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  種 上 幽靈列車

“我要一個故事!給我一個故事,馬上!”我拽著濤哥的袖子說。

三個小時前我也是這樣拽著《柳州生活報》主編的袖子,可憐兮兮地央求:“別把我的欄目撤下,我保證三天內交稿!”

我是一個靠給小報寫靈異故事糊口的無業者,對外聲稱自由職業者,三十歲了還在混日子,房子沒著,老婆沒望,孔子說“三十而立”這句話的時候一定沒有考慮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靠幾份地方報紙的故事專欄和一些網上的收益,我每個月剛剛可以供養一套出租房,碰到人品爆發靈感噴薄的時候還能有些餘錢。但是吃這口飯就像打漁,總有旺季和淡季,如今碰上經濟危機,人們的目光緊盯著財經版麵,靈異小說成了可有可無的欄目。有些評論家說的“經濟危機會使人們去遠離現實的小說裏尋找心靈慰藉”,全是扯淡。偏偏我又連著一個月憋不出一個故事來了,靈感像一座死火山一樣,現在我急需一個小小的火星,哪怕能寫出一個不怎麽樣的故事,讓我先換口飯吃。

濤哥努力想把袖子抽回去,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動搖。終於,他朝桌子努努嘴。我說:“老規矩,你講故事我請客。”

晚上的青雲市場熱鬧非凡,來吃宵夜的食客絡繹不絕,各個攤位上蒸汽騰騰,各種小吃的味道雜陳在一起,變成本地人最熟悉的夜生活的味道。我點了一壺羅漢果茶給濤哥倒上。

濤哥一邊喝茶一邊整理被扯長了的袖子,“你知道嗎?”他說,“春節反扒的時候我們捉過一些老油條,能拖著你的衣袖過幾條街,也沒碰到過你這麽難纏的。”

“都為找口飯吃,不容易啊。”我說,又叫了兩碗螺螄粉,給濤哥的那碗加了鹵蛋和鴨腳。

“你還住那個爛房子?”濤哥低頭唆著粉,辣得直吹氣,用“唏哩嘩啦”的聲音問我。

我說:“沒換,沒錢。”

濤哥沒說什麽,繼續低頭吃粉。

我說:“我是我們那幫同學裏麵最沒出息的了吧?”

濤哥搖搖頭,“你是最自在的。”

“自在個毛,坐吃等死,同學通訊錄裏麵唯一寫著‘自由職業’的,就和無業一個意思。”

“別說,我就佩服你的腦袋,你寫的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別人還寫不來咧。”濤哥抬起頭來抹了一把汗,伸手想叫紙巾。我趕緊攔住他說:“我帶有。”

我掏出紙巾遞給濤哥,說:“上次你講那故事我沒用上,但是你講那人物我用上了,就是那個公務員殺手。”

濤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你讓我到哪兒找那麽多故事給你?我們警察又不是天天辦大案的。”

“你……”我沒好氣地說,“你編啊!”

“編?對了,編!倒是有一個!”濤哥被我提醒了,“我聽說昨天接到一個揀破爛的人報案,那老家夥特能編,硬說他看見了一列火車,呃……沒有人的那種,憑空冒出來,開著開著又不見了,國外也有過這樣的故事,叫什麽來著?”

“幽靈列車。”我提醒道。

“對!幽靈列車。”他說完看著我半天,最後冒出兩個字:“完了。”

我意識到與其等濤哥說出個名堂來,還不如親自去看看那個人:“知道他在哪裏嗎?”

“聽說送去龍泉山醫院了,還能去哪裏?”濤哥“嘿嘿”笑著說。

第二天,在龍泉山醫院裏,我見到了那個揀破爛的阿伯。醫生聽說我來找他像見了親人一樣,“你認識他?快快快把他接走吧!他正常得很呢!”

阿伯把故事對我說了一遍,給我的感覺是:這個故事條理清晰,細節逼真。這個人雖然情緒激動,但是沒有很強的表演欲望,他所描述的東西不會受到暗示而動搖。

他提到火車不是在鐵軌上行駛,而是脫了軌,擦著地皮走,聲音很大,碎石塊打在他的大腿上和背上,他給我看他大腿上的瘀青,我檢查了他的背上,發現背上也有他不知道的瘀青。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決定去現場看一下。

濤哥一定以為我被瘋子傳染了,為了一個故事打電話叫他來。他一下車就對我嚷道:“我這可是執行公務的!你要是給不出個解釋,你的罪名就是調戲警察!”

