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冰川時代紀事

在我搬進出租房之前,聽房東說已經有人入住了,他叫老木,租我隔壁的那間。這讓我稍微寬心了一點,就算受騙的話也有人作伴了。我又憂心起租伴的為人來,要知道一個不好的租伴也許是一連串倒黴的開始。

摸黑上了樓,掏出房東給的鑰匙扭了兩下,好像沒用,門鎖透出來的寒氣凍得我發麻。

“推!推!”有人在裏麵模糊不清地喊。

我用肩頂開黴朽的門,一堆行李應聲滾進去。大廳中間有一團肉乎乎的東西,應該就是老木,正趴在地上吃方便麵。他抬頭看看我,歪歪頭,示意我要不要來一點。我看見他嘴角的涎水,下巴還拖著幾根戰戰兢兢的麵條,連忙搖了搖頭,隨後又笑著點點頭表示謝意。他沒說什麽,繼續吃方便麵,肥胖的身軀拱在地上,露出尾椎骨上的魚狀棘。我暗自打了一個寒顫,尷尬地四下張望,我這才發現整個大廳沒有一張桌子椅子,地上盡是半化開的冰片子。大廳一角赫然是那塊冰川紀遺留下來的遺冰層,雖然房東已經事先打過招呼,我還是被嚇得不輕,根本不敢正眼瞧上一眼,飛也似的把行李踢進房間,關起門來。

我花幾個小時把房間簡單鋪設了一下,鏟掉了地上的冰皮。現在房間裏鋪著我的鋪蓋。若沒有鋪蓋,估計晚上得凍死,鋪蓋的一頭堆著全部的行李,然後還剩有一小塊可以轉身的空地。我搓著凍僵的手躺在鋪蓋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感歎自己終於有了一個落腳之地。

找到一個房子是不容易的,大多數房子都在冰川紀裏毀壞了,當然,人口壓力也減少了很多。冰川消融以後就有人從廢墟裏清理出尚可使用的房子,登記了所有權。這些第一批眼光遠大的圈地者後來成為了社會的貴族階層、房地產商和房東。

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一覺起來已經到了傍晚,窗戶上結了一層霜,透出微微橘紅色的夕照來。我貪婪地看著,據生存學大師講,這樣有助於激發溫暖的幻覺。不一會兒天就黑了,我摸著牆夠到門閂,打開門,門外的大廳也是一片漆黑。我又轉身回屋摸出蠟燭來點上,走到大廳,看到地上一個龐然大物,嚇得我差點叫出來,定睛一看是老木趴在地上吃方便麵。像他這樣的食客一定養活了不少手工業勞動者。

“你還沒吃完?”我問出這句才想到他應該是吃第二餐了。

他“哼”了一聲,沒有停下來。

“怎麽,你就吃這個?”我踢踢他的屁股問道。

“那吃什麽?”他終於扭過頭來看著我,扯著細小的眼角,那神情像一隻蜥蜴。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說話(隔著門的那次不算),聲音粗啞而讓人覺得粗俗,我想事實就是這樣,一個人有這樣的吃相必定不會高雅到哪裏去。

“你可以吃些現成的食品,這樣很浪費能源配額的。”我好心勸告道。

“沒事兒,我合計著夠用。”

“你一天煮兩次方便麵,你晚上不開電熱毯?”

他拍拍肚皮:“我這裏厚實。”

“哦—”,我看見了他身上撐得圓鼓鼓的棉襖,點了點頭,也許這個人真不怕冷,也許他寧可挨冷也要吃,看他的體型絕對不是一般人能吃出來的。

老木的方便麵把我惹餓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動用我的能源配額,隻是找了一點壓縮餅幹下肚,就著冷開水把那些硬渣吞下去,不管消不消化,隻希望它們在喉嚨停留的時間短一點。

吃完我說要出去走走,便套上棉大衣出了門。攏著袖子在漆黑的街上轉了半天,一個人也沒有,整個世界都被凍得死氣沉沉的,除了黑黢黢的廢墟就是還沒化凍的遺冰層,風吹過空****的街,像一群落魄的貴族跑過。曾經那是一個貴族的時代,但是他們都已經下了地獄。我看不清腳下的冰,滑了好幾跤,幸好一個人也沒有。我這才想起我還不知道自己出來要做什麽,呆呆地愣在街中間半天,還是轉回去了,我想我明天要找一個工作,我的積蓄不夠在這個寒冷的世界維持多少溫度了。

