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終戰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穆羽真的心頭仍是一片黑暗。他從不喝酒,可現在他喝了整整一夜,然而酒精並不能給他一個清晰的答案,隻會讓他更加苦悶、更加迷惘。

尼雅族揮兵綠湖的這段時間,穆羽真始終鎮守白石林,並為前線籌措後勤補給,隻是在昨天才率領最後一批尼雅族眾和卡林援軍到達綠湖。

在白石林之戰中,穆羽真失去了半條右腿,他的脊柱也碎裂了,一生隻能在輪車上生活,再也無法躍馬馳騁疆場,正是他的付出才擋住了幾萬樓蘭鐵騎,拯救了尼雅,這使他的威望在族中僅次於尼各撒。

尼各撒曾是他的偶像,他堅信尼各撒會帶領部族走向輝煌,但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尼各撒的光環在他的心中開始散去。尼各撒將帶領部族向何處去?他會給部族一個美好的明天嗎?穆羽真產生了懷疑。當白石林收到一封封來自綠湖的捷報,穆羽真感到欣慰,他希望自己的懷疑是不正確的,可是昨天在綠洲上看到的一切讓他的心又蒙上了烏雲。他和尼各撒都在尋求部族永久的安逸與和平,但尼各撒的和平是建立在鮮血與殺戮之上的,而他追求的是理性的文明的和平。這讓他的內心苦苦煎熬,可是他又能怎樣呢?是尼各撒給了部族一片肥沃的綠洲,他在族人的心中像救世主一樣高高在上,穆羽真什麽也做不了,他隻能喝酒。

尼各撒一身戎裝走進來,用異樣的目光望著醉眼迷離的穆羽真:“今早就要進行決戰,你卻還在這裏喝酒。”

“我的刀已經生鏽了,我的馬也被用來拉車了,你還需要我來做什麽呢?”穆羽真吃吃地笑著。

“你喝多了,”尼各撒歎息道,“過了今天,綠湖就將盡為我有,以後可是你施展才華的時候,你好好休息吧。”說罷,轉身向門外走去。

“不至於連聽我說幾句話的耐心都沒有吧?”穆羽真說道。

尼各撒回過頭,眉頭微微一皺。

“你猜我昨天在綠洲看到了什麽?”穆羽真的眼睛被酒精燒得通紅,“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原、成群的牛羊、炊煙嫋嫋的村莊,可是……我沒有看到一個綠湖人,一個都沒有,有的隻是草叢中的白骨……你把他們都殺了。”

“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來殺我們。”尼各撒冷冷道。

“你以為你把他們都殺光了就能永遠擁有綠洲嗎?不,不會的!你以為殺戮能夠給部族帶來永久的和平嗎?不,同樣不會的!”穆羽真將手中的杯子往地上摔得粉碎。

兩個人殺氣騰騰地對視著。

穆羽真的聲音平和下來:“即使尼雅真的擁有了綠湖,也真的開始了平靜的生活,可是等到國富民強之後,你一定會再次起兵殺回古陸,你的心完全被殺戮和貪欲占據著,你想的隻是更大的土地、更多的國民;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你就把我的頭顱懸在城門上,我會看著你再度出征,也會看著你铩羽而回,看著部族在你永無止境的殺戮中走向滅亡。”

尼各撒眼中燃燒著怒火,握著刀柄的手青筋凸現,但最終他隻是一腳踹開門走了出去。

背後傳來穆羽真絕望的笑聲。

草原上的植物、綠湖裏的魚群、大漠間的駝隊……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在期盼陽光的降臨……

黎明,烏雲密布,風雨欲來。

正陽門城樓矗立在蒼茫的天地間,俯瞰著腳下的綠湖平原,連綿的城牆從它的兩翼伸展而出,將王城緊緊攏在懷中。

昨日被霹靂火破壞的城樓已經連夜被修繕好了,城樓前臨時搭起了一座高台,上麵覆蓋著猩紅色的地毯,高台中央擺放著一把高背王座。

霍風就靜靜坐在王座之上。

他身穿金黃色的王服,上繡飛駝、瑞草、祥雲圖案,華麗異常,卻使他的身體顯得臃腫了許多;胸前掛著一麵飛駝金牌,那是曆代帝王流傳下來的王權的象征;他的發髻高高挽起,別著一根象牙簪。

