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大 播 種

車廂裏的紅色警報閃爍著,煙霧彌漫在空氣中,震動已經使人不能站立。列車長還在試圖用無線電和調度室聯係,他叫我們待在各自的鋪位上用被子捂住口鼻。

外麵不斷傳來尖嘯聲,車窗被映成橘紅色。我向窗外看去,環繞著列車的巨大軸線圈被暗紅色的氣流包裹著,線圈周圍產生的激波挾著滾燙的空氣吹過,火車就像在一個巨大的充滿火焰的風洞裏。非常不巧,這個風洞還是一隻掉入大氣層的燒鵝。火車裏的雜物被吸出去,形成一條披著白鱗的長龍,長龍在靠近線圈的地方燃燒起來,瞬間化成灰燼。

激波產生的電離層在線圈周圍造成了黑障,無線電聯係被切斷了。列車長放棄了努力,他放下電話,逐一掃視了我們一遍,說了一聲“晚安”,然後回到了他的房間。

我放在桌子上的那盆指甲花一下一下敲打著車窗,籽莢被撞開來,把種子彈射出來,這一幕幕像閃電打入我的眼中。我竟然有些解氣,那幫不相信忠告的人終於得到了教訓,但更多的還是悲哀,因為我們成為了無辜的犧牲品。播種理論是對的,播種到來了。

我從鋪位上跳起來一頭衝進廁所,同事驚訝地望著我,他們準在想這家夥死到臨頭了還有心情上廁所。我把指甲花抱在懷裏,思考著,如果我就這樣掛了,我得留下點什麽信息。從我知道死亡的那天起,我就認為死也是一種藝術,如果我哪天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車撞沒了,那將是最大的悲劇。好在老天還沒把壞事做絕,它給我安排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死法。

手機的屏幕藍幽幽地照著我,也反射著窗外橘紅色的光芒,我呆了片刻,打開錄像功能,伸到窗外拍了一圈,然後盡量穩定下聲音說道:“列車沒有到達調度接口,空間位置出錯了!這裏像一個風洞,氣流很強!沒有信號!”這時火車像被一根橡皮筋彈了一下,向前猛竄了一段距離,旁邊的牆向我迎頭撞來。我昏昏沉沉爬起來,左邊肩膀失去了知覺。我撿起手機,無力地補上最後一句:“我是N6670次列車員萬象,如果我死了,請記住我曾經活過。”

做完這些,我靠著牆壁,火車又晃動了幾下。地上散落著白色的碎片,這是指甲花的花盆的碎片,這些碎片提醒了我,得保護手機的存儲卡。我把腰包解下來掏空,用手紙把它塞得滿滿的,這道工序讓我想到了歲末小巷子裏家家戶戶都會掛的臘腸,可惜我再也嚐不到那種味道了。

然後我做了個小彩頭,把指甲花的種子放到腰包裏,把手機放進去時我在屏幕上打了一條短信:“到播種的時候了。”

“到播種的時候了。”我望著窗外說道,這時的火車正穿過一個水麵一樣的界麵,一道光線刺進我的眼睛然後擴散開來,把我拉向永恒的白晝。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已經日上三竿了,太陽從掛著一半的窗簾照進來曬在我的身上。我坐起來喘著氣,空氣中仿佛還飄著刺鼻的煙霧,仿佛在那個世界真有一個列車員,他的命運和我的命運冥冥呼應著。要是在平常,這會是一個好素材,可以寫成一個好故事夠我吃一陣子了,然而現在我擔心現實比故事走得更遠,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已經讓我有點跟不上節奏了。

我推開堆滿方便麵空碗的桌子,走到洗臉池前準備洗把臉,鏡子中的自己胡子拉碴,眼神疲憊,好像災難片裏幸存下來的一個小角色,而且這個電影還遠遠沒有結束,你不知道後麵還會有什麽東西冒出來。

見鬼,我喜歡這樣的生活,對於一個胡思亂想混吃等死的人來說,這就是他的世界。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我已經來不及洗漱了,隻好擦擦眼屎厚著臉皮去開門,聽聲音我知道這不是濤哥,這是……我從門孔望見外麵站著一掛臘腸。見鬼!我打開門,包租婆笑嘻嘻地從臘腸後麵伸出臉來,這個肥婆從來都提防著我,這次不知又安了什麽心。

她把臘腸湊到我臉前說:“萬老弟,給你。”見我不說話,她說:“怎的,不愛吃?”