我回來時老木已經睡了,我經過他的房門時停下來,仔細聽,不一會兒就聽見老木翻身打滾和哼哼唧唧的聲音。我在心裏竊笑:凍你成孫子。

這時候我慶幸我的能源配額還在,我沒有因為一時衝動花掉它。我把蓄電池接上電熱毯,鑽到鋪蓋裏麵。這些能源可以夠我睡上一晚上好覺了。

第二天我看見老木的鼻子凍得通紅,笑著問他昨天睡得怎麽樣。

他說:“我的魚狀棘硌得慌,總睡不好的。”

原來是這樣,我表示同情。

他說:“你還可以吧?”

“很好。”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瞪著我問:“你……你的變異呢?”

我窘迫地說:“我有的,我的……是下麵那個……”

他神情凝重地點點頭,表示同情。

老木自稱是個地質學家,也許撿到過幾本地質的書,還看了兩眼。他指著地板說,這裏是冰川劃痕,你看這兒 ,這個裂紋,一直到天花板,是構造應力造成的。他說,如果你照這裏挖可以挖出螺螄殼,冰川紀前的人吃剩下的,聽說那些龜孫子很會享受……這時我就裝作很認真地點頭。

地質學家於找工作同樣沒有什麽優勢,老木找了幾天工作一無所獲,我也一樣,所以我跟他有了一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有一天,老木神奇地弄回來一些烤肉叫我一塊兒吃。我的神經在烤肉香味的刺激下興奮起來,我買來一小瓶酒,兌了些水,對老木說今兒咱們好好地腐敗一下。老木拿出餐刀把烤肉仔細地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撥給我一半。我給他斟上酒,和他對飲起來。老木嘴大,喝得急,不多會兒就滿臉通紅了。

“今天我看見一隻老鼠。”老木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

“嗯?它們也活下來了?”

“可不,就在路上,小家夥卡在人行道下麵的磚縫裏,被我逮住了。我原本想上交猴子發電廠的,後來我想起來,前幾天我在上城區廢墟發現一塊剛化凍的門板。”

“門板和老鼠有什麽關係?”我嚼著烤肉問。

“廢話,沒有門板當柴火哪有你吃的烤老鼠肉!”

我像被打了一巴掌,胃部一陣**,趕緊灌了一口酒鎮住。老木啊老木,我真想揍你一頓,可是我全身癱軟。緩和了一陣,我還是決定原諒他了,我把我剩下的老鼠肉全部推給他,光喝酒。

“你什麽都能吃,可我不是,我的胃很脆弱。”我鄭重地警告老木。

老木聳聳肩,把一塊烤肉扔到嘴裏。他每扔一塊肉,我的胃就掙一下。

老木終於酒足肉飽,啞著嗓子吼道:“冬天怎麽他媽那麽長呢!”

我不無感歎,經過冰川紀的洗禮,這些粗口仍然幸存了下來。我說:“什麽冬天不冬天的,早就沒有春天了。”

“冰川紀不……不早他媽結束了嗎?”

“科學家說現在是後冰川時代,至少還要持續上千年,我們幸存下來就不錯了,幸運的還能長些膘,你就知足吧!”我不無諷刺地說。

“唉!”老木歎了一口氣,“多少食物呀,它們都不存在了。”

我鄙夷地瞟了他一眼。

老木道:“他們自個享受完了,就把地球弄糟了,都沒想過留給我們一點。”他憤憤地呼出一道粗粗的白氣,讓我感覺這個世界的不真實。

我不說話了,和老木一起呆呆地仰著頭,幹咽著口水,喉頭一鼓一鼓的。大廳角落的遺冰層裏凍著那隻東南亞仰跳猴,鮮紅的下巴朝著我們,就像剛開始一次跳躍還未及落地一樣,讓我不由得發怵。