“你的痕跡鑒定水平怎麽樣?”我指著地上說。這裏是鐵路沿線的郊外,周圍是成片的甘蔗地。

地上有一排像是被犁過的痕跡,草根和泥土被翻起來了,白花花地露在外麵。

濤哥摸著下巴說:“嗯,看起來像是一輛重型貨車側翻著向前滑出去造成的,時間不超過三天。”

“這裏沒有公路。”我提醒他。

濤哥在地上尋找撞擊物的碎片,但是一無所獲:“痕跡的起始點是這裏。”濤哥拿起相機拍照,順著痕跡用步幅丈量長度,在大約七十五米遠的地方,痕跡撞開一道田坎延伸進甘蔗地裏,形成一道寬約四米、長約二十三米的壓轍,在壓轍的盡頭連接著一個直徑達十八米的圓圈,圓圈裏的甘蔗被連根拔走了,更外圍的一圈甘蔗被某種力扭成順時針。“蔗田怪圈?”濤哥迷惑地望向我。

“現在可以推斷的基本事實是……”

“有一個大東西被放到這裏來,拖行了一段距離,然後被轉移走了,然後製造了一些假象。”濤哥接過我的話說。他目測了一下泥土濺出的距離,又補充道:“不,不是拖行,這個東西有很大的初速。”

我點點頭:“別忘了我們有一個目擊者。”

“你真相信那幽靈列車?!”濤哥叫道,“什麽鬼東西!”

職業本能使他望向四周拚命尋找可以解釋的東西。最近的鐵路線離這裏也有二百米,鐵道旁的速生桉完好無損。一列火車開過去,汽笛聲尖嘯著傳開來,仿佛這是這個世界裏唯一的聲音,周圍的植物被風吹動,仿佛也和汽笛共鳴發出細小的顫音。

濤哥轉過頭來驚恐地望著我,我和他麵麵相望,這真像一個讓人脊背發冷的冷笑話。

晚上我們在青雲市場吃宵夜,濤哥一臉沮喪地灌著啤酒。

“我寫了份現場勘察記錄交給領導,被臭罵了一頓。”他哭喪著臉說,“你說我沒事去管這些和人民生命財產安全沒有關係的事做什麽?”

我碰碰他的杯子安慰他:“沒事,領導當到這年紀早已成佛了,哪還像我們這些老妖精?”

我叫了四串炸魷魚,濤哥自己要了一碗綠豆沙,他說:“吃不了這些,這幾天火氣大。”

“對了,”濤哥說,“我照你說的查了,這裏曆史上沒有發生過火車失蹤的案件,在全國也沒有。另外,前幾天也沒有發生過火車出軌的事故。”

我“嗯”了一聲,搖搖頭說:“我原以為可以用時空蟲洞來解釋,比如某時某處的一列火車恰巧通過蟲洞出現在我們這裏,不過,現在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你玩得太玄,對我們警察辦案沒什麽指導作用。”

“廢話!”我“咣”地和他碰了一下杯,“我們就不是一條道上的,我跟你講就是雞同鴨講。”

“不不,挺有啟發的。”濤哥連忙說,生怕我把他扔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上。“我們這麽做行嘛,也像你寫東西那樣,有時就走到死道上了,需通過一個行外人從不同的角度來打開思路。”

我知道,濤哥這人最怕的是解釋不了某件事,比如他怕看魔術,以前班裏麵有人學了一手魔術來顯擺,他硬是纏著人家要問清原理,纏了一個月,最後人家不得不教給他了。什麽事你隻要能給他一個蹩腳的解釋,他就能樂嗬嗬地落得個心裏踏實。

這件事情到這裏就算告一個段落了,往後幾天也沒有再聽見什麽消息,我用所見的事實作開頭編了個東方快車穿越時空來到現代的推理愛情故事,並且決定把它寫得囉唆點,估計可以連載十五六期。

一天晚上,濤哥急急地打電話給我:“喂!老萬!你快來,出大事了,我們逮到了一個活的!”