白發蒼蒼的執禮官站在霍風身邊,弓著腰,手中顫巍巍捧著那頂金製王冠。

霍風坐在那裏,第一次體味到了那種君臨天下、至高無上的感覺。

他把目光投向台下。

文武百官已經在台下排列整齊,人人身著嶄新的盔甲或朝服,他們的臉上俱是嚴肅與莊重,看不到新王登基的那份喜悅。

他能夠感覺到一股緊張、慌亂、茫然的氣氛在大臣們中間蔓延著。他們一定有的憂心忡忡,有的不知所措,有的在考慮城破之後怎樣保全自己和家人,甚至說不定個別人還在盤算著如何賣國投敵。想到這裏,他的心中不禁一陣煩亂。

他又向遠處的城垣望去。

兩側的城牆上,每隔幾個垛口就插著一麵五色彩旗,守城的士兵們靜靜肅立,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他們的背脊是那麽的直挺,就像一張張拉滿的弓。

他們一定知道王國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但是無數次的浴血拚殺已經使他們從一個普通的農民、工匠或是商人成長為驍勇善戰的戰士。他們隨時準備著將刀劍毫不留情地揮向敵人的身體,也會坦然承受鋼鐵刺入體內的**和絕望。並不是因為他們已經對鮮血和生命麻木了,也不是因為對生活放棄了希望,隻因為他們知道,在他們的背後就是孱弱的父母妻兒,就是家園的最後一片土地……

從這些普通的士兵身上,霍風看到一股強烈的氣勢,是無畏的犧牲精神,是刻骨銘心的仇恨,是奮不顧身捍衛家國的決心……這氣勢在他眼前形成一道無形的但堅不可摧的防線,任何敵人都會在這道防線麵前撞的頭破血流、體無完膚……

看著他們,霍風的目光漸漸堅定起來。

他昂起頭向遠方眺望。

昏暗的天邊忽然有了變化:一根根旗幡和長矛參差不齊地冒出地麵,愈來愈密集,漸漸遮蓋了地平線;接著,黑壓壓的軍隊潮水般湧來,迅速淹沒了綠色的草原。

昨天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的時候,霍風被強烈的恐懼和壓抑感所震撼,但是現在,他的心中隻剩下仇恨的怒火,無法抑製的仇恨的怒火。

驟然之間,他的身體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一種幾乎無法察覺卻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的眼中突然失去了具體的影像,視野變得一團模糊,又逐漸恢複成一片透明的金黃色,那景象就像是整個世界都沐浴在初升的朝陽之下,是那麽的寧靜、安詳,使他體味到了生命的美好,一生之中所有的快樂時光不斷在他眼前閃現……一團濃重的烏雲忽然出現在金黃色的邊緣,這烏雲透著說不出的陰險、肮髒和邪惡,它就像一頭來自地獄的怪獸,扭動著笨重的身軀,不斷吞噬著眼前的金色世界。

霍風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在自己身體裏四處衝撞,仿佛神勇無比的無名英雄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出征的號角。可是霍風卻沒有辦法使他躍然而出。

“天色太暗,日晷已經不能指示出準確的時辰,請示王上,何時開始加冕儀式。”執禮官蒼老的聲音把霍風拉回了現實。

敵軍已經在距護城河三裏處停頓下來,正在頻繁調動,排兵布陣。

霍風還在回味著剛才的幻覺,那片烏雲似乎就隱喻著敵軍,而那位無名英雄呢?自己真的有那麽強大的力量嗎?如果命運能夠給自己一次機會,他願意讓滿腔怒火化作三千裏烈焰,把自己和敵人一起燒成灰燼。

“王上……”執禮官迷惑地看著霍風。

“敵人叫陣的戰鼓就是我加冕儀式的禮樂。”

黑雲低湧,仿佛快要碰到地麵。整個世界被擠壓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一陣陣低沉的隆隆聲隱隱傳來,似乎有一種可怕的力量在雲層中躁動不安。

尼各撒著一身紅色的戰袍,頭盔和護心鏡閃著銀光,**是心愛的千裏追風駒,腰間懸著秋風落葉寶刀,那杆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虎頭鋼槍斜插在身後。