我忙說:“不,不,我做夢都想著這東西。”

她堆著笑說:“嘿嘿,這就好,我在樓下晾著臘腸,你閑著沒事幫我看著點。”

我明白這個女人的心思,她是怕我偷她的臘腸,先用一點好處來收買我,還可以得到一個義務看守員。我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如果我不收下她會不心安的。

我把臘腸掛到陽台上,又想起了那個小包和手機,很可能手機裏會存著更多的信息,現在也應該破解出來了。我正想打電話給濤哥,濤哥的電話打來了。

“你小子還在睡覺!快來三中路!”

我衝出門攔出租車,過往出租車的電台嘰嘰喳喳地叫著,司機一聽我要去三中路都連連搖頭開走了。好不容易攔下一輛願意去的,因為那司機也想去看看。

一路上有救護車從文昌橋方向源源不斷地開來,車子開進三中路沒多遠就停下來了,前麵擠滿了人,裏麵就算有隻哥斯拉也看不見了。

還好我比較瘦,幾經努力鑽進人群,終於看見了前麵的情況。一列火車歪七扭八地塞在路中間,路旁的路燈和樹全部被連根掃斷了,地上落滿了碎玻璃和碎磚。裝機青年的集散地—好機匯電腦廣場的當街一排門麵也被鏟掉了,一群人正在那裏哄搶商品,一隊消防隊隊員在旁邊搶救被壓的人。火車這邊的路麵被鏟得幹幹淨淨,火車那邊一定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車子。一輛公交車橫停在路中間充當著路障,警車閃爍著警燈。這才像發生大事的陣仗嘛,我吹了聲口哨。

前麵站了一圈領導,旁邊就是市委、市政府,大大小小的領導全都跑出來了。我找到濤哥說:“怎麽不疏散人群?再來個火車就好看了。”

濤哥沙啞著嗓子說:“已經在疏散了,這幫人都不知道大難臨頭了。你來看。”他把我扯過一邊說:“這次的火車和上次的樣子不同了,這是從火車裏找到的一片報紙。”他遞給我一張塑料薄膜袋裝著的紙片,又拿出一張表格說:“這是根據一號火車破譯出來的文字對照表。”

我找到對照表上“的”字的寫法,和紙片上的文字對照,沒有相同的。根據紙片上的符號頻率,我在手上寫下兩個符號,對濤哥說:“這兩個符號有一個是‘的’字,另一個也是常用字,都沒有在對照表裏出現。”

濤哥和我麵麵相視,他說:“這麽說……它們……不是同一個世界。”我點點頭。濤哥說:“你的猜測是對的,平行世界發生了連鎖反應。”

“播種開始了。”我說。

“還真像播種,前次是西南郊外,上次是城南,這次是城中,下次不知道又會是哪裏……”

濤哥車上的對講機響了,過了片刻他臉色沉重地對我說:“這次是穀埠街。”

我們驅車往河南方向狂奔,車子開上柳江大橋開不動了,逆行的車輛已經占領了順行的車道,從那邊過來的人一個個都像從地獄裏逃出來的,不要命地往前鑽。

濤哥把車門踹開對我說:“走,下車。”剛打開的車門馬上被對麵過來的一輛車別上了,濤哥打開警笛朝對方大罵了一通,然後在懷裏揣上警戒帶,從窗子爬出去,叫我跟上。

我們爬到車頂上,從一輛輛車上麵跨過去,下麵的司機紛紛打喇叭抗議,但是他們也隻能抗議而已。我們走到前麵,看見幾輛車的車主已經棄車,還有幾輛車已經撞壞了,車陣被卡死在橋上了,還好我們及時做出了棄車的決定。

濤哥一路撞開人群,奔到出事地點拉警戒線。我在後麵跟得上氣不接下氣,讓一文青追一警察,真是要命了。

跑到穀埠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列火車一頭撞進了國際商城的門臉裏,把一層樓撞塌了一半,玻璃外牆也垮了一大半,殘牆上搖搖欲墜的玻璃還在往下掉。

濤哥望望這個大攤子,又望望手上的那卷警戒帶,大罵一聲,把警戒帶扔在地上。

柳南派出所和市政公司的人先後趕到了,他們把現場隔離起來,就要到大樓裏麵去找人。濤哥把他們攔住了:“沒看見天上正在下刀子嗎?切你們的腦袋就像切西瓜一樣容易!等消防隊來。”他轉過身來小聲地嘀咕:“媽的,我還有這兒的購物卡沒花呢。”

我指著河北方向對濤哥說:“警察同誌,我要報案……”

河對岸升起滾滾的濃煙,夾雜著火光。濤哥對著對講機說了幾句,對我說:“走吧,局長叫你跟我回去。”

