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無名英雄

落日不在。

王宮高大的建築群隱沒在漸漸濃烈的夜色之中。

星星點點的宮燈在皇宮中昏暗地燃亮。

幾個宮女正在神色慌張地為宮燈蒙上白紗。

霍烈國王未死,但他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卻已寥寥無幾,短暫得已經來不及為他的身後之事做出什麽安排。

他剛剛從沉沉的昏睡中醒來。夢中他見到了自己的父王和母親,還有綠湖王國的列位先祖……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兒時,枝葉掩映的庭院中,自己蹣跚著跑向母後的寢宮,卻一跤絆倒在台階上,他看見母後驚慌失措地跑過來抱起自己,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滿是關切和愛憐……他夢見和父王一起跪在祖廟的蒲團上,四壁上是祖先們的巨幅畫像,周圍繚繞著熏香的青煙,父王用威嚴和凝重的話語向自己講述著每一位先祖的光榮與輝煌……他夢見了自己即位的那一天,都城裏萬人空巷,子民們爭先恐後地目睹自己的風采,那時候天是那麽的藍,雲是那麽的潔白……

他微微睜開眼睛,看見了天憩殿那熟悉的屋頂,一根根檁條在燈火的映襯下從黑暗中顯現出來,顯得那麽壓抑。他知道自己就躺在寢榻上,可是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他明白生命正一絲絲地從他身體裏抽走,自己再也看不到下一個日出了。他用盡力氣側過頭,看到寬闊的大殿裏悄無聲息地跪滿了人,有自己的嬪妃、子女,等待王命的大臣,還有醫生和奴仆。從他們有的憂傷,有的含淚的麵孔上,他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他也默默地望著他們。一時間,隻有大殿裏的空氣在沉悶、憂鬱的氣氛中緩緩湧動。綠湖王國在自己身上恐怕就到盡頭了,當自己撒手而去的時候,卻把一個破碎的山河留給了無助的子民們,自己有什麽顏麵去見地下的先祖們呢?一滴濁淚從老人的眼角滑落。

他張開嘴,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清。跪在榻旁的王後連忙起身,附耳傾聽。片刻,她站起身說道:“王上有命,王子霍風留下,其餘人殿外聽旨。”

空曠的大殿裏隻剩下父子二人。

霍風跪在地上,望著寢榻上衰老憔悴的父王,雖然他強迫自己忍住悲聲,眼淚卻止不住地滴落。

老人的手指微微動了動。霍風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匍匐到他的身旁。

老人久久凝望著兒子。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竟然抬起手給霍風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綠河的子孫流的應該是血而不是淚。”老人的聲音清晰起來。

“是,是,兒子不爭氣。”霍風用手擦著眼淚,可淚水還是不住湧出來。

“唉,其實也怪不得你,你的年紀還小,”老人撫著霍風的頭說道,“隻要加以時日,經過曆練,你一定會成為綠湖王國的一代明君,可惜父王已經不能夠幫你什麽了。”

“父王,”霍風把頭伏在老人的身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是兒子無能,是兒子連累了父王,您是為了救我才—才弄成這個樣子的啊!要是哥哥們在就不會—不會……我真恨……真很我自己,為什麽這麽……”說到這裏霍風已經泣不成聲。

“莫要再自責了,”老人的目光投向燈火背後的黑暗,“是父王沒能把一個祥和、安定的江山交到你的手上,假如我們的王國不幸在這次劫難中毀滅,父王自然會代你去向地下的列祖列宗們請罪,但是你要記住,”老人托起霍風的臉,注視著他的眼睛,目光灼灼生輝,“我走之後,這國家和子民的命運就壓在你的肩頭,你的內心再不能有一絲的懦弱和猶豫,你要用無比的信心和智慧去戰勝敵人,領導你的國家渡過難關,重現輝煌,雖然這……這太難為你了……”老人的手緊緊抓著霍風的肩頭,“如果你真的做到了,你就是王國的恩人、王國的救星……”

霍風不住點著頭。他望著父王,內心百感交集。

忽然,他發現父王的眼睛漸漸失去了光澤……

哭聲驟然從殿內傳出。

等候在殿外的人們都明白發生了什麽。大家麵麵相覷,臉上都充滿了憂傷和不安。他們都在想,王國之所以能夠支撐到現在,除了堅固的城牆,還有霍烈國王卓越的領導力和凝聚力,現在隻剩下年少無知的霍風王子,本就已岌岌可危的王國還能夠堅持多長時間呢?