軍隊已經集結完畢:弓箭手在前麵射住了陣腳,兩翼整齊排列著準備攻城的步兵方陣,後麵是機動靈活的騎兵部隊,一隊由五百人組成的重裝騎兵緊緊護衛著中軍。

尼各撒帶著欣喜的心情遙望著眼前巍峨龐大的城市,因為不出意外的話,今天,最遲是明天,它就將成為自己的王城,尼雅王國的首都。昨夜,潛入城內的坐探來報,霍烈國王已經重傷不治,在午夜時分駕崩了,現在綠湖王國已經群龍無首,軍心渙散,舉國上下陷入一片恐慌。原本還在為白天的戰鬥懊悔不已的尼各撒聞報頓時欣喜若狂。霍烈國王的兒子大都已經戰死,隻剩下一個尚在年少,想必也成不了什麽氣候,恐怕此刻敵人的抵抗意誌已經徹底瓦解,艾斯特拉達已然唾手可得。興奮之餘,尼各撒保持著冷靜,考慮到之前敵軍抵抗的頑強程度,明天還可能會有部分守軍頑抗到底,他連夜製定了詳細的攻城計劃。

尼各撒注意到,城樓上空旌旗招展,城樓前密密麻麻聚滿了人,從衣著看隱約可以看出還有很多文官,兩翼的城牆上也多了許多彩旗,城垛後麵人影晃動。敵人這是在幹什麽?難道有什麽詭計?他暗自思忖。

周圍的將領們也看到了城上的變化,互相交頭接耳地猜測著。

“我明白了,這肯定是敵方懾於大王的神威,準備獻城投降。”一個軍師恍然大悟大聲說道。

尼各撒的嘴角顯露出一絲笑意,詭計?這彈丸之城已然危在旦夕,唯有舉國歸順,還能有什麽詭計?“傳令官。”他吩咐道,“去告訴他們,隻要棄城投降,可以保全全城人的性命,以前殺害我軍將士的官兵也一概既往不咎。”

看著傳令官策馬前去,尼各撒又命令道:“眾將聽令,左驃騎將軍西霆風,右驃騎將軍薩離藍各統率本部騎兵,待敵開城投降,即刻開始衝鋒,兩翼步兵隨後掩殺,進城之後,無論男女老幼全部殺光,一概不留。”

尼各撒臉頰上的刀疤微微抽搐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況且經過這麽多年的戰爭,雙方死傷無數,對方即使表麵臣服也必心懷仇恨,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揭竿而起,重圖複興。自古以來哪一個霸業不是建立在血流成河、屍骨如山的基礎之上?

然而敵人的回答是一支利箭,戰馬馱著傳令官的屍體回來,那支利箭就插在傳令官的咽喉之上。那是一封無字的戰書,那是一句以死抗敵的誓言。

“騎兵暫且壓陣,步兵按原計劃攻城。”尼各撒冷靜地命令著。無論對方抵抗與否,他和他的大軍都將踏入這座夢想以久的城市,他有這個自信和能力。

二十輛裝載霹靂火的戰車從隊列中駛出,向城牆開去,接著,巨大的步兵攻城方陣尾隨在戰車之後緩緩推進,方陣之後是蓄勢待發的弓箭手。

片刻之間,霹靂火已經占據陣位,做著發射的最後準備;龐大的步兵方陣卻鴉雀無聲,隻有刀槍和盔甲閃著點點銀光;無數把強弓也已引滿待發……

戰爭的巨輪已然啟動,沒有什麽能夠阻止,它將殘酷無情地碾碎一個個無辜的生靈和這個美麗的世界。

霹靂火戰車除去準備攻擊兩側城牆之外,還有三輛是瞄準城樓的。

當參加典禮的官員們得知那就是昨日殺害國王的可怕武器之後,頓時一片嘩然,有的呆若木雞,有的衝到高台上擋在霍風前麵,有的幾乎要抱頭而逃,可是當他們的目光落在霍風臉上的時候,都不禁安靜下來。

霍風的臉有一些慘白,但是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前方,目光是那麽的平靜和堅定。敵方戰車已經露出了黑洞洞的窗口,死神的火焰昨天就是從那裏噴射而出的,但是他知道自己所要戰勝的不是那可怕的武器,而是內心的恐懼。他甚至期望再見到那猙獰的火焰,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巨響,看自己能不能經受住考驗,能不能戰勝由懦弱和膽怯生成的心魔。