他對圍觀的群眾揮手說:“都散開都散開!每個人都回家收拾好東西等消息,不要亂走動。”

往回走時,橋上的車輛已經全部變成了空殼。回到公安局,很多人正在會議室開會,我看見市長也在,濤哥帶我悄悄溜了進去。

公安局局長說道:“我建議,應急方案的主體參照重大突發災難應急預案,我還有一份補充方案……今晚就組織一部分人先撤離,剩下的全部要進入地下躲避,二十四小時內全城撤離完畢。現在要立刻疏通道路,確保最大運量……”

市長說:“立即啟動Ⅰ級預案,正常情況二十四小時內撤離完沒有問題,隻是不知道一天之內事情會惡化到什麽程度。”

局長說:“聽天命,盡人力。”

市長陰沉地望著局長,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點點頭。我這才注意到這個臨時會場的特別之處:地點在公安局,而不是在市政府。

局長說完小聲叫我過去:“你還有什麽建議?”

我說:“沒有了,這麽迅速做出的方案已經很完美了。”

局長一笑說:“謝了,這是事先做好的預案,算是你的提醒,對付摸不透的敵人,既不能亂動,又要搶占先機。”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對局長說:“最好協調下遊水壩開閘泄流,要是火車積塞在河道就可能抬高水位。”

“有那麽多嗎?”

“難說。”

局長點點頭說:“好,我跟市長說,但那隻是提議,最終決策是由市領導來做。現在做出的每個決策都是決定命運的……你說,會不會每個平行世界裏都有一個不知死活的公安局局長在指手畫腳?”局長一掃多天的疲憊,露出一個灑脫的笑容。

我笑笑,我相信每個世界裏都有一群這樣的人。我想起了手機的事,問局長:“有沒有從手機裏破譯出新的信息?”

局長一拍腦袋說:“我差點忘了這事。”他湊到我的耳朵旁小聲說:“現在這事保密了不讓說,我就違反一次紀律告訴你吧,在手機裏破解出一段七秒鍾的視頻,視頻太晃,看不到東西,但是錄到一句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列車員的名字。”

我的心“怦、怦”狂跳起來,夢境真的和現實重合了?這個無數次在我腦海中出現的老朋友,我們終於要說“你好”了,也許不是“你好”……

“他叫什麽?”我激動地催問。

局長嘴唇動了動,望望我,終於說道:“陳曉昆。”

“什麽?”我愣愣地說,這三個字沒有觸動我的任何一根神經,我本以為會是個很熟悉的字眼。

局長把名字的同音字寫給我:“光是這三個字我們市就有七十三個同名的,如果加上其他同音字組合不知道有多少。”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沒有什麽印象。我隨即釋然地一笑:一個名字本來就沒有什麽聯係,兩個世界連文字的寫法都不同,那隻不過是我一心的想象罷了。

我回到出租房裏收拾東西,收拾了幾件實在想不起有什麽非帶走不可的了,我幾乎是個一無所有的人,連一張和女孩子的合照都沒有。一堆發表過文章的報紙和雜誌我忍痛不要了,我把U盤、光碟收羅起來,又把計算機的硬盤拆下來揣上,這些裏麵有我的小說、資料……

全市已經進入緊急狀態,電視裏、廣播裏都在播送緊急通知和最新情況,手機接連不斷地收到短信通知。好在除了上午的三起撞擊,到現在還沒有發生新的情況。沒過多久街道辦的人就來動員撤離了,過了一會兒又有政府的動員小組來用喇叭喊話。

臨近傍晚的時候,撤離開始了。樓道裏響起零亂的腳步聲,包租婆抱著她的卷毛狗擠進來半個身子說:“萬老弟我先走了,樓下的臘腸你拿去吃吧,不過空出去的這幾天房租可是照交的啊,我有什麽辦法,這又不是我的決定。”

我沒理她,心想,到時候你的房子還指不定在不在呢。我裝了幾瓶水,幾袋餅幹,還想下去買些幹糧,撩開窗簾一看,每個小賣部門前都排了幾十米的長隊,我隻在“非典”的時候看見搶購板蘭根的人群有這個陣勢。

我走到樓下,把掛著臘腸的竹竿挑起來扛在肩上,像個劍俠一樣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

