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戮
石亭實驗室被絕望沮喪的氣氛籠罩著,石亭的傳人們不懼怕死亡,隻是擔心知識的存續。知識沒有被災難毀滅,沒有被繼承瓶頸毀滅,卻先要被西利卡人自己毀滅。
碟有能力把所有的石亭筆記帶出包圍,但一份外儲式的知識能存在多久?如果是這樣,它寧可選擇戰鬥,毀滅。
夜幕降臨,一個聲音儀式般響起,那是硿鳴響的攻擊信號。潮汐消失後,日和夜沒有了區別,這隻是一個生理時間概念。實驗室裏的人沒有睡,它們聽得出石壁發出的低響,那是攻擊體開始了移動,整體的運動讓海浪發出可感的震動,向一個中心振**,摩擦著實驗室的石壁。毀滅實驗室僅需要一隊攻擊體的散兵衝擊就可以完成,但它們像是在執行一個嚴肅的儀式,一次宣判,宣告一切都將償付。
碟平靜地對眾人說:“第一波攻擊將由‘投擲手’發起,由於海洋的黏稠度,它們喪失了遠程投擲能力,但仍然可以近距離撞擊實驗室。砸開門和天窗後,‘巨螯’負責製服我們,然後銷毀所有設備和存儲晶體。接下來它們開始對付我們,當著眾人和巫徒的麵,‘熱刺’會依次刺進我們的結晶腔、裝配腔、能源腔,最後是中樞腔,其他攻擊體也不會閑著。對於拒絕懺悔的人,它們會集體連接上它的傳感電位神經,進行強電幹擾。最後,所有人都會承認自己是有罪的,請求被處死。”
守門人冷冷地說:“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告訴我們死亡很可怕?”
“當我們被迫承認自己有罪,你會放棄自己的信念嗎?”
“我們不否認有罪,但我們絕不能在巫徒麵前承認,如果我們死了,那麽至少還有一半知識能夠保存下來;如果巫教部落崩潰了,那麽它們和知識都會毀滅。”
“這就是我要說的,不要幻想自己能挺過來,我們的內心不會屈服,這就夠了,別給它們輕鬆製服你們的機會,如果有必要,我會在它們之前殺死你們。”
守門人沙啞著聲音低笑起來:“謝謝幫忙,不過我想我這把老骨頭還能親手結果幾個。今晚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晚,巫神代言人不能全部滅亡,這是巫教存在的精神支柱,好在我們還有你,還有礎,雖然我們不喜歡它,但它確實是我們和巫徒的希望,在任何時候都是。”
門上的石杆動起來,發出幽幽的電場。
所有人都站著沒動。在這個時候,最詭異的敲門聲,難道是一個談判者?
守門人打開門,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在外麵—礎。
礎的身上披著一個奇異的外殼,探測電波在外殼上返回模糊的影子。外麵的攻擊陣形還在收縮,它竟然隻身穿過了敵陣。
礎收起外殼,它的形象在眾人麵前清晰起來。
“你為什麽來!”守門人憤怒地質問道。
多年的獨行讓礎更沉默,它沒有多說,還是如每次身負重任的時候一樣平靜地說:“我來拯救石亭。”
眾人的目光集中在它那個奇怪的外殼上,外殼有著複雜的幾何表麵。靠這件東西來擊退數百強敵,礎做的已經近乎巫術了。
守門人吃驚地說:“你研製出了隱形外殼?它隻存在於理論中。”
碑說:“它當然不會全靠自己。”它轉向礎問:“你動用了多少巫徒來為你製造一件王袍?我很懷疑它的作用。”
礎說道:“你們以為就靠它來拯救?不,拯救者現在正在趕到。”
果然,震動消失了,敵人停止了運動,它們似乎被新的狀況驚呆了。
然後新的震動傳來,從一個方向,雜亂無章,卻宏大無邊。
實驗室外,一個硿部落的探測體首先分析出了目標構成—人!密密麻麻的人!
石亭的眾人遊出實驗室,看見一片影子出現在包圍圈外,像一灘亂流插入包圍圈中。
人們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群巫徒。巫徒身上沒有武器,不但如此,它們大多數連健全的身體也沒有,就和碟曾經在巫教部落見到的巫徒一樣殘弱不堪,像一群難民,艱難地向前遊進。
“熱刺”攻擊隊的隊長問硿:“首領,我們要進攻嗎?”
硿神色凝重地望著鋪天蓋地而來的巫徒,它的前代也曾經是這樣的一員,它所做的努力不正是為了拯救它們嗎?對方利用的正是它的這個弱點,太多的仁慈就會放縱更多的罪惡。
碑不信任地問礎:“你讓它們怎麽拯救我們?它們隻能來送死!”