一陣沉悶的戰鼓聲從敵陣“隆隆”滾來。

“加冕典禮開始。”他大聲說道。

城樓上頓時鼓樂聲起。

執禮官佝僂著腰,緩緩捧起王冠。

位將軍起身,站在高台上,開始宣讀先王的傳位遺詔。

突然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天雷般在城池上空炸響。

文物百官們有一半趴倒在地;執禮官渾身顫抖,王冠“噹”的一聲從手中掉落;身經百戰的衛將軍也不覺彎了下腰。

霍風的內心深處也是微微一顫,但瞬間就像一圈微弱的漣漪消失在他遼闊平靜的心湖之中。他靜靜坐在那裏,像一尊雕像,動也沒有動一下……沒有人知道,在那一刻,深深的傷口悄然在他心中愈合,他已經跨越了一道無形的鴻溝,從一個無知的少年成長為了一個英勇無畏的勇士,一代叱吒風雲的雄主。

霹靂火並沒有降臨到城樓上,尼各撒畢竟隻有一門霹靂火,其它的戰車不過都是偽裝罷了。隻有遠處的左翼城牆騰起一團煙塵,碎石和人的肢體被拋向半空,有五六米寬的城牆被轟塌了半截。不久,又是一聲巨響,霹靂火再次擊中了同一個地方,煙塵過後,一道寬闊的缺口出現在城牆間,抵禦敵人多年的城牆防禦體係終於被撕裂了。

尼雅蠻族軍隊左翼的攻城步兵方陣從中間分開一條通道,隱藏在方陣中的工兵部隊迅速衝出,閃電般在城牆缺口前的護城河上架起一道浮橋。原本按兵不動的尼雅騎兵突然啟動,穿過步兵方陣,揮舞著戰刀向缺口衝來。

當第一個尼雅騎兵通過浮橋,衝上滿是碎石的城牆缺口的時候,缺口處還被濃密的煙塵籠罩著,城牆上的綠湖士兵還未從爆炸過後的驚慌中清醒過來。

城牆缺口邊緣,一個身負重傷的士兵漸漸恢複了知覺,他恍惚聽到城牆下麵傳來的淩亂的馬蹄聲;他探身向下張望,煙塵遮擋了視線,什麽也看不清;他用盡全身力氣把旁邊的一塊石頭推了下去,缺口下麵傳來一聲慘叫。煙塵逐漸散去,他驚愕地看到缺口處密密麻麻擠滿了敵人的騎兵,正在爭先恐後地向城內湧去。他回頭想再找石頭投下去,但身邊已經沒有分量足夠的石塊,而且鮮血正從他的傷口處大量流出,身體正慢慢失去知覺,情急之下,他一翻身,從缺口滾落下去。他的身體重重撞在一個尼雅騎兵頭上,兩個人的身體一同墜落馬下,旋即被潮水般的人流淹沒。

城牆上其他守城士兵也明白發生了什麽,連忙往缺口處靠攏,向下投擲標槍和石塊。

城下的尼雅騎兵不顧傷亡,反而加緊向城內衝擊。

這時,綠湖士兵把煮沸的瀝青傳遞到缺口處,不停地傾倒下去。

滾燙的瀝青在缺口處形成了一道黑色的瀑布,下麵的敵人騎兵頓時人仰馬翻,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成一片。前麵的騎兵見狀猶豫不前,有的甚至想調轉馬頭回撤,而後麵的人馬仍舊在向前衝,一時間在城下擠成一團。

敵人對此早有準備,一陣急促的梆子聲響起,埋伏在步兵方陣後麵的弓箭手開始齊射,密集的箭雨集中覆蓋了缺口兩側的城牆。

正在集中精力對付敵人的守城士兵猝不及防,紛紛中箭倒地,幸存下來的也隻顧在盾牌下藏身,無法再繼續攻擊,而後麵的士兵也被阻隔在遠處,無法靠近缺口。

城下的敵人騎兵趁勢恢複了隊形,源源不斷地穿過缺口,向城內移動。

尼各撒選擇的突破口是根據密探繪製的地圖精心策劃的。城牆後麵是綠湖王國平時訓練軍隊的操場,平坦而寬闊,從操場出發不遠處就是橫貫全城的凱旋大街,沿著凱旋大街可以延伸到全城的各個角落。一旦他的騎兵在操場上重新集結完畢,並迅速踏上凱旋大街,就再也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他們了。綠湖王國的軍隊都集中在城垣,會被步兵方陣圍殲。展現在騎兵麵前的就隻有毫無抵抗能力的平民和一覽無餘的夢想中的美麗城市了。