城牆破了還可以修補,可人心散了呢?

沒有旨意,眾人不敢擅入大殿。殿內的哭聲由低而止。過了良久。殿門開處,霍風王子瘦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眾人發現,除了隱隱的淚痕,王子憂傷的臉上竟然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沉著和老練。

“王上已經故去,請執禮官根據祖製安排葬禮,明早發喪。”霍風的聲音憂傷但不慌張。

“大敵當前,王上的死訊會影響守城將士的士氣,”衛將軍叩首說道,“我建議封鎖消息,隻說王上略負輕傷,正在休養,待以後事態平靜下來再……”

“不必,如此隻會平添人們的猜忌,”霍風揮了揮手,“王上是為了國家的生存而光榮戰死的,每一個綠湖的兒女都應該效仿王上,前仆後繼地與敵人血戰到底。”

“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望國王早日登基。”林宰輔說道。

“明日一早,就在先王受傷的城樓上舉行加冕儀式。”霍風說道。

“這—這恐怕不妥,”林宰輔神色驚慌,連忙說道,“這不符合祖製,更何況,那裏太—太危險了。”

“我意已決。”霍風說道。

衛將軍望著這個新的國王,心中想到,要是再大幾歲,再有幾年的成長,說不定真的會成為一代明君,帶領王國走向複興呢。

一個領袖是可以培養的,但需要的是時間,敵人會給嗎?

夜幕垂下,艾斯特拉達沉浸在黑暗中。微弱昏黃的光影浮現於夜海之上,那是神塔第九層,涅槃女神的神堂。

尼雅久久跪在煙霧繚繞的女神像前祈禱著。

仁慈的涅槃女神啊,我獻上最真摯的信仰,請你庇佑這些苦難中的子民吧……

萬能的涅槃女神啊,請你降下恩澤,讓人們心中的仇恨消融,讓他們手中的武器鑄劍為犁,讓死亡和淚水遠去,讓歡笑重回綠洲……

我景仰的女神啊,請你保佑霍風,保佑父親,在無盡的黑暗之中給他們一線光明,我願為您奉獻我的一切……

時間悄然流逝,栩栩如生的女神像默默俯瞰著尼雅、俯瞰著神塔下的芸芸眾生。

賽裏木婆婆出現在尼雅身後,麵無表情地看著女神像和苦苦祈禱的尼雅。

“尼雅,世上本沒有神,我們的信仰是對光明的追求和對未來的企望,但是我們從來不能期待神跡的出現,人類的曆史隻能由人類來書寫。”老人說道。

“婆婆,我該怎麽辦?”尼雅無助地望著老人。

老人搖搖頭道:“自人類誕生,戰火就始終如影隨形,你現在所經曆的,已經在人類的曆史上無數次重演,那是我們無法阻止的,我們涅槃族雖然身負人類的希望,可是至今為止,我們並沒有辦法讓人類獲得永久的和平,在遠古的曆史中也從來沒有過成功的記載。”

“一定會有辦法的,婆婆,”尼雅的目光在燭光的映襯下像是在燃燒,“我能感到那股力量,它就在我的胸中湧動,我覺得它隨時都可能像火山一般爆發,我不要在這裏無助地祈禱了,無論它會造成什麽後果,我都願意去承擔,請您—請您給予我指導吧。”

“我們的確該做些什麽,可是……可是我們真的準備好了嗎?”婆婆喃喃自語。

尼雅舉起鳳凰雕像,昏黃的燭光為它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微光,它高傲地昂起頭顱,好像在與尼雅默默地交流著什麽,一雙精美的翼翅像折扇般張開,似乎要振翅飛去,這讓它看上去仿佛隨時會複活一般。尼雅一直把它貼身藏在胸前,它曾經救過尼雅的命,在白石林之戰中,正是它擋住了蕭若寒的致命一擊。尼雅細細端詳著它。它是那樣的完美無暇,蕭若寒的寶劍沒有在它上麵留下一點劃痕。它的體積還沒有尼雅的拳頭大,可是尼雅知道,它的力量是那麽的強大,黑海洋中雷電交加的風暴,雪藏高原上驚天動地的天聖山地火,在它麵前都是那麽微不足道,它可以讓大地毀滅,可以讓星辰錯位……不過它現在就靜靜躺在尼雅的手心,古老的咒語早已失傳,那力量就封印在這小小的雕像之中,卻無從開啟。