我看見包租婆開著車被攔了下來,她不得不下車,抱著一堆東西罵罵咧咧地走到人群裏。人們從院子和巷弄裏走出來會合到一起,因為不知道“播種”什麽時候會大爆發,所有人必須盡快趕到撤離點或避難所。人們推推擠擠,有些臉上帶著恐慌,有些臉上帶著好奇,有些臉上不知道該帶著什麽表情,畢竟好幾代人都沒有經曆過逃難的感覺了。小孩子們卻興奮地到處亂竄,我向一個抱著奧特曼的小孩子擠擠眼,教他哼起《共青團員之歌》來。一路上都有疏導員把人群引到空餘的避難所裏。那些小時候跑進去探險的防空洞,我以為永遠見不到了,這時候它們又紛紛被挖掘出來,幸運的人會找到我藏在裏麵的彈珠。

這時候我才傷感起來,這個城市帶著我的全部記憶,我騎單車走過的小巷,巷口的麥芽糖,父母搬走前我度過了童年的職工宿舍,被我砍下樹杈做彈弓的桃樹,磚牆上長出白毛,刮下來可以配成火藥,我被火藥燒了眉毛,就偷偷用黑筆畫上,還有青雲夜市,還有指甲花……太多太多了,在必須離開的時候才想起來。

後麵的人催促起來,又有人抱怨我的長竹竿,我故意把竹竿揮掃了幾下,得意洋洋地大步走上前去。

濤哥的電話打過來了,他在電話裏嚷道:“媽的,終於打通了!你快來中心廣場和我會合,不知道手機信號還能維持到什麽時候。”

我一路拍照一路遛達到廣場,廣場上集中了幾萬人,首尾銜接的車隊正在把成批的市民撤往市外。工程隊在廣場的周圍建築起防護工事—一根根鋼柱子組成的寬二十米的隔離帶,鋼柱都是從柳鋼趕運過來的特種鋼梁。這個城市在最短的時間內接受了這個離奇的事實,並且作出了快速的反應,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也許科幻大片讓人民的神經變得像小強一樣強悍了,靈異小說也有一些些功勞吧!我厚臉皮地想。

廣場下麵的大型地下停車場成了最大的避難所,我走進去看見這裏已經安置了七八千人。濤哥他們設置了一個臨時崗亭維持秩序。所有的易燃易爆物都不允許帶到避難所,濤哥正在把一堆野炊的爐子、氣罐拖出去,我不由得感歎這些人的心態真是太好了。

我拒絕了濤哥先送我出城的提議,這是一次絕佳的體驗,想想看,你終於看到現實追上了你的想象,在想象的屁股後麵狠狠地踹一腳,簡直讓人激動得要大喊一聲。這是那些一年寫N本懸疑小說在暢銷榜上久掛不下的作家也沒有經曆過的,以後他們隻能生活在想象中,而你可以用冷酷的語氣說:“I had fucked the life !”(我毀了我的生活!)

於是我和所有抱怨不能先走的人一起留下來了,也許正是這個決定救了我一命,晚上聽說有一列火車落在路上,十幾輛公共汽車撞在了一起。此外一切都平安無事。

在臨時避難所裏恐慌的情緒似乎遠去了,人們咒罵著一切不靠譜的事情,柳州方言的粗口帶著睥睨一切的氣勢,讓我感到無比踏實。在遠方讀大學的老鄉們會說起一個共同的體驗,當踏上開往家鄉方向的火車,一句地地道道的“鄉罵”傳來,一種回家的親切感便油然而生。

有人眉飛色舞地講起各種傳言,大家提心吊膽地聳著腦袋聽,添油加醋地說,這時恐慌變成了一種酒精飲料,滋長蔓延,卻讓人沉醉其中。大家很快熟識起來,客氣地分吃東西,入夜便有三三兩兩的撲克攤擺起。甚至廣場上有人推車賣起小吃來,青雲市場的一個小吃攤老板也在其中,他瞪大眼望著我說:“怎麽每天都能見到你?”

我拍了好些照片,然後我坐在廣場北邊的草地上,把經曆的一切記在手機上。高壓鈉燈把廣場照得一片通明,一整夜車隊都在把一批批的市民運往市外。城市的街燈依然流光溢彩,高樓像燈火上飄浮的雲山。這個我曾經無數次想逃離的城市,在每個人都逃離的時候我又想留下來了。這天晚上我像個流浪漢一樣在這個城市的燈火中睡著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大部分人已經撤離完畢,停車場裏還剩下大約兩千個年輕人。撤離行動進行得很順利,正是因為太順利了,使大家產生了動搖:到底還有沒有必要繼續撤離?也許“播種”已經結束了。

