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後,我在一間小咖啡館等到了龍恒。近距離看,龍恒就不再是國際語言聯盟大會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歲月並沒有放過他:眼角有了皺紋,發根透著沒來得及染的白色,隻有那依舊單薄的身形,仍然是多年前那場聯誼會上的樣子。

“叫我來,是為了證明你的大獲全勝嗎?”

龍恒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我在你心裏就是這種人麽?其實是這樣的,我冒昧在小艾那裏用了你的數字模型,這是版權費。”

龍恒把一張卡遞給我,但我沒有接。

“我在你心裏就是這種人麽?窮困潦倒,需要你想方設法地救濟?”

他愣了一下,把卡放在了桌子上,收回了手。

“你還是這樣。”

“對不起。”我小聲說,輕輕低下了頭。

“嗯。是我不好。”

“龍恒,其實我……我有件事想對你說。”

“你說。”龍恒笑了,期待地望著我。

“之前在‘巴別塔’計劃項目組的時候,我發現機器翻譯出來的東西總有種異樣的感覺。而你的小AI作出的譯文,也時不時讓我有這種感覺。後來,我想了很久,才發現這是為什麽。”

“有嗎?為什麽?”

“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吧。曾經,我的老師在課堂上做過這樣一個試驗:對於我們那些剛學習英語不久的中國學生來說,能夠輕輕鬆鬆地對老師說好幾遍‘I love you’,卻沒有辦法大方地講出‘我愛你’這三個字。因為,中文的字句對我們來說是有感情的,而英文卻沒有。”

“嗯。”

“那時候,英語對於我們,就像人類的語言對於計算機,隻不過是符號和工具。但是,隨著不斷學習,我也漸漸理解了隱藏在英文字母中的情感,再也沒辦法隨意說出‘I love you’。因為我知道,這個句子也和‘我愛你’一樣,帶著千鈞的責任和感情。因此,隻有真正理解了兩個語言,對每一個詞語和每一個句子邏輯意義之外所夾帶的情感細細揣摩,才能將原文所想要傳達的意思恰當地呈現在讀者麵前。”

我仔細地觀察,聽到那三個字時,龍恒的眼睛閃了一下。

“嗯。所以呢?”

“所以AI有感情嗎?”

“沒有,但是……”

“麵對一篇原文,AI可以給你一千種翻譯的版本,但是它有辦法告訴你,哪一個版本是好的嗎?”

“但是每一個版本都是對的。”

“那隻是你的想法。就算是表達相同的內容,每一個版本讀起來的感受千差萬別,怎麽可能都是對的?”

“讀者可以選擇他們喜歡的版本。”

“即使這個版本離原作者的初衷十萬八千裏?”

“可溫,翻譯的初衷是什麽,不就是交流嗎?隻要內容還是一樣的,隻要讀者享受到了愉悅……”

“根本就不是。翻譯是為了重現原作者的思想,而要實現這一點,內容與形式同樣重要!為什麽討好讀者?你也不想想,那些文學大家寫東西是為了什麽?他們斟酌著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就是為了讓翻譯軟件胡亂找一個近義詞替換?”

“可溫,小艾的算法並不是胡亂替換。而且,你也說過,文化的鴻溝在那裏擺著,完全重現原作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可以無限接近。”

“怎麽無限接近?”

“讓人,讓同樣有感情的人來翻譯。”

龍恒無奈地笑了。

“可溫,你為什麽就不能接受一下現實。時代在發展,行業在更替。你阻止不了時代的潮流的。翻譯……翻譯以後真的不需要人來做了。”

“還沒有到時候。”我望著窗外,咬緊了嘴唇,不讓眼淚滑下來。

“到時候了。可溫,別強了,正視一下自己的處境,好嗎?”

“那你……那你能不能什麽時候也正視一下自己的感情。”

這次,輪到龍恒望著窗外,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