賽裏木婆婆也凝視著鳳凰雕像,沒有人知道它是在什麽時候製造的,它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文明時代中存在了千萬年,關於它的故事也輩輩流傳,但是它始終是一個傳說中的神器,從來沒有人運用過它的力量,因為那需要一種特殊的生命本源,或者說,它存在於這個世界,是在等待一個人,一個可以與它產生共鳴的人,隻是誰也沒有想到,那個人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不是聰慧絕頂的智者,而是一個柔弱的普通女孩。

“是時候該把一些事情告訴你了,”老人歎息道,“就讓我來開啟你生命本源的記憶吧,將來會怎樣,就由你來決定吧。”

婆婆將手輕輕放在尼雅額頭,無法觀測的生物波在她的掌間凝聚,籠罩了尼雅全身。

尼雅感到一陣暈眩,接著眼前一黑,視野中什麽也看不見了。不知過了多久,一點光明在黑暗中驟然擴大,遺忘了無數年的記憶鋪天蓋地般湧來……

老人鬆開手跌坐在地。她感到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連挪動一下身體都變得異常困難,但是她仍然竭力抬起頭,不安地望著尼雅。

良久,尼雅睜開眼睛。她的眼中含滿淚水。

“看到了什麽?”老人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完全陌生的世界;還看到了我和他,以及我們一生的經曆……”尼雅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之中,她無助地抱住了老人,“怎麽會有這種事情呢?我隻是一個孩子,我怎麽能有另一次人生?您告訴我,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孩子,你要冷靜下來,更要堅強起來。”婆婆輕輕撫摸著尼雅的長發。

尼雅漸漸平靜下來,她坐起身,用紅腫的眼睛望著老人。

“我們的古陸世界曾經毀滅過許多次,又多少次再度繁榮,而唯一不變的就是人類,他們雖然一次次失去了家園、智慧和文明,但是他們終究生存了下來。我們每個人降生下來都像一張白紙,然後通過學習和經曆去豐富自己的人生,不過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流淌著祖先們的血,我們的心中也深藏著祖先的生命本源,雖然我們可能永遠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但是它就在那裏,並會隨著我們的後代傳承下去,直到人類的盡頭……”老人把尼雅抱在懷中,像是母親在為女兒講述從前的往事,“你所看到的世界是從前的古陸,那是曾經在古陸存在過的一次人類文明,和許許多多次文明一樣,它也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中,不過它卻留下了這個鳳凰雕像和一個預言。”

“什麽預言?”尼雅的心一動。

“每一次文明退潮,古陸就會重歸蠻荒,而人類也會失去幾乎所有的智慧和知識,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能夠流傳下來的隻有一些簡短的神話和預言,所以每一次新的文明建立都會完全不同於從前,你所看到的那個文明就發生了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老人說道,“在文明毀滅之前,一些人因為某種際遇而實現了飛升,他們擺脫了身體的束縛,成了另外一種生命,他們從此自由地在時間與空間中任意遨遊,他們在古陸留下了一個信物,承諾在某個時候會重回古陸,來拯救即將毀滅的人類;那種生命形式是人類的夢想,此後的文明就也再沒有實現過,我們甚至不知道它是真實的,還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我明白了。”尼雅出神地點點頭。

“明白什麽?你還看到了什麽?”老人憂心忡忡地問道。

“我還看到了末日,和一首歌,”尼雅說道,“我明白了,那些金屬板上的咒語其實不過是一首歌,那首歌唱的是……”

“不,千萬不要提起它!”