今天老木回來高興地跟我說,我們的城區新建了一個猴子發電廠,以後能源配額可以提高了。

猴子發電廠,我一想起來就頭皮發麻。

冰川紀之前,一切不可再生能源就消耗光了,漫長的冰川紀使大部分科技包括生產能源的科技遺失了。但是美洲大陸的科技考古學家們幸運地從一個“鴿子實驗室”遺址中找到了一組實驗資料,那個實驗是讓染上毒癮的猴子去蹬一架腳踏板,蹬得賣力就會有毒品從一個針管注射到它的身體裏,否則猴子得不到毒品。實驗表明,猴子會拚了小命蹬腳踏板,直到精疲力竭。後冰川時代的科學家們正是根據這個原理發明了猴子發電廠。但是在剛開始時,能源狀況並沒有得到顯著改善,極低的毒品產量限製了猴子發電廠的規模。直到後來,地球的這一端,第二個技術裏程碑出現了,亞洲大陸的科技考古學家們在一個不起眼的小作坊遺址裏發現了用苯丙酮合成甲基苯丙胺的結晶方法,猴子發電廠終於大規模地發展起來。人類再次進入了能源時代,無數的猴子、遍布在世界各地的猴子蹬出了人類文明複燃的曙光。現在,“猴子”不僅僅指猴子,也包括所有用來發電的動物,當然也包括人。《新文明法案》規定:“所有無業遊民、無產出者將送交人口委員會審查,申辯不能通過者將被發配猴子發電廠。”

猴子發電廠就是這樣一個地獄,鞭策著每一個人去創造財富,同時它又是天堂,讓我們看到溫暖,看到熱的方便麵。

第二天我去領新的能源配額,充電站前麵已經排了長長的隊伍。我看過一篇冰川紀前的文章,說各式各樣的排隊是小道消息流通和流言滋生的地方。可是我完全沒有看到那樣的情況,不知道是不是寒冷使人沉默,我看見的人們都縮著頭一聲不吭,偶爾挪動一下腳步,像一群孤獨的烏鴉。我也懶得找誰說話,排到我的時候我申請了三天的能源配額,把蓄電池插在充電插頭上,等到綠燈亮了拿下來走人,後麵的家夥後腳就擠了上來。我驚喜地發現,能源配額果然多了零點幾度。

我破例煮了方便麵和老木慶祝。老木意猶未盡地啜著麵湯,說幸好人們又通過手工作坊複原了這種工業時代的食品。

這也是不容易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根據冰川紀前的廣告片段複原這種食品,卻複原出了橡皮筋。人們對前人在飲食方麵的生活方式似乎有著天然的興趣,正如那句廣告:一種食品,一種生活方式。

老木冷不丁地說:“哦,對了,我今天看見一個原種人。”

“哦,是嗎?”我愣了一下。

“是隻母的,又黑又瘦,精得像隻猴子,一幫人圍著都沒有逮住她。”

“在哪兒?”我心裏頭一驚。

“春眠路。”

是她!我在右舷酒吧看見的那個女孩。當時她要向酒吧老板贖回她的一盆花,老板不認賬。誰都知道,這樣的高檔品在黑市可以賣高價,老板不可能還給她的。她像一隻貓一樣跳上桌子,揪住老板的衣服。老板嚇壞了,說花已經賣掉了,他可以給錢給她。最後她也沒要錢,她說:“請在場的人喝酒吧。”聽到這句話,在外麵看熱鬧的人紛紛湧進酒吧,那女孩在人群中溜走了。她路過我旁邊時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看我的,那眼神是那樣驕傲,卻惹人憐愛,讓我怦然心動。

“你怎麽知道她是原種人?”我有點不甘心地問老木。

“警察查她的身份證她拿不出來。她身上一點變異也沒有,媽的,別看她長得黑黑瘦瘦的,骨子裏還是紈絝子弟的後代。”

我不禁為那個女孩擔心起來。說起原種人,那本是貴族的後裔。冰川紀到來的時候,上層社會的人在世界各地建造了稱為“文明溫室”的庇護社區,不僅保護貴族們,還保存了大部分的科技,而普通老百姓隻有捱的份。最初的嚴寒導致地球的人口劇減過半,庇護區外的幸存人類聯合起來,艱難求生,漫長的嚴寒使得這些人類的基因發生了變異,他們稱自己為新種人,他們就是我們的先輩。而那些仍然保持著前人類純正基因的貴族後代被稱為原種人。再後來,先輩們向原種人發起了攻勢,這場平民對貴族的戰爭持續了幾個世紀,這也是科技走向毀滅的時期。冰川紀年七百一十四年,最後一個“文明溫室”被搗毀,但是原種人並沒有滅絕,他們的遺民躲入了稱為“文明冷櫃”的冬眠艙(我們把它叫作“棺材”)。盡管“棺材”秘密建造在地球的各個隱蔽角落,在冰川紀裏還是被找出來搗毀了不少,冰川紀結束後,痼疾一樣的前紀元貴族的遺老遺少們陸續從遺存的“棺材”裏爬出來,複蘇的原種人聯合起來向新種人要求權利。《新文明法案》通過後,承認了原種人的權利,允許他們有限度地進入我們的社會。但是原種人始終是沒有社會地位的,就拿發配猴子發電廠的事來說吧,新種人需要經過嚴格的審查程序才會給予發配,原種人常常是往裏一扔了事,任你申辯也沒有用。

