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  蛹

問題:文本是什麽?

每當我們對某物的含義做出解釋——一本書、雜誌、電視節目、電影、海報——我們就把它當作文本。

文本是我們賦予意義的東西。

文本是語言的實例。

20X9年6月5日,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塔夫茨大學。

剛學習文本分析時,你就迷上了它。

在功能語法中,你需要用一些細小的豎線將句子切割成Clause—語言中的最小意義單位—再來分析它們之間的關係。先劃分層級:如果一個句子裏的幾個Clause在語法意義上是平行結構,就用1和2等阿拉伯數字表示;如果是不平行的結構,主句就要用α表示,從句要用β表示,依此類推。再分析關係:如果一個Clause通過進一步指定或描述來詳細說明另一個Clause的含義,那它們之間的關係就要用等於號表示;內容的增添要用加號,含義的增強要用乘號。經過初步分析,你的筆記本裏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阿拉伯數字、希臘字母和運算符號,朋友看了還以為你在學概率論。

看著雖複雜,但這也隻是一節課的內容。不少同學叫苦不迭,你卻被這種分析方法迷住了—它把語言元素之間的微妙關係明確展現了出來。那些自由飛舞的言蝶,突然也有了規律可循。

隨著學習的深入,你了解到了更多:段落與段落之間的起承轉合,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邏輯關係,Theme與Rheme,Mood type與Modality,單詞的組合,詞位的變動,音素的構成,還有本體和喻體,能指與所指,特定單詞在特定環境引發特定大腦的化學反應……

第一次,你在理論的幫助下撲住了那一隻隻美妙的蝴蝶。你把它們粘在紙上,仔細查看翅膀的紋路,評估本體的活力,以及與其他蝴蝶的關係。

第一次,你開始相信語言也像混沌係統一樣存在蝴蝶效應:一隻蝶揮動著另一隻蝶的翅膀,漣漪可以順著網線在大洋彼岸掀起巨浪;強大的蝶贏者通吃,在億萬頭腦裏複製自己的本體,虛弱的蝶寸步難行,無法飛躍文化間的藩籬。

接著,你就動了那個念頭:你想親手創造一隻蝴蝶,讓它乘著春晚的東風飛入千家萬戶。更重要的是,這可以幫太姥姥完成心願,讓她也能站在聚光燈下成為別人目光的焦點。你能想象她驕傲地站在電視機前對家裏所有親戚宣布,自己當年救下的寶貝多麽厲害,能夠送出一個從來沒有人送過的禮物。

後來,你的課堂展示引起了吉的注意。在獨立日拿到資助後,你終於開始著手製造言蝶。

20X9年10月7日,英國,劍橋鎮,劍橋大學。

在宴會廳的另一端,你看見了麥克,也看到灰色的言蝶從他的肢體中悄悄飛出來。你研究了他很久,甚至直到能猜到他在想什麽。

他挺直了腰板,被上個月拿到手裏的襯衫西服像鐵板一樣禁錮住了。你看到硬直的領口撐著他的喉嚨,一口食物都沒法順暢咽下。他幾次抬手想要解開最上麵一顆扣子,但最後隻是捋了捋黑色禮袍的下擺。

在場的男士無一不像他西裝筆挺,可看起來都自在極了。女士們倒是比較隨意,那些裙裝你甚至可以在波士頓街頭見到。冷餐宴開始不久,人們就聚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圈子,像往常一樣。當然,麥克不在任何一個圈子裏。

你知道為什麽。東海岸來的交流生,YouTube上“圈地自萌”的小網紅,第二代日裔美國人……口音,麵孔,背景,融不進那些貴族的高級圈子真是太正常了。他尷尬地站了一會兒,一會兒轉向這邊,一會兒轉向那邊,似乎不確定要不要悄悄消失掉。正是一個好機會。

“嘿,你好。”

聽到有人用英音搭訕,麥克連忙換上一副笑臉—他標準的“短視頻開場式”笑容。

不過看到對方也是個東方麵孔,他的笑收了收,失望溢於言表。你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但沒有展現出來。

“我是姚,”你練過很久,口音和儀態都恰到好處,“我看過你的視頻。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們。”你欠身示意了一下不遠處的人群,盛裝出席的吉對你回應以微笑。她太美了,看起來就像這場宴會的主人。

“謝謝!”麥克這才笑開了。

“不過……”你故意停頓了一下。

“怎麽了?”

