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觸碰禁忌的三等星居民,委員會有權執行處決。

——《三等星教育法》正則第十三條

事實是,我的父親根本沒有想那麽多。

他給我的回複簡單粗暴,先是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然後告訴我他正在準備即將到來的遠征,按照計劃,帝國將放棄原來屬於西瑪共和國的十幾個星係。在說完正事之後,他繼續警告我,不許我用他的名義到處招搖,千萬別丟他的臉。

看完回複,我覺得剛剛對父親泛起的溫情又瞬間瓦解了。唯一的問題就是,那位鼓勵過我的老師究竟是否存在過。

我按照記憶,從通訊錄中找到他的聯係方式,用非常謹慎的話語說明了情況。然後尷尬的問題出來了,因為我並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臆想收到信件,或者臆想出信件上的文字,隻能靠其他人看信佐證。但現實情況是,整個教區隻有我一個人認識完整文字。

也許,我可以嚐試召喚亞美尼斯主教來幫忙,但那樣很不好,因為他肯定會告訴我的父親。而且,我並不知道究竟何時才能收到回複,因為老師很可能已經不在原處了。

就在這時,一個想法突然衝進了我的腦海,就如同帕格所說,如果我教小六,他有可能變得很出色。

就在我繼續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我發現小六有了明顯的變化。他似乎在嚐試計算什麽,我看到他的計算過程,大概明白了。他原來和那些異見者一直都有聯係,前段時間這些家夥在計劃做個能上天的東西。於是,我又看到了古樸的飛行器設計,諸如給人加個翅膀之類的。

知曉飛行器發展史的我知道,他們都不可能成功的。但小六似乎對此堅信不疑,還經常來問我。

異見者們似乎見過飛行器升空,他們用樸素的想法思考那些完全無法理解的技術,甚至還為之提出了計算理論。

這個孩子正在誤入歧途。他還是太小,竟然相信了那些沒用的東西。但越看我越覺得驚訝,因為異見者們似乎知道升空的不易,而他們之中恰好有一個體重最輕的誌願者—渴望藍天的小六。我又喬裝參加他們的集會,聽到他們的計劃,確定了推斷。

我該做點什麽了,要不然這個孩子會被他們的愚蠢毀掉的。雖然我的做法最終同樣會毀掉他,但起碼更有價值一點。

計劃很快浮現在腦海中,一個略顯陰暗的計劃。我可以利用小六幫我看回複,確定我的記憶。我教授他一些完整文字,固然違反了教育法。但這一錯誤是可以有補救措施的,在我的權威麵前,這個名叫小六的可憐孩子毫無人權。

想法一確定,我立刻開始了行動。我找來鎮長,告訴他:“那個叫小六的孩子,很有意思,你讓他來當我的侍從,照顧我的起居。”

鎮長喜笑顏開:“好好。”

在鎮長的運作下,小六進入了教堂,大部分時間都陪伴著我,被禁止隨意走出教堂。

然後我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隻要小六在,帕格就不會出現。他好像並不喜歡和小六待在同一個空間裏。

完整的文字,如果不教授涉及公式的符號部分,隻是文字的危害也不大。我和小六約定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他會更高等的文字,一旦泄露了,他的小命就玩完了。

然而孩子畢竟是孩子,偶爾還是會出錯。比如有次他在值班記錄裏意外寫出了一個完整字,幸好其他人沒有發現,被我及時撕掉了。

他認字很快。完整字和缺字的難度區別就好像大英詞典和拚音的區別。我看他學得那麽好,帕格的慫恿又浮現在眼前。

帕格說:“如果有機會教他,我覺得他也能很出色。所有人都覺得三等行星就該被放棄,這其實並不正確。你的老師沒有因為你不合群就放棄你。”

我搖了搖頭,還沒有勇氣進一步違反教育法。但我卻逐漸發現,小六越來越不滿足於我教的那些東西,現在他能熟練地理解完整文字,但我卻沒給他任何一本用完整文字寫就的書。他就好像剛剛學會飛行的小鳥,迫不及待地尋找一片天空。他的眼神開始失去光澤,這偌大的教堂就像牢獄一般毫無聲色。

那種眼神我認得,很久之前也曾經出現在鏡子裏。當他已經看過完整文字的天空,猜測到背後豐富廣博的意蘊,又怎麽可能滿足於那些淺陋的數學呢?