城樓上的霍風和文武百官目睹這種情景,也感覺到後果的嚴重性,如果無法擋住敵人的騎兵,任由其衝入城內,那麽今天便是城毀人亡、舉國覆滅的日子。

“末將請令,率領騎兵部隊從缺口處迎擊敵軍。”衛將軍上前一步向霍風請命。

霍風沉默不語。

衛將軍料想這位小國王縱然沒有被這陣勢嚇倒也必無良策,而時間已經刻不容緩,不語便是默許,他轉身欲下城召集部隊。

“等一等,再等一等。”霍風說道。

衛將軍沒想到霍風會有不同意見,自己的看法可是連老國王向來都言聽計從的。“王上,”他重重跪在霍風麵前,急促地說道,“戰事萬分火急,全城危在旦夕,可千萬猶豫不得啊!”

霍風仍不言語。

衛將軍抬頭望著霍風,眼中急得欲噴出火來。他看到霍風那略帶稚氣的臉龐因為緊張也顯得異常嚴肅,但是卻沒有絲毫的慌張和驚恐,一雙眼睛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敵人部隊的調動。忽然,霍風的嘴角竟然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衛將軍感到奇怪,不禁扭頭順著霍風的目光向敵陣望去。不久,他也注意到,一個足以挽回敗局的戰機正在出現。

尼各撒的攻城計劃的確周密而趨於完美,先是找到最適於騎兵作戰的突破口,然後用假霹靂火戰車迷惑敵軍,出其不備炸開城牆,再令工兵架起浮橋,早已蓄勢待發的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進城內,原來做勢攻城的步兵方陣除留一部分牽製城上守軍,其餘由前隊變為後隊尾隨騎兵繼續擴大突破口,趁敵人混亂之際攻入城中,到那時,失去了城牆保護的敵軍必然會被自己驍勇善戰的將士們輕而易舉地消滅幹淨。

此刻,騎兵部隊已經有小半順利進入城內;左翼的步兵方陣業已前進到護城河邊緣;工兵架設的第二道浮橋即將完工;右翼步兵方陣也正在迅速向突破口靠攏。城牆的缺口成了一個巨大的死亡旋渦,雙方的軍隊都被吸引過來,在這旋渦中殊死搏殺,鋒利的刀槍瘋狂地刺入一具具血肉之軀,腥紅的鮮血在噴濺、在渲染,殘缺的肢體四散紛飛;受傷倒地和死去的士兵反複被馬蹄踐踏;戰馬的嘶鳴和人死前的號叫交織在空中。

然而,在這個計劃中,尼各撒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為了一擊成功,他幾乎把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城牆缺口的爭奪戰中了,卻忘了另外一個重要地點—城門,如果在關鍵時刻,守軍從城門殺出,襲擊攻城部隊的尾部,那麽尼雅全軍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也許尼各撒知道這個漏洞,隻是他不相信處在群龍無首、瀕於崩潰狀態的敵軍膽敢出城迎戰。不過他馬上就要為自己的輕敵付出代價了。

霍風霍然站起,高聲喝道:“眾將軍聽令!”他稚嫩的聲音充滿威嚴,“衛將軍速率本部左驃騎營前往軍教場迎擊敵騎兵,勿使其向城內擴散;霍韋將軍領藤牌、工兵、善射三營隨後跟進,多帶土木石料,務必將缺口堵住,並協助衛將軍將進入城內的敵軍全殲;都靈將軍統領城上五營守城步兵,集中兵力將敵後續部隊擋在缺口外,同時密切注意敵軍動向,防敵從它處偷襲;其餘右驃騎、騰威、踏野三營騎兵隨本王從城門殺出,衝擊敵後衛步兵方陣。”

“遵命。”幾位將軍拜倒在霍風腳前。

衛將軍又說道:“王上初登王位,風華初露,萬民仰重,此番兵凶戰危,但請王上切勿輕易涉險,還望另委其他將領率隊出征。”

