她了,可是他隱隱覺得,有一股濃濃的柔情已經將他們兩個人永遠聯係在一起了。

“雖然危險,隻要這一步邁過去,我們以後的日子就好過啦。”男人說道。

女人真想說,她並沒有什麽要求,隻要他在身邊,她就是最幸福的,可是她知道男人的心有多麽廣闊,恐怕隻有天下才能夠滿足他。她隻有通過自己努力去幫助他,她也知道,自己能為他做的是那麽微不足道。

脈脈的溫情隨著紅潤的燈光在小屋內無聲地流淌著。

“孩子離開了這麽久,應該和她多待一陣子才是,現在你又要走。”女人道。

尼各撒起身走到床前望著尼雅,神色複雜。良久,他暗自歎息一聲,伸出手去幫女兒掖好被子。

尼雅的眼睛猛然睜開了。“不,我不要你管,你不是想要個兒子嗎?你不是又有了女人嗎?還來這裏做什麽?”女孩喊道。

尼各撒沒想到女兒的反應會這麽強烈,更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些話來,一時愣在那裏。

“孩子,你在胡說什麽呀,做噩夢了嗎?”艾雯的臉色變得慘白。

“是他在外麵找了別的女人,是他不要我們了。”尼雅憤怒地指著尼各撒。

“住口!”艾雯情急之下一巴掌打在女兒臉上,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也驚呆了,自己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打過女兒。

尼雅驚愕地望著母親。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

艾雯張嘴想要說什麽。尼雅突然跳起來,衝出房間,跑了出去。

尼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出營地,又跑出白石林的。尼雅古原的夜晚是寒冷的,尼雅隻穿著一件單衣,可是她感覺不到冷。周圍一團漆黑,但是她知道自己在向著雪山山穀的方向奔跑。她不懂爸爸為什麽會背叛媽媽,更不懂媽媽為什麽偏偏還要向著他,她愈發看不懂這個世界了。

黑暗中隱約傳來了媽媽的呼喚,一聲比一聲淒涼,一下下鞭打著尼雅的心。

尼雅奔跑著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