賽裏木婆婆臉色突然大變,但是尼雅已經輕聲唱了起來。歌聲輕柔如水,幽怨中帶著甜蜜,像是一位少女在思念遠方的愛人,接著歌聲變得悲傷而淒涼,如哭泣,如嗚咽,最後在寂靜的夜色中悠然而止,像是生命已歸於停息,世界走向寂滅……

周圍一團沉寂,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尼雅的聲音帶著迷惘:“他來了,我感到他來了,可是為什麽什麽也沒有發生?難道他所說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嗎?”

黑夜。

還看不到黎明。

沒有隨從,沒有燈火,周圍萬籟俱寂,隻有黑暗。

霍風久久跪在地上,仿佛已經化作了一座沒有生命的塑像,但是他的內心卻洶湧澎湃,思緒萬千。

他恍惚記得,許多官員和奴仆在他身邊穿梭、忙碌;一個冒著熱氣的澡盆抬進大殿……婢女們為父王沐浴更衣……執禮官在一旁宣讀著什麽……女眷們在啼哭……一張張鐵青的臉在他眼前晃動……有人為自己拿來一套孝服……孝服是那麽的潔白,白的有些晃眼……自己在哭,眼前一片模糊……自己被人攙出了大殿,回到了自己的寢室……婢女們服侍自己睡下……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寂靜……孤獨……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穿衣起床,推開門……自己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行……是在做夢嗎?還是有什麽東西在召喚著自己……於是就來到了這裏……

眼前雖然一團漆黑,但是他能感覺到周圍的一切:樹木在夜霧中舒展著枝葉,不知名的昆蟲用夜露梳理著羽翅,而前麵幾步遠處就是靜靜矗立的無名英雄雕像。

戰爭終結了他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迫使他飛快地長大。哥哥們的死除了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傷痕,也使他失去了可以傾訴心聲的親人。現在父王也死了,他已經從王子成了國家的君主,整個國家的命運都掌握在他的手上,他必須堅強、自信、英雄無比;他必須高高在上,用冰冷的表情掩蓋內心的孤獨、無助和恐懼,他必須這樣……

他跪在無名英雄雕像前的石階上,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衫,膝下的石板寒冰般刺骨,但是他渾然不覺。隻有在這裏,他才能平靜下來,默默地洗滌塵世的煩躁和苦惱,並憑借著無名英雄的精神漸漸恢複信心,積累智慧和力量。

幾聲輕響從前方傳來。

“什麽人?”霍風沉聲問道。

一盞紅燈籠忽然在他眼前亮起,一個黑影出現在燈籠後麵。

黑影後麵,無名英雄雕像也在微弱的燈光下現出朦朧的輪廓。

“和你一樣,都是迷路人。”黑影淡淡地說道。

“胡說,一個人怎麽會在自己的家園迷路?”霍風立身而起,手按寶劍,厲聲說道,“除非你不是綠湖人。”

“你猜對了,我的確不是。”那個人湊近燈籠,顯露出一張消瘦的臉龐。

“原來是潛進城來的奸細。”

霍風冷笑一聲,寶劍已經出鞘,劍刃劃出一道微紅的寒光,向來人刺去。

微風掠起,夜霧攪動,燈籠一暗,瞬間又恢複了原狀。

霍風呆呆地站在地上,手中的寶劍不知怎的,已經到了陌生人手裏。

“城外來的人卻不一定是敵人,”陌生人打量著寶劍,說道,“以後在做出決定之前,一定要弄清真相,這一點你務必要記住,因為一個無意間的錯誤,可能會讓你抱憾終生。”說到這裏,陌生人的臉上一片惆悵,“我來到這裏,隻不過因為看到你也迷了路。”他的手一揚,寶劍準確無誤地插入霍風腰際的劍鞘。

“我並沒有迷路。”霍風仍然用戒備的眼神望著他。

“我指的並非是腳下的路,而是心中之路。”陌生人指了指心口說道。

霍風沉默了。

“所以我想跟你談一談,或者說聊一聊天。”陌生人轉身把燈籠插在雕像身上,在涼亭的欄杆上坐下來,並示意霍風也坐下。

“你不能對我們的英雄不敬。”霍風走上前拔下燈籠,重新掛在亭柱上,然後大方地坐在陌生人對麵。

陌生人望著霍風倔強的臉,點了點頭,說道:“在這個動**的世界上,一個人能夠有自己的信仰,確實是件幸運的事,但願你能夠守護一生。”

