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化

問題:文本分析是什麽?

文本分析是研究人員收集其他人類如何理解世界的信息的一種方式。當我們對一篇文章進行文本分析時,我們會對該文章的一些最可能的解釋做出有根據的猜測。(麥基,2003:1)

20X9年1月3日,美國,紐約洲,紐約,法拉盛。

輾轉與吉匯合已經是晚上了。在法拉盛的一家中餐廳,她一看見你的麵孔就讀懂了噩耗。吉把你抱在懷裏,輕輕安撫。和太姥姥一樣,她的兩隻手幹瘦幹瘦的,紋路深深,連手掌也起了皮。那雙手摩挲皮膚時的觸感像砂紙。

“要放棄了嗎?”

你點點頭。你現在隻想回家。

“唉。我一直在幫你實時監控搜索引擎和社交媒體的詞頻數據,在南部還有……”

“不用了,”你輕聲說,“這個模型是不會成功的。”

放下電話的那一刻,你似乎一下子長大了。那個一直庇護你的人要走了,堅硬的現實撲麵而來。在紐約昏暗的地鐵裏來來回回坐了三趟,你意識到了自己的自私,也重新思考了語言的本質。

語言不是可以隨意玩弄的蝴蝶,它們是怪物。

它們順著神經遊移,跨越精巧的細胞,卻不受任何束縛。它們在意識的深淵裏蟄伏,不斷融合,分裂,升華。它們死亡又重生,每秒都在變得更加強大。它們抓住每個機會,順著聲波,順著視線,順著電纜,鑽入世界上每個人的腦子裏。

它們是大腦暗夜裏無盡又璀璨的星星,人類社會因為它們的存在而存在。它們的蛻和孢子攀爬在巨大的共同骨架上,吞吐著悠久的曆史和偉大的文明。

它們左右你的思想,操縱你的行動。它們通過你控製所有人,也通過所有人控製著你。它們嗜血,它們隨時在大腦皮質中互相吞噬,它們甚至指揮著人類為它們之間的種族紛爭廝殺,直至將敵人和載體全部屠殺殆盡;它們穎異,它們編織出最精美的辭藻,它們推演最複雜的公式,它們甚至指引著人類共同仰望最深遠的星空。

自公元前四世紀的印度和希臘起,無數專家學者妄圖窺探它們的奧秘,光分支學科就有五十多個。這是一個古老而強大的學科,幾乎每一所高校都有相關的專業。人們用各式各樣的先進機械作研究,每一個微小的進展都能發表好幾篇論文。理論層出不窮,實驗日新月異。

而你,僅僅因為一個奇妙的通感就以為自己可以掌控語言?那些親戚說得沒錯,自己是病了,大腦確確實實有生理上的問題。你應該在一開始就被引產,你應該作為癡呆兒進入特殊學校,你應該老老實實一畢業就工作,這樣太姥姥壓箱底的那些錢還能給ICU多續上幾天的費用。

可是你卻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理論來到異鄉,甚至還懷揣著改變世界的夢想。

是時候放棄了。

“不,還不到放棄的時候。”吉仿佛看透了你的思想,“如果你的太祖母當時那麽容易就放棄了,我還會遇見這個才華橫溢、充滿活力的女孩嗎?”

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可她已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當時能……”哪怕真的讓那隻言蝶上了春晚,你想念的人也無法側耳傾聽。

“姚婉,有件事我前幾天就想和你說的。關於我的職業。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吉的臉皺了一下,但還是說了下去,“其實,我年輕時是一個語言販子。也有人叫我廣告商,但你知道那不一樣。我替大公司把關廣告語,替歌手審核**部分的歌詞,替脫口秀主持人搞定包袱。我站在世界上無數洗腦歌、耳蟲和流行語的背後。這和你有點像,除了一點—沒有一個字是我原創的。和那些收費高昂的企業戰略營銷品牌終身顧問不一樣,我隻是個中間商,是個買辦、掮客。我去找被埋沒在信息洪流中的閃光點,把它們從一無所有的年輕人那裏買下來,再高價賣給手握巨額財富的人。先說明,我不為此感到驕傲。”

“我也是……那些年輕人中的一員嗎?”

吉搖搖頭。

“我已經金盆洗手很久了,隻是單純對你的實驗感興趣,對你感興趣……我離異過三次,有過五個孩子,卻沒見過一個孫輩……這是我‘自私’的代價。”

你握住了她的手。

“幾天前,一個老主顧找到了我,問我要不要再接一個單子。是一家製藥公司,準備進軍中國市場……如果我們能在春節聯歡晚會級別的直播中以任何方式植入他們的品牌,甚至將廣告詞變成國民級流行語……他們給的報酬足夠你太祖母在ICU住三年。”

“真的嗎?”你的眼睛亮了。這是你再來一次的機會,你終於可以陪在太姥姥身邊,回報她的養育、彌補自己的自私,但……

“就算是真的,我也……我也沒辦法成功了。”語言不是可以輕易玩弄的對象,不是簡單的混沌係統。一百個彈球的運動有辦法模擬,但就算麵對麵交談,一個人口中的言蝶也不一定能成功來到另一個人的腦海中。

“不是還有我嗎?”吉耐心地說道,“雖然看不見什麽言蝶,但我也跟語言打了這麽多年交道,可以幫你分析。相信我,製造出一個流行詞雖難,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任務。當然,就像養育每一隻生物一樣,你要保持對語言的敬畏,全程用心培育……”

望著吉認真講解的麵孔,你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在太姥姥膝上學習漢字起源的日子。眼淚再一次止不住往下掉。但你擦去了它們,從包裏拿出紙筆,開始和吉一起分析前幾次失敗的原因。

“對了,婉。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你為什麽總是想讓言蝶在全世界繞一圈再去中國?”

“我想那樣的詞語一定最有活力。”

吉搖搖頭。

“你應該知道的啊,讓陌生外語詞進入人們的視野與翻譯一樣,是一個很驚險的文化跳躍。不同背景的人對一個詞的理解大相徑庭。有時候它們可以像水一樣融進文化的土壤,甚至開出妖豔的奇葩,但更多的時候隻是荷葉上滾落的露珠罷了。你想保證成功,要先從漢語母語者入手啊。”

仿佛一道閃電劃過腦海,你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盲點藏在何處:一直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因為你和地球上所有智慧生命都不一樣—你是一個沒有母語的人。

看到你的表情,吉笑了。

上菜了,穿著旗袍的服務員端來一盤撒著肉鬆的排骨。在離祖國最遙遠的地方,她大紅的唇色與餐廳喜慶的裝潢非常相配。

在這溫暖的氛圍中,你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喂,媽,我的獎學金都打過去了,一定要讓太姥姥撐到過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