“我學過一點日語,對日本文化挺感興趣。你應該很了解吧,為什麽不拍拍那些事呢?比如……”

想要改變一個人,陌生環境是最佳催化劑。有時稍微變一下兩個Clause的順序,人們的大腦就會換一種模式思考。當一隻蝴蝶改變姿態,所有的蝴蝶都會受到影響。這也是偷偷塞進新言蝶的最好時機。

麥克連連點頭,吸收了你放出的每一隻言蝶……

20X9年11月15日,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塔夫茨大學。

你坐在地下食堂的星巴克,手裏握著一杯簡單的冰美式。

剛來美國時,你發現什麽東西都貴了不少—除了這裏的咖啡。換算下來,一杯的價格和國內差不多,像你這樣家境一般的學生經常光顧。按理說這不是吉會出現的地方,但她和一般老太太不一樣。

她來了。吉穿著一件和眸子十分相稱的湖藍色的披肩,優雅地穿過人群坐到你的對麵。

“成功了?”

你點點頭,對自己非常自信。

創造新詞匯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出語言的真空—去命名一個還沒有被命名的事物,去描繪一種還沒能被準確描繪的情感。當然,語言交流頻繁的今天,這種真空太難被找到了。そうか填補了英語裏的“原來如此”,Guanxi在美國文學中的用法也變得像中文一樣微妙。總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物體、所有的感情都會有名字—但不是今天。

你選了那晚遙望煙花時心裏翻湧起的淡淡情愫。比Nostalgia更輕柔,比“鳴くな雁 今日から私も旅人ぞ”更抽象,比“鄉愁”更注重具體的場景與人。你把這隻言蝶通過暗示植入一個稍有影響力的YouTuber的腦海裏,你知道他漂洋過海遠離家鄉,祖輩也生活在地球的另一麵。你相信言蝶會在他的記憶裏汲取養料,通過各種途徑在校園裏小範圍流行。

實際上,在這個月發布的十幾個Vlog中,一個介紹日本文化的短視頻完美地融入了那隻言蝶。觀看人數不少,評論裏也有人引述他的話。時至今日,你已經見過幾隻稍微變形的言蝶在校園樂隊的指尖飛舞,而這家星巴克每天都會在此時播放他們的新歌。

“今天她就會來。”

“什麽?”

“我是說,它,那個詞,會在這裏出現。”

出口的言蝶無法收回,你看到了吉眼裏的疑慮。

此時新的旋律響起了,但不是你想要的那樣。“從前有個日本人叫麥克,他穿著和服看煙火……”湧動在咖啡館的音樂有你放飛的那隻蝶,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變得醜陋,散發著腐爛的氣息,你不想再看她一眼。

你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麥克不是一個好的棲息地,他略有陰暗的過去汙染了那隻蝶。你早該知道的,那天他投出的眼神是如此鄙夷,給糾纏在繁瑣禮儀中的男女貼上了自命不凡的標簽。如果仔細觀察,過往Vlog中飛出的每一隻言蝶都帶著尖銳的紋路。樂手們敏銳捕捉到了這一點,寫歌對他大加嘲諷。嘲諷的素材就來自於他家鄉的那個視頻—那個本該感動人心、唯一沒有諷刺別人的Vlog。

你很失望,但吉寬慰了你。

“隻是第一次,對不對?也許該找一個更強大的計算機。”

“計算機?”

“不是嗎?你難道不是用算法和超級計算機算出的這一切嗎?還是……”吉睜大了眼睛,“你隻是憑自己的大腦分析?”

都不是。你紅著臉承認,你能看到那些蝴蝶,看到它們遷徙的痕跡,看到它們翅膀的脈絡,判斷它們有沒有足夠的活力穿越方言、甚至是語言的界限,在另一個文化深根發芽。當然,那些蝴蝶並沒有實體,不會以音速飛舞連接耳唇,更不會以光速從紙麵飛起直擊雙眼。隻是一種通感罷了,就像有人能看見音樂的顏色,有人能聽見數字的聲音,就像“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就像“當夜色流淌藍藍的歎息”。你本來想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但吉實在是太像太姥姥了,你願意把一切都講給她。