“什麽活的?”我一下懵了,以為自己掉到了皮卡丘的世界裏。

“就是鐵的!真的!火車!”

我“哧溜”一下彈起來,絆到網線並把筆記本電腦甩出三米遠,我顧不得這麽多,乒呤乓啷地奔出了門。

我打了一輛出租車來到濤哥說的地方,在一個路口外就封路了,濤哥來把我領進去。那火車一頭紮在龍潭公園附近的一片樹林裏,幾乎打了個對折,周圍圍著五六輛警車,車頭大燈照著火車中部撕裂出的一個大口子。

火車鐵皮被燒得焦黑,但還可以看出藍白兩種顏色。

“火車外殼被高溫燒灼過,裏麵沒有太大損壞。”我聽見有人說。

我問濤哥:“查出車的身份了嗎?有沒有幸存的人?”

“沒有,啥都沒有。”濤哥一個勁兒地推著我往裏走,一邊遞給我一個手電筒。

我們從撕裂的大口爬進去,一瞬間像進到了另一個世界,光亮和聲音都被隔離在外麵。

“為什麽是我和你?”我這才想起這個問題。

“因為我是第一個上報幽靈列車事件的人,我跟領導說你是第一個調查幽靈列車事件的人,你手裏有第一手資料。”濤哥“嘿嘿”一笑。

我向濤哥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可惜光線太暗,他沒有看見我火熱的眼神。

我們往車頭方向走,車廂以十五度傾斜,扭曲嚴重,車廂裏一片狼藉,脫落的座椅和碎玻璃擠在一側,沒有看見屍體什麽的。

“好像整車的人都消失了。”濤哥說。

濤哥的話提醒了我,我猛地站住,他不解地望著我,我說:“還記得上一列火車嗎?如果這列火車突然消失……”

“我們也可能跟著消失!”濤哥驚叫,“那我們出去?”

我望望窗外樹林的影子說:“不,既然來了,就賭一把。”我繼續朝著黑洞洞的車廂摸去。

爬過幾節車廂,我想辨認車廂號,竟然一個都辨認不出來。進火車以來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縈繞著我,我想濤哥也有這樣的感覺。

我們走到應該是乘務員車廂的地方,這裏也沒有人,四壁上沾著類似炭化的粉末。我擠開已經有些變形的廁所門,廁所裏濕漉漉的,腳下散落著一些白色的碎片,我揀起來查看,好像是花盆的瓷片,這裏也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角落裏一個脹鼓鼓的小包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揀起來打開,小包裏塞滿了手紙,顯然是用來保護什麽的。果然,我在裏麵掏出一個手機。

我按了一個按鍵,手機屏幕竟然亮了起來!我嚇了一跳。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條信息,這時我明白過來那個奇怪的感覺是什麽了—我們的文字認知能力被大大地降低了。我竟然看不懂手機上的方塊字,還有一路走來的那些標識文字。

我把手機遞給濤哥,他也搖搖頭。我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這回他能看懂了,我也能看懂了。我明白過來了,我們的文字認知能力沒有被降低,而是這列火車上使用了另一種文字。

“外星人?!”我和濤哥幾乎同時叫起來。我開始後悔怎麽沒有借一套體麵的西服來參加這場載入史冊的約會。

但是我很快又把自己的猜測推翻了,自從我打開手機滑蓋看到鍵盤布局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一個感覺:對方是和我們一樣的人。

“我有了另一個想法。”我說。

“從所有物體的外形設計到功能設計,都遵循著和我們一樣的人本設計理念,可以推斷他們是和我們差不多的人……”我滔滔不絕地講著。

手機當時就被封裝好,送到北京請語言學、符號學專家破解,在火車殘骸裏找到一些印刷文字也一並送過去作為參照。火車頭被整體運走,送到哪兒就不知道了。我被叫去警局錄了一通筆錄後被放了出來。

“優先破譯符號,這是對的,這個文明和我們有著極大的相似性,符號是一個容易的突破口,它傳達的信息最直接、最準確,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有結果。”

無論我說什麽,濤哥都呆呆地望著麵前一盤滋滋作響的烤魚,他的眼窩深陷,好像一個沉思了一千年的思考者。

“老兄,”他終於發出聲音來,“如果你今天不給我個解釋,我今晚會睡不著的。”

我笑了笑:“還是老規矩,我給你解釋,你請客。”

“你還記得平行世界理論嗎?”我剃著牙問。

濤哥點點頭,又搖搖頭:“是哪個?”