霍風虔誠地望著無名英雄雕像,說道:“他是我們的英雄,我們民族的守護者。”

“但是他隻是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像,隻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傳說,假如要把民族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那麽我敢肯定,你們的民族終究會走向消亡。”陌生人冷靜地說道,並沒有理會霍風憤怒的表情。

“你究竟是什麽人?”霍風毫不客氣地問道。

“我說過,我不過是一個過客,既不能給你什麽幫助,也不會帶來什麽威脅,假如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你隨時可以趕我走,我所說的話雖然不好聽,但是希望你能夠想一想,說不定會有一些用處。”

霍風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陌生人,他的臉龐很消瘦,仿佛幾個月沒吃飽過,但這種營養不良的瘦弱反而使他的臉像是岩石雕刻成的,顯得剛毅而威嚴,也使他的眼睛格外的大而有神;他的膚色即使在火光的映襯下也顯得極為蒼白,像是從沒有在陽光下生活過;霍風還發現在他的臉上隱藏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和疲倦。雖然霍風不敢肯定陌生人的來意,但是心中已經放鬆了戒備,而陌生人的表情甚至讓他莫名地有一些同病相憐的感覺。

“你總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吧?”霍風問道。

“他有名字嗎?”陌生人看了看無名英雄雕像,“但這並沒有妨礙你們的交流,何況我也沒有問過你的名字。”

霍風的心悠然一動。

“記得剛才您講,我們都是迷路的人?”霍風的話客氣了許多。

“你本來並不是王位的繼承人,你沒有這個思想準備,也沒有受到過如何治理國家的教育,現在你的父王和哥哥們都相繼去世,隻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高高的王位之上,沒有人告訴你你該怎麽做,也沒有人能夠相伴左右來輔佐你,而且你的年齡在別人的眼裏還是個孩子,這種情況即使是在太平年代也是難為你了,”陌生人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更何況城牆之外有如狼似虎的強敵需要抵禦,城牆內又有人心散亂的三軍將士需要統率,對子民有血海深仇要報,對國家有千裏江山要複興,而你,根本就沒有能力和辦法辦到,對你來講何止是迷路,根本就沒有路,即使有,也隻有絕路。”

霍風的心中一酸,眼淚湧上眼窩,但是他隨即又恢複了鎮定。眼淚隻代表懦弱,不會解決任何問題,即使死,流的也隻能是血。

“那麽,”霍風真誠的目光投向陌生人,“請問,您有什麽辦法嗎?”

“沒有,”陌生人緩緩搖了搖頭,“麵對這種局麵誰也沒有辦法。”

霍風的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過了片刻,他又問道:“難道您也是一個迷路的人?”

“迷路?”陌生人淡淡一笑,笑容裏卻飽含憂傷,“我已經從絕路上跨過,前麵已經沒有路可走了。”

霍風繼續傾聽著。

陌生人接著說道:“我有一個恬靜美麗的家園,有賢惠的妻子,健康的父母以及即將出生的孩子,可是……”陌生人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淚花,“可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哭了,一個男人是不應該輕易流淚的。”霍風說道。

“做人應該做一個有情有義的人,而不是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淚水並不代表懦弱,你的父王負傷和去世的時候,你都在哭,那時的淚水表明了你對親人的關切和愛,有什麽不應該的呢?一個人,隻有在生死關頭能夠不惜生命挺身而出,才是一個真正的勇士,你一定還在為城樓上表現得驚慌失措而懊悔不已,也還在為父王的死懷著深深的自責,其實那並不能怪你,因為你還小,還沒有經曆過戰場的磨煉,如果現在能夠用你的生命去換回父王的重生,你會不會去?你會的,一定會的,我相信。”陌生人像兄長對弟弟一樣和藹地望著霍風。

