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還是看不出戴上這個頭盔的必要,我們根本不會接觸到一丁點兒外麵的空氣和飛沙,也不用打開車門,”米雪咧嘴一笑,“你可能是受著傷,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咬什麽怕什麽?”傑拉德本來就厚重的眉毛因為疑惑而皺起來,看上去像連成了一條線,惹得米雪發笑。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幾天沒有好好笑過了。

“蛇咬,十年裏都怕繩子,這是我們那的諺語。”她還是認真戴好了頭罩,按下開關,頭罩的頸部立刻向內湧出一圈柔軟密實的充氣護圈,同時內部釋放出成分精確控製的空氣。

“我聽懂了,你是說我受了一次傷就怕再受傷。”傑拉德檢查了一下頭罩的剩餘氧氣量,熒光色的小字浮現在視角的左上方,氧量充足、與米雪之間的通信信號良好。

呼吸頭盔靠化學製氧,氧包是可更換的一次性耗材,可以產生足夠一人十二個小時呼吸的氧氣,但這輛車上除了兩個頭盔裏以外並沒有第三個更換氧包,所以頭盔是一次性的。這大概也是米雪反對浪費的原因之一,傑拉德想,另一個原因是她的不安。

在這個小小的玻璃頭罩裏,對方的聲音通過無線電波傳過來時會聽上去和直接通過空氣傳播毫無二致,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反而會因為空間狹小光滑產生若有若無的回音失真,這讓他覺得很有趣。

“隻是以防萬一,小姑娘,沒人在風沙天氣裏給蜘蛛車換過腿,也猜不到哪粒沙子會輕飄飄地卡到什麽出其不意的地方。你也不想有機會吸一肺的二氧化硫吧!”

“沙子不會吹到艙裏來,頂多是飛到艙和腿之間。”

“行了,你就戴著吧,也不影響幹活。”傑拉德忍住疼痛,半跪在兩把椅子之間的地板上,拆開所有礙事的零件,掀開地板暴露出連接杠杆。隻要拉起這根杆,膠囊艙和蜘蛛腿之間的物理鎖死裝置就斷開了,讓艙體停留在腿上的將隻剩下重力。蜘蛛車在最初投入市場時曾就此做過不少宣傳,他們聲稱“所有的部件都可以按需更換,一次購買,終身使用。”

至於1號上的連接杠杆,在投放時就已經拉起來了,其他的固定零件也早就拆除,上下兩半僅靠外部兩根扁繩固定。米雪輸入命令,2號一左一右兩條前腿抬起來,左前肢穩住1號,右前肢的尖端翻出一把鋒利的鋸齒刀,刀尖插進扁繩與1號之間。幾下摩擦以後,繩子就斷了。米雪如法又割斷了另一條繩子。

雖然空氣裏有細沙飛舞,但已經比之前小一些了,風也不算大,所以米雪收起刀尖,隻留下兩輛車的艙內燈光,利用膠囊艙透明的上半來照明。她將蜘蛛車後部四條腿的蹼掌打開,半插進金屬沙裏固定住,一條前腿鉤住1號的腿,剩餘的腿則將1號上部的艙體向外推去。

隨著1號內部的燈光熄滅,它橢圓的艙體也向後滾落砸到沙地上,傑拉德感受到身下傳來落地時的震動。

在艙體離開的位置,一塊長方形的黑盒子凸出在蜘蛛腿匯集處的平台中部,那裏存放著他們最後七百公裏的燃料。傑拉德緊盯著它不放,生怕看漏了什麽事情,此外也因為米雪負責控製計算機,而他已經拉起了連接杠杆,現在沒有更實際的事情可以做。

兩台蜘蛛車—或者現在應該叫一台車和一組腿—挨得很近,除了推走對方的艙體以外,離這麽近更重要的原因是換腿必須一次對接成功。為了將米雪和傑拉德所在的膠囊艙搬到1號的腿上去,勢必要先讓其離開自己2號的腿,所以在艙腿銜接處分離的那一刻,米雪也就不能再向下方2號的腿傳輸任何命令。它們仍然會完成最後一個指令動作,因為能源並沒有被一並帶走,可是也僅此而已了。

因此米雪十分緊張,小心翼翼地微調著預設角度力道。也許有的飛船級AI可以在一秒以內飛快地測量計算出精準指令,但現在這裏隻有米雪。她想起曾經在紀錄片裏看到過,以前沒有治療儀的時候,醫生需要用肉眼判斷病情,甚至親手操作手術刀在人類的身體上切割,但他們仍然能以現在看來不可思議的高成功率救活當時的病人,那需要多麽驚人的精準啊!一時之間操作台好像變成了手術台,蜘蛛2號好像是那個垂死的病人,仰仗自己二流的手術技巧來移植新的器官,一旦自己下手不準,2號身體裏所有仍具有生命力的東西都會毀於一旦。

她讓最前與最後的腿負責站立,中間的四條腿負責搬運,全神貫注地反複驗算、時刻複查風向風速的變化和每一個可能影響搬運的細節。在多次檢查、確定已經找到了最佳的指令組合後,她按下執行鍵。身體下麵的座位傳來向斜上方搬運的加速度,同時視線裏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從這一刻開始她什麽也做不了了,於是索性閉上眼睛。

操作台上按鍵的星辰重新亮起來之前,學生時期每晚縮在被子裏看醫學書的記憶隨著視網膜上閃爍的雜點和寂靜湧上心頭,生的渴望和死的陰影在意識裏交織。他跳進細沙流裏時在想什麽?她砸碎魚缸時是不是也妄想停止時間?還來不及再多想,米雪聽到座位底下“哢”地一聲。

艙內的燈光重新亮了起來,19變成了28。

傑拉德振臂歡呼,接著立馬痛得齜牙咧嘴。他顧不上疼痛,高呼著米雪萬歲、吃點東西慶祝一下之類的話。他興奮地看向米雪,對方既不歡呼也不鬆懈,隻是一動不動地安靜坐著,把臉別向另一邊。

他頭罩裏傳來水珠滴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