“幽靈列車就是通過蟲洞,從平行世界掉過來的。”

濤哥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為什麽光是火車?”

“因為蟲洞剛好出現在火車道上。”

“兩次都剛好出現在火車道上?”

這個概率太低了,這下我也懵了,我罵道:“這鬼名堂搞的!今晚我也睡不著覺了。”

那天晚上在我腦子裏有一堆火車在撞,撞了一個晚上也沒撞出條路來,第二天它們都散去了,我也就昏昏沉沉地睡了,無業者的好處就是沒有人會拖你起來幹活。

中午時,我被叫去公安局開一個電視電話會議,據說是通報破譯的結果,參加的有一堆領導,還有眼睛熬得通紅的濤哥。

我悄悄問濤哥:“你用了什麽方法讓我有如此待遇?”

濤哥神秘兮兮地說:“我跟領導說你是研究超自然現象的民間科學家。”

我差點沒把一口茶噴出來,我強忍住掐住濤哥脖子的衝動,惡狠狠地說:“下次的宵夜還是你請!”

北京的專家在電話裏說:“這條信息破解出來了,組成信息的符號和我們的漢字大體相同,隻是把一些指形會意的部分在寫法上做了改動。另外,手機上的時間也是和我們的時間同步的。”專家說完像是看惡作劇的孩子一樣看著我們。

“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公安局的領導迫不及待地問。

“意思是……”專家有點窘迫地說,“到播種的季節了。”

“什麽?”幾乎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發出疑問。

“這是比較文學的說法,‘播種’可以解釋成‘播撒’‘彈射’‘釋放’,整句話可以解釋成‘到彈射的時候了’,‘到釋放的時候了’。”

“列車組成員接到命令彈射出去了?”有人說。

底下鴉雀無聲。

“萬老師,你發表一下高見。”坐在首位的領導嚴肅地說,聽起來又像是命令。

我驚出一身冷汗,隻好硬著頭皮說道:“我找到那個手機的時候,它顯然受到了很好的保護,像是在緊急時刻要傳達什麽信息。可以想象,在危急時刻,一個列車員躲進廁所裏,這個狹小的空間可以更大地抵抗車體的變形,他沒有筆,隻能在手機上寫下一段話,裝進隨身的腰包,用手紙做緩衝保護,這段話是他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傳達給後來的人的。”說到這裏,我對那個不知名的列車員由然升起敬佩之情。

會場一陣沉默,北京的專家說:“發言的同誌是誰?”

又是一陣沉默,還是濤哥打圓場說:“他是我們的顧問。”

“很好,就請你們好好調查這段話的內容,我們符號學的分析到此為止,手機我們將移交電子專家做電子工程學方麵的分析。”在專家掛掉電話之前,我聽見一聲如釋重負的吐氣聲。

回到家裏我洗了一個澡,準備把髒褲子扔進洗衣機的時候,從褲褶裏掉出來幾粒黑色的顆粒。我把黑色顆粒捧在手裏仔細看,它們的表麵上有些皺褶,像是某種植物的種子,好像是在火車裏粘上的。我仔細回憶,想起來我翻開裝手機的腰包的時候,曾有一些黑色的碎片散落出來,它們就是這些黑色的小東西?

我的潛意識裏立即蹦出一個地方,但我搞不清楚它們究竟有什麽聯係,我決定跟著感覺走一次。

出租車司機載著我在市區裏轉了好幾圈,他以為我是離鄉很久的歸人。“想起來了嗎?”他熱心地問。

“沒,還差點,等等,”我努力使頭腦中的畫麵變得清晰,“好像在一個大立交橋下。”

“好,我拉你去幾個大立交橋。”他說完一踩油門。

車子開到潭中立交橋下時,我叫司機停下,我走出車門,抬頭看交叉的橋麵,又轉頭看四周的環境,感覺告訴我應該就是這個地方,但它想讓我找到什麽?我小時候曾在這裏玩耍過,那時這兒還是一片荒草地,現在已經麵目全非了。小時候的世界是簡單而平麵的,後來世界被壓縮得更加立體、更加複雜,人們向有限的空間無限挖掘,縱向發展的居住區,空中的交通線……