霍風忽然抓住陌生人的手,眼淚情不自禁地從他的臉頰滑落。他內心深處那片濃重的陰影終於在陌生人那親人般的話語和目光下消散了。

雖然霍風並不知道陌生人為什麽會知道這麽多事情,又為什麽對他如此了解,但是就在那一瞬間,他已經對陌生人產生了深厚的信任和感情。

兩個人就像兄弟一樣對視著,默默交流著。

良久……

“難道你的國家也發生了戰爭嗎?”霍風輕聲問陌生人。

陌生人的眉間又籠罩上了愁雲,他的眼睛在燈籠的照射下仿佛燃燒著熊熊火焰。

片刻,他才開口說道:“戰爭的本質是參與的雙方或幾方為達到各自的利益而進行的,除了血腥殘酷外還有起碼的理智,還在一個可以控製的範圍之內,可是我所經曆的那場戰爭……簡直已經不能再叫戰爭了,那是自我的毀滅,對世界的毀滅……”陌生人歎了口氣,“戰爭開始的時候,各方還保持著一定的克製,然而隨著戰爭的升級,人們內心殘存的那一點點理智都被仇恨所吞沒,所有的人都瘋了,地獄的烈焰四處肆虐,在大地、在天空、在地下……士兵、平民、男女老幼……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妻子,我的朋友、同事……我的家……都在那一瞬間化為烏有,甚至包括我自己……”

霍風感覺到陌生人的手在顫抖,不知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恐懼。

“可是你知道嗎?”陌生人那憂傷的眼神忽然變得咄咄逼人,“雖然我的肉體和精神受盡了非人的折磨,但是我並沒有放棄,我還在四處尋找著拯救世界的方法,隻要堅持不懈,我相信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到的。”

“所以無論形勢惡化到何種地步,隻要我們的生命還在,就不能放棄努力,隻要我們努力了,就一定會有希望。”霍風堅定地說道。他的情緒受到了陌生人的感染,熱血逐漸沸騰。

“你是一個堅強的孩子,也會成為一代偉大的君主。”陌生人讚許地點點頭。

“謝謝你,”霍風感激地說道,“我明白了,我站在正義的一方,隻要我和我的子民堅定勝利的信念,恐懼和絕望的應該是敵人,終有一天,敵人會在我們複仇的烈焰下化為灰燼。”

“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假如你的內心被仇恨填滿,你就會逐漸變得貪婪、殘暴,變得和你的敵人一樣,”陌生人滿含深情地說道,“仇恨的盡頭就是毀滅,隻有寬容和理解才會帶來永久的和平。”

霍風一臉的不解,他低頭沉思,許久才抬起頭,說道:“雖然我還不能完全明白,但是你的話,我會記住的。”

“但願我的話能夠對你有所幫助,好了,就到這裏吧,”陌生人站起身,拿起燈籠,說道,“孤獨了這麽久,能與你聊聊天,真的很高興。”

霍風忽然跪倒在陌生人腳前,恭敬地說道:“多謝您的教誨,您的智慧讓我茅塞頓開。”

“什麽智慧,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一個被命運所左右,無力掙紮的普通人,”陌生人神情黯淡地說道,“假如人生可以重來……”他仰望夜空,無力地搖搖頭,而後邁開腳步向黑暗中走去。

“懇請您能不能留下來做我的老師?”霍風問。

“我本無根,隻得漂泊,這是命運,”陌生人轉瞬間又像來時一樣神秘地消失了,連燈籠的光亮也完全不見了,隻有蒼涼的聲音隱約傳來,“尼雅是個好姑娘,何苦讓世事的煩惱汙染了那份單純的感情呢?敞開你的心靈吧,免得傷了你的心,也傷了她的心。”

霍風起身,不覺向陌生人消失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他思忖,對方究竟是什麽人呢?好像對自己什麽事都了如指掌。他抬頭望著身側黑糊糊的無名英雄雕像。

那雕像在黑暗中毫無生氣地沉默著……

霍風也沉默著,思緒卻在沉默中飄曳……

少年的情愁,剪不斷,理還亂……

時間,流水般逝去……

寂靜中,霍風也像陌生人那樣,仰望夜空,搖了搖頭。天快亮了,還有太多的事等著他處理呢。他緩緩向王宮走去。

一隻紅燈籠遠遠出現。

霍風心中一喜,難道陌生人又回來了?他加快了腳步。

燈籠後麵顯露出尼雅苗條的身影。

霍風一愣。尼雅柔軟的身體已經撲進了他的懷中。

霍風內心的防線在一片柔情中轟然崩潰,壓抑已久的情感化作熱淚奪眶而出。他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尼雅,像個孩子似的把頭埋在她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