老木察覺到我的表情,說道:“你不高興?是怪可惜的,像這樣的小雜種肯定是無業遊民,抓到上交猴子發電廠能獎勵不少能源,要是讓我趕上……”說到這裏他響亮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感覺就像被一隻癩蛤蟆舔了一樣惡心,不由得縮了縮脖子。雖然我並不認為前代人的罪惡還要追究到後代人的身上,但是對原種人報以同情的人很容易被口水淹死,我不得不有所忌諱。我掩飾地咳了兩聲,說道:“是的,是得抓,如果她真的有……那樣壞。”

老木斬釘截鐵地說:“嗯!這是肯定的,原種人沒一個好東西,他們把環境搞壞了就躲起來了,不管我們的死活,我們自己活下來了,現在他們憑什麽出來和我們共享資源?他們憑什麽不長尾棘!”

老木的話讓我想起從前的政論廣播中飽含**的演說:“原種人是那個時代聚斂資源的核心受益者,也是環境策略的主要決策者。全球的環境災難來臨時,他們拋棄了他們應擔的責任,反而搶占了資源優勢以求自保。他們的純正基因是用廣大人類的死難換來的,他們的每一個堿基對裏都編碼著罪惡,他們的每一代都在複製著這種原罪……”我隱約記得曾經有一個詞叫“憤青”來的,用來形容老木這樣的人再合適不過了。

那些“憤青”所叫囂的“基因合法性”,其實隻是一個發泄的借口而已。真正地講,基因的差異並不是分化兩種人類的根本原因,我們大部分人的變異都是微小的,實際上和原種人沒有多大差別,但它更像是一個胎記、一個符號,提示著一段曆史、一段仇恨,告訴人們不平等要用不平等來償還。

我的頭腦中開始出現各種胡思亂想,如果她被抓住了會怎樣?被送到猴子發電廠還出得來嗎?以前我待的城區的發電廠後麵有一條巷子,發電廠的一個小鐵門就開在那裏,我見過有“猴子”(我看了半天才確定是個人)從那裏被扔出來,無疑是嫌他太瘦弱了蹬不動腳踏板了。他腦袋裏的意識估計成了漿糊,說的都不是人話了,隻會沿著巷子爬,第二天去看他還沒爬出巷子,挨凍受餓,毒癮發作,死得比鬼還難看。

想到這裏我後背一陣發麻,我一把拖過老木問:“她跑往哪裏了?”

老木瞪著眼睛看我,說:“去……去發電廠方向了。”

我蹭地站起來,邁步要走。

老木驚忙問:“你幹什麽去?”

我懶得理他,隨手抓起一把餐刀,說:“我去殺了她。”

“喂,你……”老木在後麵喊,“小心那娘們撓人!我看要不算了吧!”

發電廠周圍是廢墟地帶,房子基本上都被冰川毀壞了,隻剩下殘垣斷壁。大部分地方還沒有化凍,也沒有什麽人居住。路邊的殘冰中還凍著一些老樹樁,一旦冰化去就會有人把這些樹樁挖去賣到黑市,給新興貴族當柴火,那些闊佬們早已造好了壁爐,隻等著柴火了。我想這裏的環境正適合她兔子一樣的行蹤。走過幾條坍圮的巷子,陽光傾斜地照在老牆中間,在經年的青苔上泛著光,滿眼都是破敗的景象,除了牆上的數字沒有什麽文明的信息遺留下來。這裏以前是好些個單位的大院,我穿過一個院子時聞到了微微的黴味,這是好事情,說明現在的氣候越來越適合孢子繁殖了。

一夥人悻悻地從一條小巷子走出來,一邊罵罵咧咧。等他們走遠以後,我才鑽進小巷子察看。

她跳出一扇破窗子的時候正好與我麵對麵,她驚得愣了一下。我搶先說道:“放心吧,他們已經走了。”

她將信將疑,終於還是相信了我,她說:“我記得你了,在右舷酒吧。”

我們找了一家小麵館坐下,我給她和自己各要了一碗麵。

“我請客。”我故作慷慨地對她說。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硬邦邦地說:“怎麽,看樣子我付不起錢嗎?或者你另有所想?”