花壇裏一種微微搖擺的小花打斷了我的思緒,紫色和紅色的小花已經到了花期的末尾,隻剩下孤零零的幾朵。枝頭上已經結了好些像緊收的鳥爪一樣的果實,我剛一碰上去,“鳥爪”“哧”的彈開了,黑色的小種子彈出落到泥土裏。

我揀起一顆種子,和褲子上找到的作對比,是一樣的。我的記憶裏有這種東西的影子,它帶我來了這裏。

“這是什麽花?”我問司機師傅。

司機師傅說:“這……這叫指甲花!挺常見的。”

說到指甲花,我記憶裏的另一根線被接通了,我小時候常愛玩指甲花,它們的籽莢成熟後,用手輕輕一捏,就會彈射出花籽來,指甲花的花還可以用來塗抹指甲,小孩子家常說的“臭美”。這種花的學名我也想起來了,叫鳳仙花。

指甲花的種子暗示著什麽?我卻一點頭緒也沒有。司機以為我在回憶什麽,就沒有打擾我,他獨自點起一根煙坐在車蓋上。我也坐在車蓋上抬起頭,橋麵像層疊交錯的枝條遮擋在天空,汽車像飛鳥一樣穿梭而過,不同時代的背景在這幅畫麵上疊代變換著,“噠、噠”的馬匹,中世紀的戰車,鐵皮的轎車,未來的飛棱……然後建築也跟著演變起來,高樓長向天空,通過管道對接,空中公路飛架南北,密集的燈光像繁星點點……

一個感覺閃了一下,我對司機喊了聲:“別理我!”一頭鑽到路中間。兩輛汽車打著喇叭從我身邊擦過,我閉上眼睛,汽車“唰、唰”的聲音在四周圍飛過,左,右,左上,左,右上,到遠處就辨不出方位了。聲音連成線條,匯聚成束,旋轉纏繞,越繃越緊……這個線條世界的勢能變得越來越大……釋放!彈射!播種!一輛車尖嘯著從我身邊擦過,車帶起的風吹在我臉上,我慢慢睜開眼睛,看著這個世界。

司機張大嘴巴望著我,我塞給他一張一百元的紙幣,這是我這麽多年來少有的一次大方。

濤哥很快開了警車來,車上下來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領導,我不知道“民間科學家”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風光了。

濤哥小聲問我:“你真的找到答案了?這次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點點頭。這時候心虛已經來不及了,索性硬著腦殼充“磚家”,我望了望眾人,清了清嗓子說道:“為了便於理解,先從我們的世界講起,縱觀我們社會的發展曆程,隨著人口膨脹,對空間的需求越來越大,解決的途徑無非就是多占地和起高樓,也就是擴張和空間的深挖掘。而交通的密度隻能通過空間的深挖掘解決,比如這座立交橋。”我指指頭上,領導們望望上麵,點點頭。

我繼續說:“以下的完全是假設,我們假設另一個平行於我們的世界,它和我們的世界幾乎一樣,空中交通技術還未發達,而他們先突破了對空間進行小規模卷曲的技術,自然而然會嚐試把這種技術應用在交通上,最理想的是大型交通—鐵路,於是出現了空間卷折調度技術。一張紙上的一群螞蟻,通過卷折紙張就可以不經過紙平麵而進行調度,正如現代航空調度係統大幅提高了航班密度一樣,這種技術一旦係統應用,就可以大大提高鐵路的交通密度,降低空軌時間……”

一個領導抬手示意我停一下,他用手摁著太陽穴沉思,另幾個人的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過了一會兒,領導示意我繼續。

“如果要選擇一個城市作為試點,柳州無疑是最合適的地方,它是南方的鐵路樞紐,又不是省和國家的政治經濟中心,可以承擔意外風險。現在,平行世界和我們的世界是重疊的,就像兩張疊放的紙,在紙上的一個重疊點—柳州上,空間卷折調度技術出現了意外,空間承受的力場超過了臨界點,就像這個指甲花的種子。”我走到花壇邊,輕彈一個指甲花的籽莢,籽莢“噗”地掙裂開來,黑色的種子彈射出來。“於是,‘砰—’卷曲空間中的火車被彈射出來,擊穿了紙麵,掉到另一張紙上。”