“我意已決。”霍風說罷,猛地撕開王服,露出裏麵早已穿戴整齊的甲胄,又摘下王冠,換上頭盔,激動地說道,“國家存亡在此一戰,我等不得心存僥幸,務必抱著誓死的決心,與敵決一死戰。”

片刻之後,部隊已經在城門內集結完畢。

臨行前,衛將軍死死拉住霍風的手,不住叮囑:“王上,一定要保重,戰事如果不利,應盡快撤回城內。”並且讓四個跟隨自己多年的親兵保護霍風。

厚重的城門緩緩推開,霍風體內的鮮血也逐漸沸騰。他突然抽出戰刀,發出一聲怒吼,催動坐騎向城外衝去。

城門方向**起滾滾煙塵的時候,尼各撒的心中隱隱掠過一絲不安。身經百戰的他意識到攻城計劃中唯一的一個弱點被敵方覺察了。然而戰爭的旋渦已然形成,雙方的部隊都已身陷其中,誰也無法再進行有效的控製。但他仍心存僥幸,期望敵人的襲擊隻不過是對攻城部隊的騷擾而已,右翼的步兵能夠將其擊退。隻要堅持到騎兵部隊衝過城牆缺口,順利向城內縱深進發,敵人的任何抵抗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片刻之後,敵對雙方攻守易勢。

綠湖騎兵衝出城門之後,右驃騎營從主隊分出,迅速繞過敵步兵方陣,向其後衛的弓箭部隊殺去。

尼雅族的弓箭手們正在全神貫注往城頭射箭,猛然間見到揮舞著戰刀的綠湖騎兵已然近在咫尺,他們手中的長弓麵對寒光閃閃的戰刀毫無用處,頓時陣腳大亂,紛紛四處潰散,可他們哪裏跑得過奔馳的戰馬,在刀光、鮮血和慘叫聲中,尼雅族的弓箭手瞬間損失殆盡。

霍風國王親自率領著騰威、踏野兩營騎兵向敵人的右翼步兵方陣衝擊。他們沒有從已經在忙亂中布好防禦隊形的敵人正麵進攻,而是劃了個半弧,從敵人的側麵切入敵陣。

步兵部隊抵禦騎兵的重點在於緊密的隊形和有效的配合,前部的長矛兵利用密集的長矛化解騎兵的衝擊速度,再由短刀手一一解決陷入陣中的騎兵,而綠湖的騎兵恰恰繞過了長矛兵,從其與短刀手相交處**進來。

猝不及防的短刀手被怒潮般洶湧而來的戰馬衝撞得人仰馬翻,而長矛兵根本來不及調轉笨重的長矛,在他們恐懼的眼中充滿了戰刀劃過的片片銀光。轉眼間,強大的步兵方陣瀕於崩潰的邊緣,它就像一隻張牙舞爪、凶猛異常的史前怪獸卻被一柄小小的匕首準確地刺中了心髒,即將轟然倒地。

尼雅族的士兵們畢竟久經沙場,一個個驍勇善戰,尤其是以右翼統領西霆風將軍為核心的一小隊近衛軍,擋在前麵死戰不退,雖然死傷慘重,卻有效遲滯了綠河騎兵勢如破竹的發展勢頭。

眼看敵人漸漸從恐慌中穩定下來,正在重整隊形,從四麵布置包圍圈,綠湖騎兵有陷入重圍的危險。

這時,已經消滅了敵方弓箭手的右驃騎營從步兵方陣背後殺來,給了敵人致命一擊。腹背受敵的尼雅步兵再也堅持不住了,頓時失去了指揮,隻顧各自逃命。綠湖騎兵一時如入無人之境,一麵砍瓜切菜般消滅失去抵抗意誌的敵散兵,一麵尾隨其後向敵人的左翼步兵方陣衝擊。

城牆缺口處的戰鬥同樣慘烈,城牆上的守軍解除了敵方箭雨之苦,得以全力對付城下的敵人。他們如同蟻群一般,瘋狂地從城牆兩側運來石塊、標槍和熬沸的瀝青,劈頭蓋臉地向城下傾瀉。

已經通過缺口的騎兵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迎頭遇到了綠湖騎兵的阻擊,雙方開始短兵相接的肉搏戰,殺得難解難分。缺口處的騎兵前後都被自己的部隊阻塞,前進不能後退不得,在城上猛烈的攻擊下根本沒有抵抗能力,一時死傷無數,士兵和戰馬的屍體堆滿了缺口。