“不不,別誤會,我不是街上那種痞子,我還欠你一杯酒呢。”我看著她,她凍得通紅的小手和臉上有好些刮傷的痕跡,像一隻從荊棘裏走來的小鹿,讓我隱隱心疼。

她的聲音溫和了一些:“現在撿了便宜還知道回報人不多了。”

我想報以一個微笑,可是臉凍僵了,隻能笨拙地提一提嘴角。她倒是忍不住笑了,她的笑讓我溫暖起來,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我叫炯三。”我說。

“很久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我叫豐顏。”

“哦,豐顏。”

她點點頭。我們聊起來。

小麵館是一對老兩口開的,倚著城管大院廢墟的半麵牆,再用撿來的石棉瓦搭出一個頂棚。我看見老漢把麵條下在熱氣騰騰的電熱鍋裏,然後撕開一個配料包倒進去,這不是方便麵嗎?我失望極了,這真是一個方便麵的時代啊。老漢剛要端鍋頭,大媽打開他的手,用抹布裹住燙手的鍋柄,才把麵條倒出鍋,端上來。看著碗裏我眼睛一亮:裏麵竟然有幾片肉!隨即我差點下意識地去摸摸口袋—我不知道這裏的麵有多貴,之前沒有問價,我犯了充闊佬的大忌。

我隔著騰騰的霧氣看豐顏,她瘦削的臉頰在霧氣裏晃晃悠悠。我想說些什麽,看她捧著碗出神,我隻好低頭吃麵。

吃完麵給錢的時候,豐顏說:“你不必破費了,我有錢的。”

要抽身的話這是一個機會,我猶豫了一下,暗地裏伸手進口袋裏摸錢。估摸著還夠用,我說道:“就當是我回請你吧,我欠你一次的。”

“你欠我?”

“是……是啊。”

豐顏抿嘴笑起來:“隨你吧!”

我不知道她笑什麽,也傻笑著。還好不算貴,我的錢還夠。我付了錢,突然想到什麽,遲疑了一下,還是問老板娘道:“大媽,您是從哪裏弄到的肉?”

大媽說:“我們這裏離廠子近,經常有‘猴子’拿出來處理,很方便的。”

老木的!我幾乎要脫口而出,老木啊老木,怎麽都跟你一個樣?罷了罷了,我努力止住**的胃,擠出一個笑容對豐顏說送她回家。豐顏同意了,我陪她走進破敗的巷子。

“你是一個原種人,對嗎?”走在路上我裝作隨意地問。

她驚得跳到一邊,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個疤痕橫在我前麵,“我有變異!”

“這是燒傷的,你自己幹的吧?放心,我沒有惡意,我也是個原種人。”

她仔細打量我,沒有在我的身上發現什麽變異,眼中的警惕才消退一些。

“那個傷疤,以後別做那樣的傻事了,這樣騙不了人,隻會傷了自己。”

她委屈地點點頭。

我知道我知道,為了生存你受了多少的委屈,我多想抱著你的肩膀安慰你。

到了她的住處,竟然是廢墟裏的一個地窖。我搖搖頭對她說:“你要去找一個工作,然後去租一間正式的房子住,要不然他們會把你當無業遊民。我也沒有工作的,我們可以一起找。”

“謝謝。”她感激地說。

“努力。”我說,“我明天來找你。”

回到家我累得倒頭就睡了,睡得迷迷糊糊被老木敲醒來。老木一把把我拽出門,拉到廁所裏。

我搓著眼睛說:“什麽?”

老木打開蓄電池上的應急燈,照著廁所角落的一塊冰叫我看。他竟然舍得開應急燈,必是有什麽重大的發現。我朝冰層裏看,看見有一個圓筒狀的東西。

“看見了?”老木問。

我點點頭,又疑惑地看著他。

老木馬上把應急燈關了,“這是一個易拉罐!喝的,冰川紀前的。”