領導們紛紛圍到花壇邊捏指甲花的種子,他們貓著腰,把頭湊在花叢裏,解決掉一個又一個籽莢。我咳嗽兩聲,他們從童年的回憶中驚醒過來,嚴肅地挺直腰板,變回了領導的身份。

“怎麽證明這個假設?”一個領頭的領導問。

“我不能證明,我隻能通過線索來還原一個可以解釋的模型(我忍不住想直說我是一個編故事的人,但是濤哥把我推到這個份兒上了)。我從火車回來後,身上沾了一些指甲花的種子,是從那個小包裏掉出來的,我之前忽略了這個線索,後來它引導我來這裏,得出了這個結論。我想是那個列車員察覺到災難已經不可避免,用這種方式作為他最後的列車日誌。”我忍不住插一句問道:“後來在手機裏麵找到列車員的名字了嗎?”

領導搖搖頭,我心裏有點失落。他想了想,說道:“有必要用這種隱晦的提示嗎?”

“別忘了,這種隱晦是對於我們來說的,也許在他們的世界裏,關於空間卷折技術安全性的爭論早已是個公眾話題,‘播種’這個詞語已經成為一個熱點詞語,那個列車員在情急之下就用了他習以為常的表達方法。”

眾人沉默下來,過了許久,領頭的領導問道:“那……這個假設有可能成立嗎?”

“從常識上來講,幾乎不可能。”我坦誠地說。

“局長,從常識上講,火車憑空飛出來的事情也不可能。”濤哥笑嘻嘻湊在那個領導耳邊說道,我這才知道他是局長。

另一個人白了濤哥一眼,湊在局長耳邊說:“局長,那小子是個寫鬼故事的。”

濤哥的臉“唰”的一下白了,這時我心裏反而踏實了。

局長叉著手,麵無表情地說:“根據線索來編故事,到底還是個命題作文。”

我說道:“那是我的工作,不代表我對所有事的態度。”我第一次理直氣壯地說出“工作”這個詞,這讓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局長點點頭說:“我了解,感謝你給我們一個新的思路。”他轉身對手下說:“我看可以了。”說完甩手上了車,濤哥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晚上,濤哥一肚子鬱悶地約我在青雲市場吃宵夜。

我們點了一盤螺螄坐下來,濤哥不吃東西隻喝啤酒。小吃攤上的人都在議論神秘火車事件,各種版本的說法都有。有人說晚上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這個說法引出了一片讚同聲。其實夜深人靜的時候汽笛聲可以傳很遠,在整個城市幾乎都可以聽到隱隱約約的汽笛聲,隻是平時誰也沒注意。攤子上掛著一個油膩膩的收音機,用油膩膩的聲音滾動播報著火車事件的最新進展。專家組已經對火車和火車上的物品進行了分析,這是與我們的技術高度相似的產品,越來越多的聲音質疑這是一場炒作。

“你被領導罵慘了吧?”我問濤哥。

“沒有,局長倒沒說什麽……隻是你以後可能不能參與調查了。”他咧嘴一笑。

“沒什麽,恐怕到時由不得誰了。”

“什麽?”他驚訝地問。

我湊過去小聲地說:“我擔心,正劇要上演了。”

濤哥伸長脖子等我往下說,我用牙簽挑著螺螄,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表情。濤哥說:“今天我請!”

“今天本來就你請好吧,下次也是你請,誰讓你是公務員呢?”

濤哥咬咬牙說:“行!”

“我今天跟你們說的是簡化的解釋,按照平行世界的理論,平行世界很可能遠遠不止一個。每個平行世界中的空間卷折設計都是小於最大承載量的,但是多個平行世界在同一點上對空間進行挖掘,就引起了崩塌。如果是由多世界引起的崩塌,那麽真正的總崩塌還沒有到來,那將是超大規模的連鎖反應。”

濤哥被啤酒嗆了一口:“我靠!幸虧你隻是個編故事的。有一點你說不通,為什麽恰巧每個世界都發明了火車?每個世界都發明了空間卷折調度技術?每個世界都選擇柳州作為試點?”