最後兩千人的撤離就在一片懷疑和反對聲中開始了。人們走出地下停車場,看著空****的城市。空****的城市使他們產生了這樣一種感覺:我們是這座城市最後的守護者了,我們不能拋棄這座城市。熱血沸騰的年輕人紛紛要求回家去,人群裏起了不小的**。

突然有人喊:“聽!什麽聲音?”人群安靜下來,一串轟隆隆的雷聲貼著地麵傳來,在這寂靜無聲的城市中顯得特別清晰,接著是一長聲尖嘯,如同一隻巨大的怪鳥的叫聲。我明白過來,這怪鳥的叫聲是鋼鐵撕裂的聲音。更多的隆隆聲和尖嘯聲從四麵八方傳來,有遠有近,如同一場合奏。

“啊!”一部分人驚恐地叫起來,其他人抬頭朝他們望的方向望去。龍城路方向,一個龐然大物一頭撞穿前麵的一座寫字大樓,在十幾層的高度,它後麵的部分像一根鋼鞭繼續向前甩去,發著尖嘯聲扭曲纏繞在大樓上。大樓像被剝皮器削了一圈,玻璃幕牆全部被打成粉碎,“嘩啦啦”的掉下來。這條鋼鐵巨蟒在空中跳著詭異的舞蹈,甩出銀光閃閃的鱗片。我的腦海裏閃過一句詩:“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巨蟒被自身的重量扯成幾截並“嘎吱”響著墜下來,轟然落地,剩下的幾節車廂懸在大樓上。

正當人們驚魂未定的時候,另一列火車向廣場拋來。這次我看清楚了它出現的過程:十幾米高的空中出現一個如同水麵一樣的界麵,就像我夢中看到的那樣,界麵後麵的景物像氣浪一樣扭曲。突然一片漣漪擴散開來,一列火車在漣漪中橫著拋甩出來。

火車翻滾著直奔向我們,人群呆若木雞。濤哥一把把我撲倒在地,大喊:“趴下!”反應敏捷的人迅速趴下了,有些是嚇得癱軟下去的。廣場周圍的隔離帶發揮了作用,火車撞在隔離帶上被猝然阻擋下來,強大的動能把火車撕成碎片,撕裂的鐵皮在鋼柱間翻卷撕扯,發出刺耳的尖叫,像地獄的刀山裏掙紮的鬼魅。火車上的玻璃撞成粉碎,像子彈一樣射過來。

濤哥緊緊護在我身上。聽著頭上的“嗖嗖”聲過去後,人們才紛紛爬起來,有的人滿臉是血,有的人躺在地上呻吟。看到濤哥沒事我鬆了一口氣。

“大播種。”濤哥怔怔地說,然後他扯著嘶啞的嗓子大喊:“大家回停車場!”

幾分鍾後接應撤退的車隊趕到了,有幾輛車的車窗玻璃已經沒了,車隊裏混雜著公共汽車、大巴、軍用卡車,還有一輛輕型裝甲車。裝甲車上下來幾個指揮員,催著人們上車。剛剛還鬧著要留下的人群現在都哭著搶著往車上擠。

濤哥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

我抱歉地搖搖頭說:“我不走了,對於一個寫靈異小說的人來說,見證這樣一件事是他的無上光榮。”

濤哥恨得抓了一把頭發,他已經沒有力氣和我爭辯了,他歎了口氣說:“我不管你了,但是我們不允許任何一個人留在這裏,你跟我來。”

他讓我藏在一根柱子後麵。所有人走完後,指揮員進來檢查,濤哥朝他們揮揮手說:“我這邊幹淨了!”

濤哥把他的槍扔在我的腳邊,小聲說:“保重。”

濤哥的腳步聲消失後,我輕輕說:“你個死鬼也要保重,你不知欠我多少次夜宵。”

最後一批人也走了,我在空曠的停車場裏坐下來,外麵仍然傳來巨大的響聲,仿佛這個城市被一頭犀牛放在嘴裏使勁咀嚼著。我感到無能為力的孤獨,這感覺我曾兩次感受過,第一次是十六歲時父母搬離這個城市,我一意孤行要一個人留下來,坐在空****的家裏感覺仿佛親人都離我而去了,我哭了一整天。第二次是大學畢業,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在空****的宿舍裏想到哥們都再不相聚了,我哭了一個小時。這次是整個城市的人離開了,我坐在空****的城市的中心,沒有哭。

手機信號沒有了,過了一陣子,停車場的燈光閃爍了一下也熄滅了。我找來一堆廢材料生了一堆火,點燃這個城市唯一的文明的信號。然後我拆下幾根臘腸烤來吃,我就像一個在山洞裏烤食生肉的原始人,任外麵霸王龍橫衝直撞,翼手龍破空長鳴,我自吃我的烤肉。