吉驚訝地看著你。有好幾次,她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麽,但你知道有些蝶被她咽了回去。最後,她隻是拍拍你的手,鼓勵你說還有時間。

那時距離春節還有兩個月。

20X9年1月2日,美國,紐約洲,紐約,時代廣場。

你沒有時間了。

氣溫還沒到零下,但對你來說已經夠冷了。幾番搜尋未果,你跳著下了台階,躲進了地鐵站。你在地下通道裏焦急地來回踱步,怎麽也無法確定該從哪個洞下去搭地鐵。你來過幾次都是這樣。紐約的地鐵係統就像一個龐大的怪物,老舊、混亂,永遠分不清是司機在扯著嗓子報站還是某個肚子裏全是痰的家夥趴在車頂上咳嗽。你沒有注意到,一個躲在這裏的流浪漢看上了你手裏的墨西哥卷餅。他衝上去,指了指卷餅,又指了指自己的嘴。你嚇了一跳,把卷餅塞到他油膩的手指裏,跳著下了台階,衝向一輛準備發車的地鐵。地下沒有信號,你不知道它會帶你去哪裏,但已經無所謂了。

車廂在漆黑的隧道裏行駛,隻零零星星分散著幾個人。你平複了一下心情,突然意識到剛才那個流浪漢就是你此行來紐約的目標。你研究了他很久,你本該裝成第一次來時代廣場的遊客,裝成在他家鄉長大的人。你本該把那隻言蝶植入他的腦海,然後從另一個理論上的通路……算了,已經不可能成功了。

過去的兩個月,你在世界各地遊走,在各個社交媒體發帖,甚至去買熱搜、蹭熱點。但你的言蝶要麽垂垂瀕死,要麽隻在一個方言的孤島裏打轉。你歎了口氣,在心裏嘲笑自己半年前的傲慢。

隨著地鐵駛出地麵,陽光灑了進來,手機又有信號了。你想打開穀歌地圖看看方位,手指按下卻接到了一個微信電話。是母親。

你突然緊張起來:這個時間在國內是深夜,如果沒有什麽特別的消息,母親不會……

“婉婉,快回來吧,你太姥姥快不行了……”

身體器官全麵衰竭,在省城的ICU裏勉強延續生命—每天的花費都不是一個普通家庭能夠承受的。

聽著母親的聲音,你的眼淚落了下來。其實你早就知道這一天快要到來了。自從你來到美國後,電話那一端的太姥姥每天都在衰弱下去。那些含含糊糊的詞句,那些偶爾的前言不搭後語,那些支離破碎的言蝶。你隻是怕,怕護了自己前半生的太姥姥真的會離開自己,從此大洋彼岸再無如此深刻的牽掛。所以你才拚命四處遊走,想盡自己的努力為太姥姥完成心願,想……

等等,這到底是太姥姥的願望,還是你的願望?如今想站在聚光燈下的姑娘還是當年趴在戲台邊上的女孩嗎?在內心深處,讓太姥姥的名字登上春晚是為了讓她開心,還是為了你的虛名?如果不是這樣,臨行前看到太姥姥虛弱的身體時,你為什麽不能下定決心休學一年,好好陪在她的身邊?

你呀,太習慣太姥姥為你犧牲了。可是你沒有想過,這麽多年來珍藏在心裏的那些金光閃閃的言蝶並不是什麽流行詞、洗腦歌,而是親人最暖心的話語:

“這個囡囡我要定了,如果是個傻子,我養!”

“這囡囡,我教!”

“讓囡囡幫我完成心願怎麽了!”

樸實的語言,背後是實打實的犧牲,是不知疲倦的付出。

而你呢?你想投機取巧,送一件她可能再也看不到的禮物代替在身邊侍奉的時間;你想走個捷徑,用大洋彼岸一個流浪漢的歌謠影響文化古國一年最大的盛會。你在別人的質疑中長大,你拚命飛遠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想成為一隻最耀眼的蝴蝶。

不,生活不是這樣運作的。不存在什麽簡單的蝴蝶效應,一場戰役不會因為安好一隻馬掌釘就轉敗為勝;撲住那隻蝴蝶,風暴也不會停止。再好的禮物也比不上陪伴,真正的愛字終歸要靠犧牲才能實現。

而自私如你,永遠失去了和太姥姥在一起的最後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