硿下達了攻擊命令。硿的部隊迅速作出了反應,幾隊“熱刺”遊上去,抱住一群巫徒,把尾刺刺進它們的中樞腔。巫徒幾乎沒有反抗,隻見它們的觸手緊繃,瞬間就停止了動彈,觸手漸漸鬆弛開來散開在海潮中。“熱刺”丟開屍體又去尋找新的目標,每一次戰鬥過後的空間都漂浮著一批死去的黑影。
礎並不關心戰況,它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它們用犧牲拯救我們。”
碑驚叫道:“什麽?它們來這裏是……”
來送死。沒有人能再說一句話,眼前的場麵讓任何語言都變得無力。
巫徒像海潮一樣湧來,硿的部隊一旦散開就再也無法聚攏起來。“投擲者”隨手抓起一個巫徒,砸到人群中間。“巨螯”夾起巫徒,像撕碎海草一樣撕成兩段。成群的巫徒陷在捕網中,被各種各樣的方法殺死,後麵的巫徒則毫無畏懼地不斷湧來,直到把捕網衝走。它們用原始緩慢的方式遊動著,上千個巫徒就組成了一堵無情推進的牆。空間被巫徒的屍體填滿,屍體的間隙很快又被新的巫徒填滿。碟衝出去殺了幾個硿的人,已經無法再衝刺。
碑終於回過神來,對礎說:“我們有多少巫徒可以犧牲?照這樣下去巫徒的數量很快就會銳減到臨界點以下。”
礎說:“這些都是巫教的傳播中出現偏差的巫教部落,它們已經喪失了生存能力,不計算在普通巫徒的數量裏,這個數量大約有五千。幾年前我偵察到硿部落的計劃,才想到怎麽使用這些巫徒。”
誰能夠想象,它們以這樣孱弱的身軀,不知多少倍地犧牲在路上,長途跋涉來到聖地,卻是來坦然地接受死亡。這樣大規模的殺戮在自然狀態下從未發生過,卻在石亭時代發生了,沒有什麽比這更容易造成信念的動搖,也許隻有礎這樣既無欲又無悲憫,冷酷如鐵的人才能堅持下來。
“新數學繼承者的離開是對的。”化學繼承者說。
在礎的召喚下,巫徒的洪流頑強地向前推進,到達了石亭實驗室外。一個巫徒殘缺的上半身漂到碟麵前,無神地“對視”著它,隻有這時它才想起這股洪流是由一個個個體組成的。
石亭的人退到了實驗室裏,湧上來的巫徒緊緊抱住實驗室的表麵,外層的巫徒又抱住裏層的巫徒,把實驗室層層包裹起來。其他的巫徒則漂浮在石亭實驗室周圍,形成一道密集的屏障。
在硿部落的眼前,這是一個無比詭異的景象,由人聚集成一個巨大的球體,被吸附在一個偉力周圍。硿相信曆史上最偉大的首領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掌控力。而石亭實驗室裏麵的人們甚至心生出恐懼來,這樣的力量不屬於任何一個人,甚至不屬於礎,隻屬於西利卡人的內心。
意義,碟突然想到了這個詞,這些巫徒也是為了追求意義嗎?
硿察覺到部下已經起了怯戰心理,一個職業的戰士可以和殘酷的敵人拚殺,卻沒有經曆過屠殺弱者的考驗。它理解它們,越是理解,就越是擔憂。硿命令部下退到外圍,對付這些不怕死不退縮沒有窮盡的人,它們一時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
第二天,硿遊在隊伍前麵顯得焦躁不安,幾次突擊還是沒有什麽效果,更多的巫徒利用這個時間趕到,反而把它們包圍起來。如果再這樣拖延下去,這次遠征的補給很快就會枯竭,士氣很快就會潰散。
“停止活動,保存體力。”硿命令說,“巫徒會比我們先耗盡能量。”
然而還有一件事令它隱隱擔心,那就是碟宣布的預言。它深知巫的能力,巫從來不用子虛烏有的東西來行騙,它們能魅惑一個又一個部落,靠的就是近乎真實的巫術。時間在這裏變得微妙起來,時間的流逝既是朋友,又是敵人。
夜再次降臨,海潮擠壓發出低沉深遠的聲音,顫動著西利卡人兩側耳窩中的氣囊。石亭內外的西利卡人這時才終於緩緩進入睡眠,在這仿佛永恒的聲音中,一個休止符正在悄悄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