興許是自我感覺越來越好,我決定到外麵去錄一段錄像,這將是珍貴的曆史資料。

我觀察了一下路線,然後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到旁邊的五一路上。路邊停了十來輛車子,我找到一架插著鑰匙的摩托車,插著鑰匙的不會是什麽好車,事實上坐上去以後我發現這是一輛電動車。

電動車響著安靜的“嗡嗡”聲載著我駛出街口,這場景的名字應該叫“一個街道巡視員的一天”,但是市區內四處冒起的煙塵提示著這一天並不尋常。

沿龍城路往南駛去,首先和我遭遇的是那列一半撞進大樓的火車,掉下來的一截砸在地上,鐵皮車廂被擠成一堆爛鐵,像一筐砸破的雞蛋。大樓上殘留著另一截。我想起了911,不敢靠近樓下。

我打開數碼相機的攝像模式錄了一段視頻。這時後麵傳來一聲巨響,我把畫麵猛轉過去,沒有看見車身,因為火車是從臨街門麵的後方撞過來的。三層樓的門麵被撞開了一個大口,碎石像一道彈幕飛過對街,把對麵的卷簾門也撕開了幾個大口。被撞開的缺口上露出一個子彈頭的車頭,車鼻子癟進去了一塊。

繼續往前開,四麵八方的響聲越來越密集,好像一群憤怒的獸群要衝過來,要把這座城市撞得粉碎、踩成齏粉。突然間,一列火車從一幢建築裏破殼而出,我猛地刹車,火車從我前麵十幾米處掃過馬路,撞到對麵的商店裏,商店的外牆整個倒塌下來。

驚魂未定,緊接著另一列火車從後麵冒出來,追著我的屁股衝過來。我也顧不上錄像了,趕緊加速衝出去,一塊石頭把車輪絆了一下,車子搖搖晃晃幾乎要摔倒,我終於還是穩住了車子。火車在後麵緊追不舍,我衝過有碎石的地麵,把速度加到最大,如果這時前麵再衝出一列車我隻能認命了。火車在往前衝的過程中斜了過來,連續掃斷了五六棵樹,終於慢下來,在後視鏡中離遠了。

我壓低前身以五十公裏的速度往前飛馳,柳江大橋頭有一條防空洞改造的地下街,可以作為暫時躲避的地方。

駛出龍城路口,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地上掠過幾個巨大的影子,我猛地抬頭望去,仿佛進入了太空艦隊空間躍遷的集結點,鋼鐵的“飛艦”源源不斷從空中飛出,轟擊著這座城市的身軀。大樓被“飛艦”擊中,飛散開大片的碎石,夾雜著亮閃閃的玻璃,飄飄灑灑落下來。有些火車在地麵衝行,像除草機一樣鏟掉地麵上的花壇、行道樹、燈杆,以及所有遇到的東西,一個電話亭翻滾著停在我的不遠處。有兩列火車在空中撞在一起,車廂被巨大的衝擊能量折疊起來,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然後轟然墜地變成了一堆廢鐵。

這仿佛一場慘烈的自殺式襲擊。我一隻手舉著相機,捕捉著鏡頭,像一個責任重大的攝影師。駛到柳江大橋頭,便見滔天的巨浪此起彼伏。一列火車一頭撞入江水,如摩西投鞭一樣把江水劈開,掀起十幾米高、上百米遠的巨浪,細小的水花甚至濺到我的身上。劈開的江水又轟然合攏,湧起巨大的波峰,波峰如黑色的獸脊湧到江岸上,打出白花花的浪花。

一些火車被橋墩截住,橋墩下堆積的火車形成了一個水壩,堵塞了河道。不過還好,上遊已經提前泄水,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抬高的水位。

大橋已經傷痕累累,隨時都可能倒塌,我沒有冒險往橋上走。

這時一塊碎石砸在我的頭上,我抬頭望去,一個巨大的影子正朝我的頭上壓來!我向前跑了幾步撲身滾倒在地,一列火車轟地砸在電動車所在的地方—隻差一點我就變成肉醬了。

我爬起來後不敢發呆,立刻向地下街跑去。幾幢大樓在我奔跑的同時倒下來,我剛跳進入口,一幢大樓轟地壓過來,氣浪把我衝到了台階底下,碎磚石和煙塵跟著湧進來。

我咳嗽著從磚頭堆裏爬出來,躺在地上長吐了一口氣。好在防空洞有著足夠的抗擊力,我暫時安全了。

一直躲到下午四點,外麵的聲音暫時消停了一些。我冒險出去看,好家夥,就算是煮一鍋粥也該開鍋了。我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多火車,它們用各種新奇的姿勢翻在路上,卡在樓房裏,擠作一團,這些火車埋葬了我記憶的城市。柳江大橋隻剩下幾截橋墩,水位又抬高了一些。如果不是有柳江作參照物,我差點認不出方向來。我想了個問題:這些火車撿了當廢鐵賣能賣多少錢?看著遠處還在倒塌的建築物,我沒有繼續想下去,因為這肯定不夠重建這座城市的。