如果給我溫暖的老師真的存在,他沒有放棄我。我作為一名想當教師的人,為什麽要害怕去教導一個孩子呢?更何況是一個將死的孩子呢!

磨腳鎮被深夜包圍了,侍從們都睡了。我叫小六進到臥室,我問他:“你想學更高級的公式嗎?”

“想。”

“很難的,隨便推導一個就要花幾天的時間,就像這樣。”我給他看了我的筆記本,上麵密密麻麻的字符。

“我想試試。”他很堅定地說,大大的眼睛裏流露出無盡的渴望。

這一幕似曾相識。那位對我很好的老師一定存在過,因為我當年也說過類似的話。

下定了決心,我開始教他完整文字的核心部分,給他解釋那些晦澀的公式的意思,告訴他重力是怎麽來的,和萬有引力是什麽關係,星球為什麽不是圓形,宇宙中……當然,我也告訴他為什麽那群異見者始終做不出什麽成果,因為他們對數學一無所知。

他如饑似渴地學著,我如饑似渴地教授著。因為我知道他注定要在某一天被殺死,所以教授也更加不遺餘力。這感覺就好像人一旦打破禁忌,隻會更加深入禁忌,追求無盡的快感一般。

關於我的緋聞也不脛而走。後來我去行星管理委員會時,已經有其他主教過來挽著我的肩膀,一副“你也是同好者啊,你懂得”的表情。

當然,他們不可能猜測到,我隻是迷戀上教書,隻是迷戀向一個低賤的三等行星居民傳授他不該知道的知識。

終於,我等來了那一天,老師的回複不知道穿越了多少光年的空間,經過古樸的紙質信封送到我的麵前。

老師告訴我,我不需要懷疑。他真實存在,他還記得第一次發現我數學才能的時候,還記得某次發現我被同學欺負,然後幫我出頭的事情,也還記得他被我父親罵得狗血噴頭的事情。那一切溫暖的回憶都是真實存在的。他以我為自豪。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時候我想起了小六,他可以告訴我,這封信裏麵的內容是不是我讀到的那樣,他能證實我的人生。

但一瞬間我又開始猶豫。因為一旦他讀了這封信,我一直追尋的謎題就會被揭開,他的生命也將因為保密而被終結。這是何等的殘酷啊?

終究我和父親還是一樣的,為了自己的欲望,能夠把不相關的人置於死地。我顫抖著把信收了起來。也許,我該忘了這件事情。現在的狀態很好,不是嗎?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帕格又出現了。他穿著和小六一樣的土製白布衣服,拿著一本破舊的筆記本,在我麵前蹺著二郎腿。他問我:“又猶豫不定了?”

“是的。”我看著他,“你不喜歡小六吧?”

“不不,我很喜歡他,喜歡到要讓他形影不離。”他哈哈大笑道。

“這不好笑,帕格。”

帕格坐到我的**:“還是你的床舒服。有些人生下來,命運就已經確定了。”

“起碼我不是,我沒有像父親一樣,成為一名鐵石心腸的軍官。”

他摸著我的胸口:“你一樣能成為一名殺手。你隻是在害怕那封信裏麵的結果,你有很多懷疑。”

“比如說?”我對他的話產生了興趣,也許他是我心靈的窗口,總是能說出真正的想法。

“比如說,就算僅僅是因為你父親,那名老師也可能在欺騙你!多好啊,得到艦隊隊長兒子的友誼,如同老師一般被尊敬!”他故意陰陽怪氣道。

“你想說什麽?”

他搖頭晃腦,從我的**離開了:“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算了,帕格隻是我的臆想,他從來不存在。我何必為了帕格的話而傷透腦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