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包紮完之後,他就一直睡到現在。

後來我仔細檢查他所說的垃圾槽,在裏麵找到了一個小型的壓縮器和連通儲物袋。我把醫療廢物丟進去,將圓筒推進去再拉出來,儲物袋裏就多了一小團壓縮垃圾。這個裝置並不會通往車外,他早就知道了。

我猜他知道細沙流的攻擊力,也知道自己受的傷不致死。

老實說,他這麽做讓我想到了你。你們都有那種,救別人命的時候不把自己當回事的毛病。

他還疼得睡不著的那會兒,我在內心裏不停埋怨這種危險行為的愚蠢之處,又想認真謝謝他,還想為之前頂撞他道歉,但總覺得說什麽都不太對,結果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原來即使在寫信的時候練習過了那麽多的對話,還是會碰上這樣的時刻,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也許我和你一樣不擅長表達。

算了,聊點別的吧。你知道多少關於沙泉星的事情?我來這裏以後你有沒有查過?

沙泉星係隻有一顆恒星和一顆行星,而且在第一懸臂尖端,所以我現在可是在銀河係的邊緣和你說話。

如果從太空俯瞰沙泉麵向太陽的那一麵,你會看見一個銀灰色的星球和它淡黃的南北極,那是漫無邊際的鐵漠和高緯度硫線以上的硫晶。

低緯度的晝夜分界線上經常沙暴連天。而沒有風的地方,每一粒金屬沙都反射著斷麵的光澤,細碎的光連成平靜刺眼的銀色大海。風化作用撕扯一切直徑大於幾毫米的地表固體。

這裏的晝夜很長,位置也偏僻,聽說星際旅遊局最開始是考慮將沙泉改造成旅遊景點來著,供那些對晚霞和朝陽有特殊偏好的人們度假休閑用。他們原打算在星球表麵做出人造大氣和雲,然後遊客就可以坐在旅館和公園的透明穹頂裏一口氣看上好幾個小時的朝陽或晚霞,特別有挑戰精神的也可以租賃蜘蛛車出去走走,就和我現在坐著的差不多的蜘蛛車。

這麽想來,在他們最初的考慮裏,我可以歸類到有挑戰精神的遊客了吧,哈哈哈!

是你的話,一定會嫌這種度假太無聊吧。

可惜的是,第一艘考察船沒做好準備工作,剛降落就被沙暴趕跑了,沙泉的氣候改造計劃也就無限期延後,礦業於是提上日程。袁隆平號本來也就剩下最後一站了,就在我們趕路的這會兒,他們應該在忙著提純貴金屬單質呢。沒意外的話,我們到大船時應該正好趕上收工回家。

米雪突然緊張地看向幸運數,確認它仍然是19,接著又回過頭,憂心忡忡地朝背後看了一眼,地平線上那點渙散的薄光在細沙流中若隱若現,好像比剛才強烈了一點,她告訴自己那隻是心理作用,強忍住不去想這個念頭:幸運數越來越小,說話的人越來越少。

環顧四周,除卻太陽,這隻鐵漠中疾馳的蜘蛛是唯一可辨識的光源。

昏暗的環境和緊繃的神經讓她昏沉疲倦,但她是車上最後一個意識清醒的人,她不想因為睡覺而漏過任何緊急狀況。

說到朝陽,其實我現在所在的地方離日出也挺近的。

如果待在原地不動,太陽隻要幾個小時就可以露出頭來,那樣的話我們就完蛋了,在其他輻射到達致命劑量之前,熱量會首先摧毀這輛車的半數零件,然後把沒來得及融化的膠囊艙變成外星烤箱。不過別太擔心,我們正向著與自轉相反的方向,用和日出差不多的速度跑,所以還可以保證一段時間以內是黑夜。

這種體驗其實挺有趣的,想象自己是見不得光的夜生動物,在無水無糧的荒地上,背向殘忍的光明追兵逃亡。聽上去像不像一個很酷的童話?

車上的能源還夠用,而且到碰見蜘蛛1號的時候,就算蜘蛛2號的燃料沒用完也帶不走了。蜘蛛1號和袁隆平號的無線電信號也能斷斷續續收到。

沙泉星當然是沒有信號站的,對我所在的這種小型地麵車而言,遠距離通信的前提是接收方的位置(或者說方向)固定。因此已經在預設位置停船的袁隆平號可以收到移動中蜘蛛車的發信,但反過來就得碰運氣。

大船會在6度的扇形區間裏來回掃射發信,並給發出的消息按順序編號,目前看來我正好收到消息的頻率大概是1/130左右,所以他們每條消息會間隔一分鍾連續發二百次,都是說些天氣和現狀的事情。

這樣間隔兩三個小時一條短消息的效率實在沒法用來聊天,不過至少我可以用這種方法來檢查前進方向沒問題。最近幾條消息還有些損壞,大概是因為細沙流裏的靜電影響……希望不是天線的問題,它在車頂接受著和膠囊艙同樣程度的風蝕,但遠不如後者結實。

要是天線壞了,我們在看不見星辰的情況下很容易迷路。就算沒壞,如果細沙流擴大成沙暴,我們也會被卷走。話說回來,一會兒換車也是我從沒進行過的操作,要是出了問題就得穿上隔離服下車去,站在細沙流裏修車。好像不論哪一項都挺慘的。

工作可真不容易啊,你還是醫生時也碰見過這種橫豎都要完蛋的情況嗎?

噢,如果這樣我都安全到家了,是不是就叫九死一生?如果真是那樣,我想去做點之前沒做過的事情……也許請假去旅行,養條真正的活魚,或者辭職去學醫。

我就隨口說說,還沒決定呢,你看著可別生氣啊。

傑拉德好像有動靜了。再聊。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米雪的聲音在黑暗中聽上去驚喜又憔悴。

“感覺……很餓。”他試著坐起來,全身的皮膚都在疼。

米雪苦笑了一下:“那是當然的,你已經發燒昏睡三十多個小時了。”

“這麽久?!”他強撐著坐起來,摸到了身上的繃帶,“謝謝。我就知道你有點急救本事。”

“你怎麽知道?我應該從沒提過。”米雪臉上有些熱,她以為自己的秘密保守得很好。

“得了吧,圖書室的借閱記錄都是公開的,你隻看醫學書。”傑拉德反而一副無所謂的口氣。

原來自己對醫學的興趣很明顯嗎?她會不會也早就知道了?米雪覺得不好意思,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傷口沒有惡化,不過繃帶不夠用—有些從你受傷到現在一直沒有換過。我把隔離服的內襯剪下來給你包紮上了……萬幸的是抗生素和止疼藥還有。我調低了空調的溫度來減緩繃帶發臭。”

“沒關係,反正也快到1號車了—外麵天氣怎麽樣?”他心有餘悸地張望。

“細沙流還沒有停,但已經小多了。照這個趨勢,到袁隆平號那邊就沒有風了。”

“1號車呢?”

“已經快到了。”米雪說著,看向車外,“你再忍耐一會兒吧,過去了再吃東西。”

為了看見一號車,米雪關上了所有的燈光。在他們的正前方,最後一輛蜘蛛車的白光遠遠氤氳在翻騰的灰霾之中,已經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