我又往廣場方向返回,因為食物和水還在那裏,更重要的是,那裏是中心地帶,災後容易得到救援。這些火車殘骸讓最近的距離也如隔崇山峻嶺,我費了好大勁兒才鑽過幾節車廂。兩個小時後我回到了停車場,太陽正落下,照在火車的殘軀上仿佛是銅鑄的工業雕塑。有幾列火車掉到了防護欄裏麵,最近的一節車廂離停車場入口隻有幾米遠。

我補充了食物和水,晚餐是臘腸。夜幕降臨,我像一隻鼴鼠從“地洞”裏鑽出來,停車場裏黑黢黢的一片,讓我毛骨悚然。好在地麵上月光還不錯,城市沒有了燈光汙染,星星變得明朗起來,即使在明月的照耀下,星星也比平時多得多。

我打開手電走進廢墟中,這片詭異的廢墟如同一個遠古戰場,那些躺在夜色中的黢黢黑影,如同上古的大戰後留下來的神獸的屍體,那些逝去的靈魂就在廢墟中逡巡。這些鋼鐵骨架時不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伴著遠方傳來的鋼鐵擠壓和撕裂的聲音,讓人直打哆嗦。

我爬上一棟損壞不算嚴重的大樓的樓頂。月光還是不足以讓我看清地麵上的景象,除了遠遠幾處著火的火光。我想了個辦法,架起相機長時間曝光。在照片上終於可以看到城市的麵貌,沒有一個方向是受災較輕的,如果“播種”是正態分布的,那麽空間卷折的中心其實就是城市的中心。

一張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有一束綠色的光線射向遠處,或者從遠處射過來,我又拍了幾張,同樣的光線還是出現在照片裏。那裏有什麽情況?可能是一個幸存者,可能是隨著火車發射過來的一個信號裝置。

我借著月色向那個方向行進,那束綠熒熒的光在天上越來越清晰,它以某種頻率的脈衝閃爍著,像在傳遞什麽信息。快要接近目標時我關掉了手電筒,當我走到和那道綠光隻隔著一排車廂的地方,綠光突然消失了。

他發現了我?我躲在車廂後麵聽那邊的動靜,過了許久也沒有聽見響聲。我知道深海裏有一種鮟鱇魚,它們用光源吸引獵物上鉤;用亮光誘騙鳥群飛下來捕捉它們。也許我已經遊到獵人的眼底,他正在暗處欣賞獵物最後的舞蹈?我不由得暗暗地摸住懷裏的槍。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又一列火車被拋甩出來了,它與其他火車撞在一起迸發出大朵的火花。綠光又出現了!這次它射向火車拋出的方向。我貓腰摸到車廂連接處看去,隻看到那束光的源頭,其他什麽也看不見。

過了一陣子,綠光又消失了,我靜靜等待著。終於,月光下一個身影躍上車廂,像一個少年,他背著一個背包,腳步如飛,矯捷地騰挪跳躍著,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我沒有追上去,因為我肯定追不上,那家夥就像在這個環境裏麵進化了幾萬年的新人類。

就在我站著發愣的當兒,又一幢大樓隨著一聲“轟響”著倒下來,巨大的響聲和碎石打在火車上如彈雨傾瀉的聲音在夜色中傳得很遠。聽著這座城市倒下,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

又一陣“播種”潮來臨了,我躲回地下停車場。我想摸出幾根臘腸來烤,但是我放在一根柱子下的臘腸已經不見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在這裏的。我打著電筒到處找了一遍,然後確定確實是不見了,連同掛臘腸的竹竿一起不見了。這裏頓覺充滿了危險,我揮動手電筒四處亂掃,時不時有白色的柱子闖到視線裏來,把我嚇個半死。