“平行世界理論中有一個‘世界相似原理’,平行世界的熵流動總是趨於一致的,所以平行世界的宏觀狀態總是趨於一致的。科技發明、政策的決策這些都屬於宏觀決策,在這個尺度上它們是趨同的。”

“可我們的世界沒有空間卷折技術!這不是宏觀差距嗎?”

我想了想,說:“在這個技術爆炸的時代,一個原理從發現到應用可能隻有幾十年的時間,幾十年的差距其實很小。”

“會不會這次事故就是平行世界為彌補這種差距而做的調整?”

我愣了一下,拍桌子驚叫道:“濤哥,你太有才了!我怎麽沒想到!”

“算了吧,”濤哥有些醉了,擺擺手說,“我自己都不信。”

“別……別啊,你想想看,這次事故證明了,在任何地點應用空間卷折技術都是不可行的,因為一旦作出決策,別的世界也會作出相同的決策,就算用隨機決策也不能確保安全。這樣一來,所有世界都不能再使用這項技術,所有的筷子被截到一樣長短—世界相似原理。”

濤哥愣愣地呆了一會兒,說道:“好吧,我隻能暫且相信這個了。要是什麽時候世界末日了,我還真想看看呢。”

“等著吧,我們這是重災區,火車會有更大的概率從空間卷曲的世界彈向空間平滑的世界。”

這時,旁邊的攤子上兩個人因為各執一詞爭吵起來,吵著吵著就有凳子飛起來,一張凳子“哐”的一聲掉在我們的桌子上,把螺螄砸散了一地。

“爭爭爭爭你大爺!”濤哥蹭地站起來,上去一腳把那個人掃了個嘴啃地,然後順次把另一個人叉起來扔了出去。

我看得目瞪口呆,趁那兩個人還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時候,我趕緊把濤哥拉走了,臨走時還是我把錢偷偷塞給了飯店老板。

第二天,沒想到公安局局長又把我叫去了,在科學家不頂用的時候,人們總會回到神棍那裏尋求寄托。

局長很客氣地請我坐到沙發上,給我倒了一杯茶。他的眼皮腫脹眼睛發紅,看得出這幾天沒少費神。他望著我一時尷尬地不知道怎麽開口。

我很理解他害怕什麽,這是關於職業自尊心的問題。

我說:“你可以不相信我,這很正常,我不會介意。”

“不,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現在連科學界也在質疑我們炒作。”他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們有什麽能力在沒有人知曉的情況下,把一列火車加速到時速一百六十公裏?”

我說道:“我在這裏隻是一個說書匠,如果你願意聽故事,那麽我可以說說。”

局長連忙點頭,問道:“你覺得這事會惡化?”

我知道濤哥已經對他說了,我笑了笑說:“如果我編故事,我巴不得它惡化。”

“有什麽辦法阻止嗎?”

我搖搖頭:“沒有辦法,因為原因不在我們的世界。”

“你有什麽建議?”

“製訂預案,發布預警,強製撤離。”

“這不可能,製訂預案需要市委、市政府操作,強製撤離需要上報國務院批準,經濟損失會是天文數字,這太離譜了。”

“是不可能,所以隻有見機行事。所有猜想都還隻是故事裏的情節,沒發生是正常的,如果發生了也不是誰的責任。”

局長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語氣堅定地說:“我還是第一次跟一個連是否存在都不知道的對手作戰,如果他要來,我就奉陪到底。”

“你覺得它真的會來嗎?”濤哥坐在車蓋上,抽著一支煙,凝望著頭上的立交橋。這家夥以前不抽煙的。

立交橋穩定地站立著,橋麵呈現出怪異的空間感,車流像平常一樣拖著空曠的“嗡嗡”聲飛馳而過。

此刻我在想著那個不知名的列車員,他的名字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我感覺我和他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應、奇妙的緣分。如果我知道他的名字,說不定我會像見到老朋友一樣說道:“嗨!原來是你!”

我問濤哥要過煙來抽了一口。“我相信他說的話。”我說。煙在空中化成迷霧,我拿起一個指甲花的籽莢,在迷霧中擠開,小小的黑色的種子爭先恐後地彈出來。

迷霧漸漸被風吹散,我裹緊了外衣說:“到播種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