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個小時前。

在米雪說到自己一次都沒見過沙泉星的全貌時,傑拉德才意識到自己從太空裏看這顆星球的次數並不比一個實習的畢業生多。漫長的自轉周期和極熱的向日麵,是袁隆平號在這顆金屬沙漠覆蓋的荒蕪星球表麵視線並不開闊的主要原因—所有的人為活動都隻能在夜裏進行,否則別說人了,儀器設備也受不了這裏白晝的高溫。

傑拉德這會兒並不想聊天,他正穿著不太舒適的隔離服站在艦外細沙亂舞的硫基大氣裏,緊急更換被碎石損壞的蜘蛛3號分離艙腿部零件,十分鍾前他們就該回大船上去了。所以比起隔著頭盔話筒把話題接下去,他更想趕緊擰好最後一顆螺絲。沙泉之陽就快爬上地平線,氣流也越來越明顯。

即使到了距離太陽係的萬億公裏之外,人類站在行星的表麵,還是習慣下意識地忽視恒星名,把頭頂又大又熱的火球叫作太陽。傑拉德這麽想著的時候,米雪的聲音又從頭盔裏傳出來:“傑拉德,大船在催了,我們該走了。”

“這就來。”他確認所有零件都就位以後,鑽回分離艙裏並飛快地帶上艙門,把風沙擋在外麵,然後一邊按下快速換氣的按鈕,一邊敞開悶熱的隔離服,隻留頭盔。駕駛員米雪戴著頭盔沒有穿隔離服,風沙不大,還不至於從艙門吹進來傷害到她,但此地的天然大氣完全不含氧,所以到袁隆平號外部工作要戴呼吸頭盔是最基本的規定之一。

她頭也不回地敲著分離艙控製台的其中一個屏幕,複雜的鍵盤在她的手指下不斷變幻。傑拉德想,我這輩子都不會記住那幾千個按鍵都有什麽用,它們甚至沒有標識。

“阿維,這裏是3號,蜘蛛腿功能恢複正常,任務結束,現在回車庫。”阿維是袁隆平號的二副,也是分離艙在大船外部行動時的通信員。

“好的,3號。垃圾已經傾倒完,袁隆平號在300秒後啟程。”米雪將300的數秒拖到屏幕角落。分離艙底部展開八支折疊的三段式機械臂,像真正的蜘蛛一樣邁開腿走進袁隆平號的車庫。阿維又說:“動作快點,開飯了。”

“已經在車庫了,你先去吧。”在米雪輕車熟路地操縱下,蜘蛛車轉動攀爬到車庫壁中央大小合適的橢圓槽裏,靈活的蜘蛛腳重新折疊收攏。她向大船發出關門換氣命令。

車庫外門會關上、車庫內會換氣,然後通往袁隆平號內部的門會被打開。傑拉德聽見阿維的話時,正在想象晚飯的菜色,今天是周四嗎,還是周五?但願是周五,每周隻有這一天晚上會吃養殖肉類,配真正的釀造酒,而不是合成豆泥、速生蔬菜亂燉酵母肉和濃縮衝調的快餐飲料……

“呃……傑拉德,你能去看看車庫門嗎?”米雪打斷了傑拉德的想象,“我這裏顯示發出了關門指令,但還不能換氣,一定是還沒關緊。”

米雪忙著做收工前的常規檢查。傑拉德不喜歡非日常,但還是解開安全帶,一邊在大腦裏搜索所有可能出現的狀況,一邊離開了座位。最壞的情況是車庫門被小塊金屬礫石卡住了,一般而言,隻要開門再關就行,如果不幸損壞了密封膠,就先用速幹泡沫封上,到了下一個停船的地方再修,因為袁隆平號馬上就要啟動了。

等他鑽出車門才發現,外艙門並不是沒有關好,而是根本就沒有關,門外強光燈下的銀沙和遠處空洞的黑暗一覽無餘。

“這不可能。”米雪將車後壁調成透明並轉身去看,然後重新敲進了關門指令,計算機像剛才一樣顯示指令發出,卻不見下文,門也依舊不動。屏幕閃爍出顯眼的紅色提醒,300秒的倒數已經低過100,大船馬上就要開了。

“阿維,關上3號車庫門。阿維?你能聽見嗎?我失去了對大船車庫門的控製,阿維?有人在嗎?”