這時我多希望濤哥在我身邊,我雖然是個寫靈異小說的,但是不經嚇的,平時隻有我嚇別人的份兒,哪想過還有別人嚇我的份兒。我把濤哥的槍揣在懷裏,在周圍擺了一圈空易拉罐,輾轉了半夜才提心吊膽地睡著了。在我的夢中不時浮現洞外怪獸的破壞聲和洞中狼的窺視。

第二天十點半的時候“播種”開始消停了一些,我走出停車場。近半數的大樓在多次撞擊下都倒塌了,整個城市就像被地毯式轟炸了一遍,而且那些炸彈全是從萬米高空扔下來的火車。我望望天上,一隻鳥也沒有,一個塑料袋孤零零地飛過天空。

我背上背包向柳侯公園一帶轉移,那邊離我住的地方近,對那裏的情況我比較熟悉。走過柳侯公園的柳侯祠,已經看不見原先的建築了,那些沒有鋼筋的仿古建築早已經被掃平了,連上百年的老柏樹也隻留下白森森的斷口,不知道荔子碑有沒有幸存下來。

柳侯公園門口,一列火車從公園路方向衝過來,衝上台階,撞進公園的大門,在柳宗元的瘦削的塑像前停下來。柳宗元依舊背著長袖,眼睛微眯,胡須微翹,和這個鋼鐵巨獸的頭顱對視著。

我穿過公園,幾列火車泡在湖裏,像探頭進去飲水的梁龍。湖邊有一縷輕煙升起來,我走過去看,隻見湖邊的一塊空地上擺著幾張靠椅、幾把釣竿,地上有一堆還沒熄滅的火堆,旁邊扔著幾十罐啤酒,我的那一架臘腸也扔在旁邊。

我不禁罵道:“誰這麽缺德,偷老子的臘腸來這兒休閑?”

這時我看見地上還堆著另一堆東西,有十幾台筆記本電腦,幾十個手機,還有數碼相機、古玩、字畫等五花八門的東西。我立刻明白過來,這是一夥發災難財的賊!

我剛要轉身,一把冷嗖嗖的刀已經架到我的脖子上。懷裏有槍,心裏不慌,我沒有輕舉妄動,他們還有同夥沒回巢,等情況明朗了再說。

我舉起手,笑嘻嘻地說:“沒事,我路過,你們忙你們的。”

“少囉唆!”後麵那人一腳把我踹趴在地上。

樹後麵又走出來三個人,現在是四個了,四人很有經驗地把我堵在中間,封鎖了我的逃跑路線,看樣子是準備動手了。我思考是要鳴槍警告還是要趁其不備開槍射擊,也就是威懾還是突襲。威懾是達到壓製效果和最小傷亡的理想戰術,但是我聽濤哥說過,製止一名移動中的歹徒一般需要兩三發子彈,手槍有七發子彈,如果直接與歹徒交火,就有把握放倒三個。若突襲的話,則效果還會更理想,反之如果鳴槍警告無效,就隻剩下製服兩人的彈藥量了,在對方窮凶極惡的情況下風險將大大增加。

我還在思考的時候,有一個賊問同伴道:“怎麽弄?”

另一個說:“你去,放了他。”

我鬆了一口氣,大家都和氣一點事情不是好解決嗎?卻見那人在牛仔褲上擦著匕首走過來,麵露凶相。

我說道:“哎哎,你幹嘛?不是說要放我……等等,是放人還是放血?”

來人冷笑道:“廢話,我們從來就沒有放人這一說!”

這時隻見歹人把匕手一扔,跪在我麵前。這個轉變把我驚呆了,我叫道:“大哥,不必吧?”然後我看見一支箭尾插在他的肩窩上。

我抬頭望去,一個騎在馬上的年輕人正搭弓拉箭,英姿矯健。要不是他拿的那把現代反曲弓,我還真以為我穿越了。剩下的三個歹徒愣了一下,現代人對冷發射兵器的畏懼感已經大大降低了,他們立刻又叫罵著衝上去追了幾步,他們怕是調虎離山之計,又折回來找我算賬。

這時我總算掏出了槍,朝天“嘣”了一槍。槍聲突然在這個寂靜的世界炸響,三個歹徒被震住了,黑洞洞的槍口總算喚起了他們的恐懼感,他們一下子就軟下來沒了氣焰。

年輕人好像意猶未盡,他把箭射在樹上,收起弓,悻悻地走過來。我向他道謝,他把頭歪著,不屑地看了我的槍一眼。我很理解,他一定是個冷兵器愛好者,平時窩在家練習,在做夢中馳騁沙場,好不容易有次機會拿弓箭出來玩,還騎著馬,還趕上了實戰,還不犯法,沒想到被我用一把槍給攪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