“無聊,你又拿不出來。”我興致索然地睡覺去了。

然而老木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對那個易拉罐的鍥而不舍。他每次吃方便麵都把麵湯留著澆在冰層上,我很驚訝他竟然能割舍下這份口舌之欲。他每天蹲在廁所不厭其煩地澆麵湯,我甚至奇怪他肥胖的身子是怎麽進行如此細致的工作的。冰層一點點的化開,到了第二個星期,易拉罐終於取出來了。老木捧著罐子展示給我看,罐子上麵寫著“Coca Cola”,雖然已經變形,但竟然是密封完好的。老木說這可是頂級奢侈品啊,我要拿到黑市去賣。我說隨你吧,你不能指望闊佬也和你一樣饑不擇食。

第二天老木真個把易拉罐塞在一個黑皮包裏出去了。

這時候我跟豐顏的關係日漸熟絡起來,我們流竄在大街小巷,看電線杆上和勞務所裏貼出來的招工的條子,其實我心不在焉。

工作不好找,尤其對於原種人,歧視條件很多,甚至常有人不懷好意地盯著豐顏,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就拉著她飛快地走開。每結束毫無收獲的一天,我沮喪又有點暗暗高興,高興的是第二天我又可以和豐顏繼續我們的旅途了。有時經濟緊張了我們就靠打些零工賺錢,我做過房屋中介所的催款員,做過一家品牌膨化餅幹的推銷員,做過酒吧的摻水師。但是我知道,想要不被抓去發電廠,最保險的方法是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

看著偏西的日頭,我對豐顏說:“我們到春眠路的酒吧去喝一杯吧!”

豐顏不說話。

我知道她怕什麽,我拍拍口袋,說:“我有刀,我保護你。”說著我露出餐刀的刀柄給她看。

她看清楚那截黑東西,燦然一笑,跳到前麵叫道:“炯三,聘你為本姑娘的帶刀護衛,不得偷懶!”我大步跟上。

我們找了一間叫“小資”的酒吧,這名字似乎在提示著一種古老的生活方式。我選了一個靠裏的位置,把她擋在裏麵,邊喝邊聊起來。豐顏說起她的身世,臉上泛著酡紅的哀怨:“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的父母就不再撫養我了。”她眼睛裏的幽光透過酒杯散射出來,整個屋子都飄浮著她的氣息,讓我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被牽引,“父母對我一直不好,他們說這是讓我變得冷酷,在這個冷酷的世界裏隻有冷酷的內心才能讓你生存下來。但是我總學不會。”她苦澀地笑了一下。

“真羨慕你還有父母,像我,我們這些人,都是從試管裏出來的。從育兒所到教養院,就像流水線,我走出來的時候隻記得那些人的工號。但是有一個老師,她肯告訴我們她的名字,也願意和我們用名字相稱,她叫雅卓,我聽過的最美麗的名字。”

我說了一些我們那班孩子和雅卓老師的趣事,把她逗樂了。

“她啊,就像我們這些孩子的母親,這是我生命中唯一感受到的母親的感覺。”我頓了一頓,“你在想什麽?”

“沒……沒有。”豐顏回過神來,“母親的感覺?那是什麽樣的?”

“我說不清,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你相信前方有光明,身處寒冷的你相信溫暖會到來。”

“雅卓也能感受到嗎?”

“嗯,我相信,我能夠看到她眼睛裏的幸福。”

“她真是一個特別的人。現在的人都已經不關心孩子了,不是嗎?”

“是啊……我們都是被拋棄的後代,誰還對後代抱有希望呢?”

這個時代的人類不再有延續種族的光榮,哪怕存續在基因裏的本能依然強烈。我的腦海裏響起了“絞肉機”轟隆的聲音,如一陣空洞而狂暴的鼓點敲擊著我的太陽穴。

每個月都有一天,“絞肉機”會從街上經過。那是個鐵的機器,像立著的巨大的圓桶,周圍遍布著一個個孔洞。我上次看見“絞肉機”來是在一個星期前,它由四個輪子驅動,頂上的小煙囪冒著煙,讓我想起了古老的蒸汽機。它一麵走一麵播放著咿咿呀呀的音樂,但是它本身的機械體發出的轟隆聲更催動人心。

“絞肉機”巍然屹立了兩個小時後,又唱著歡快的調子走向下一個街區。走之前它不忘宣傳一通,什麽“為了人類的未來,請生育您的後代。”“不育可恥,多生光榮。”

但是沒有人聽政府的這些宣傳,十個世紀前的人放棄了他們對後代的責任,十個世紀後的人繼續著同樣的報複。前人用一百倍的資源來滋養自己,難道要我們用百分之一的資源去養活別人不成?來到這個冷酷的世界上受苦的生命還不夠多嗎?