沒有任何回應。傑拉德已經聽見遠處生活區電壓轉換器關閘的沉悶聲響,開船前60秒就會像這樣限製供電。沒時間了。

不顧米雪的製止,傑拉德僅僅戴著頭盔就跳下車去。車庫空間很小,靠裏停穩的蜘蛛車離外艙門之間隻有一步之遙,艦外的風沙正溜進來,細碎堅硬的金屬砂打在傑拉德頭盔上“叮叮”作響,幾顆尖銳的沙子劃破了他**的手臂,但沒時間回去穿隔離服了。他還開著頭盔話筒,能清晰地聽見蜘蛛車裏的倒計時通過米雪的頭盔傳過來。這個厚重的車庫門本來就不是為人力關門設計的,甚至沒有一鍵關門的按鈕,他找到緊急搖杆,朝著說明的方向拚命旋轉。

門剛開始一點點地關上,米雪就大喊:“傑拉德!快進來!”

倒數隻剩下幾秒鍾。傑拉德隻好丟下搖杆跳進分離艙,但車庫門才旋上一小半。袁隆平號外部的照明燈光徒然關閉了。米雪展開全部八條機械腿撐在四周的牆壁上,希望能夠固定自己。

但這沒有起到多大作用,蜘蛛腿的固定隻是將他們被丟出去的時間推遲了幾秒鍾。在突如其來的黑暗與靜謐中,控製台的屏幕流淌出僅有的人造光芒。伴隨著刺耳的金屬彎曲聲,蜘蛛車被袁隆平號加速產生的巨大慣性向後拋往門外。

摔到鐵沙地上的蜘蛛車向前翻滾滑行了自己長度的十幾倍距離,才終於消耗掉動能安靜下來,好在傑拉德已經係上了安全帶,車門也在千鈞一發之際關上了,沒有沙子灌進來。他和米雪望向袁隆平號離開的方向,隻能隱約看見一條長長的沙痕,消失在黑夜中。

*

米雪的第一個反應是追上去,但她立刻就放棄了這個想法。跟袁隆平號的星際航行加速器比起來,不論從哪方麵看,蜘蛛車分離艙都隻能算得上是個玩具。

她尚未從過山車般的翻滾中緩過來,大喘著粗氣、手忙腳亂地嚐試通信,好幾次點錯按鍵。

“米雪?你沒事吧?……車壞了嗎?”傑拉德的聲音把她從慌張中拉出來,米雪這才發現車是傾斜的,她快速檢查了車身損傷。

“我們失去了一隻腿……是你修的那條。”她怨念地看了傑拉德一眼,解開安全帶跑向側後方,一條從關節處折斷的機械蜘蛛腿隻剩下最上麵一節,在其他腿整齊劃一地對比下像是超市裏被打開的食品包裝般不合時宜。

傑拉德把呼吸頭盔丟在一邊,站到她身後:“可能是撐在車庫裏時彎矩太大了……這樣子沒法修,而且也不知道消失的部分去哪兒了。剛才是……”

“這就是你修的腿?!”米雪瞪向傑拉德問,她匆忙跑回座位上,繼續嚐試全頻率通信。

傑拉德覺得委屈,但並不想爭吵,一邊找急救箱一邊說:“就算是裝十六條新腿也撐不住的。”

米雪以背影回應他。

“剛才……”

“你閉嘴!”米雪情緒激動,但話剛說出口就後悔了。

傑拉德聽後一怔,沒有再說話。他已經找到了急救箱,卻發現看不懂那些藥瓶上的名字。他看看米雪,又看看窗外的斷腿,隻拿了包消毒布,蘸上飲用水擦洗了兩下遍布血道子的手臂,就把箱子放了回去,開始檢查蜘蛛車的物理損傷。

蜘蛛車重新跑起來,缺少一條腿的腳步聲讓米雪焦躁不已。

兩人在各自的工作中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