眼看著戰況急轉直下,尼各撒意識到了問題嚴重。他焦慮地看到,攻城的士兵們擁堵在城牆缺口處,逡巡不前,傷亡慘重;而城門方向,右翼步兵方陣已經崩潰,並且有殃及左翼步兵方陣的趨勢,士兵們在敵方的打擊下慌不擇路,互相踐踏,混亂不堪的局勢正在迅速向全軍蔓延。尼各撒知道,如此下去不但奪城無望,自己的部隊也很難在敵人的兩麵夾擊中全身而退,這場戰鬥已經演化成多年來兩個民族間的最後決戰,誰失敗了,都將被趕出綠洲,甚至可能走向最終的滅亡。時不我待,他必須立刻采取措施來力挽狂瀾。

尼各撒的目光落在城門方向的戰場上,一杆綠河的王旗正在一隊如洪流般奔騰的騎兵上空獵獵飄揚。

這個時候,霍風正帶領著部隊追擊潰散的敵兵,正在接近敵人的左翼步兵方陣,而敵人被自己的逃兵衝散了陣腳,已經不能組織起像樣的防禦隊形。

霍風雖然衝在隊伍前麵,但四周被親兵緊緊護衛著,敵人根本無法近身。霍風揮舞著戰刀,卻也同樣碰不到一個敵人。

忽然間,他注意到敵人的隊伍紛紛向兩邊閃開一條路,一隊騎兵從中衝出,徑直向這邊急速靠近,騎兵的前鋒高舉著一杆尼雅族王旗。霍風知道是誰來了,那是他一直渴望出現的情景,也是他生命中注定要麵對的一次考驗—生或死的考驗。腦海中無名英雄躍馬衝鋒的身影一閃而過,他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著,憤怒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燒,仇恨的力量散布全身。那一刻,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幻覺,慘烈的戰爭場麵再次被那片靜謐、明亮的金黃色世界取代,他的五官都失去了作用,看不到混亂的人群和武器的寒光,聽不到戰馬的嘶鳴、士兵的喊殺,聞不到空氣中的血腥氣也感覺不到坐騎的躍動和盔甲的沉重,這金色的世界是他內心憑借著某種神奇的力量,透過塵世間的假象,所看到的另一個世界,是萬物的本源……

兩隻騎兵都在加速前進,最終迎頭相撞。這場戰爭中最為慘烈的戰鬥開始了。一邊是心懷仇恨、拋卻生死的綠湖騎兵,一邊是久經敵陣、驍勇凶猛的尼雅衛隊,雙方混雜在一起進行著殊死搏鬥。

霍風從幻覺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周圍混亂的廝殺場麵,也沒有意識到身邊的衛兵非死即傷,自已已然失去了有效的保護,他隻是看到了那杆幾乎近在眼前的尼雅族“尼”字王旗,和旗杆下正在殺氣騰騰向自己撲來的敵軍首領尼各撒。

霍風毫不示弱,他積蓄全身的力量,揚起戰刀,催動坐騎迎上去。

千裏追風駒風馳電掣般奔跑著,尼各撒踩著馬鐙,從馬背上站立起來,右手平端虎頭鋼槍,左手高舉秋風落葉刀。他已經能夠看到敵人小國王那張滿是稚氣的麵孔。就是他抓住了攻城戰術的弱點,使自己的部隊陷入困境,幾乎一敗塗地。可是他想不出,這個身材弱小的孩子,拿什麽來抗衡自己浸**了數十年的武藝和一身無數次惡戰留下的傷疤。

決戰就在眨眼間,兩匹戰馬隨即擦身而過。

那電光石火的一瞬,尼各撒持槍刺向霍風的前胸,霍風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用戰刀把槍格開,尼各撒的左手刀又兜頭砍到,霍風急忙順勢仰臥在馬背上,秋風落葉刀擦著霍風的額頭劃過,打掉了他的頭盔。兩人側身而過,霍風剛剛坐起身,一道呼嘯的風聲便在他耳後響起。尼各撒反手掄槍,純鋼製成的槍杆重重抽打在霍風後背上。霍風隻覺喉頭一甜,一股鮮血從口中噴出,眼前變得一團漆黑,身體墜落馬下。在他掉下的地方斜立著一柄遺棄的斷劍,恰好刺穿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