這是被拋棄的時代,這是拋棄了一切的時代。

於是科學家們隻好用“絞肉機”搜集來的**培育胚胎,艱難地維持著出生率和人種基因的多樣化。全世界的頂尖科技都被調動起來,為延續人類種族而努力。

豐顏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從前的人不是這樣的,雖然他們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們總說他們很自私,但是我覺得他們也有美好的一麵,他們之中的兩個陌生人會走到一起,組成家庭,關心對方,他們會生育後代,為後代規劃一個美好的未來。他們有我們所不具有的力量。”

“是使命感吧?”我不確定地說。

我想起那個在每年的市民代表大會上高聲呼籲的知識分子,他的呼聲振聾發聵:“醒醒吧!我們對後代不再懷有使命感,人類要滅亡了!”然而沒有人理會他,人們關心的是自己的生路,而不是人類這個已到遲暮的種族。

豐顏皺了皺眉頭:“還有別的什麽,有時候我能隱約地感覺到,我們丟失了太多的東西。”

但是誰都找不到答案了,我們與一千年前的人已經是不同的兩個種族,雖然他們的文明還在影響著我們,但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早已完結在一千年以前。

老木沒有賣掉那個易拉罐,又把它帶回來了。我看見他矛盾的樣子:一會兒蹲在地上沉思,一會兒站起來出神,夕陽把他的剪影投在地上,有一種形而上的意味。

他突然一拍大腿站起來,“哧”的拉開易拉罐,對我說:“你……”

“不要!”我搶道。

老木通情達理地點點頭,一仰脖子自個兒喝了,喝得幹幹淨淨的,然後冒起一串嗝。他這才顧得上跟我說話:“真奇怪的味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沒舍得賣掉易拉罐嗎?因為我發明了一個東西,這個罐子用得上。”

老木迅速把他的構想演示給我看,他把罐子放在電熱爐上,把一截軟管插在罐子口,然後翻他的雜物箱,翻出一朵塑料的花:“比方這是一圈槳葉。”他拿塑料花對著軟管的另一頭,“你看,把它們固定起來,在漿葉上傳動一個發電機。電熱爐把罐子裏的水煮開,水蒸氣通過軟管,推動槳葉,帶動發電機,就可以發出電來。”

我在頭腦裏判斷了一下這個方案的可行性,問道:“你這個裝置的動力來源是什麽?”

“水蒸氣。”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電。”

“這就對了,你用電來發電?我想這個裝置隻能用更多的電發出更少的電。”

“那是因為這個裝置還太簡陋,很多能量散失出去了,隻要我不斷地改進係統,減少係統的能量散失,輸出的電量肯定會增加的,當輸出的電量大於輸入的電量的時候,我的發明就成功了。”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臉上擺著認真的表情,我說道:“呃,祝你成功。”

我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就讓他忙去吧,至少他不會有閑空在我麵前做那些蠢事、說那些蠢話了。

豐顏好幾天都沒有跟我出來,她好像在忙自己的什麽事,我一連幾天心裏空空的。終於再見到她時,她神秘地對我說:“走,帶你去看我新發現的古物。”

發電廠周圍荒無人煙,那裏有很多沒有被踏足過的地方,豐顏告訴我她經常在這一帶找古物。在一處廢墟裏,她讓我見識了那些塵封在冰中的往昔。那原本是一間臥室的一隅,一張桌子被困在冰層裏隻露出一個角,透過冰層還可以看見它上麵有幾本書。可以想象,主人隻來得及翻上幾頁就匆匆離去了,忙亂中掉下的一本相冊一直躺在桌子下,時間就像凝固了一樣,靜靜地晃過千年。

豐顏從挎包裏拿出釘子和石頭等東西給我看:“我正在挖掘這張桌子,先鑿出輪廓,再融化冰,現在已經挖出一個角了,挖到那些書要一個星期,最後的目標是那本相冊,可能需要一個月。”

“你用什麽辦法融化冰?”我問。

“用熱水,如果是紙質的東西,到最後就不能用熱水了,要用體溫去化開。”

我的心一緊,目光跟去看她的手,她的手紅通通的,攥著一枚釘子,就用這一點點溫度?我摸了一下冰塊,冷得縮了回來。我不解地問:“這些東西,值得花這麽多工夫嗎?”

“嗯。”豐顏不在意地答道,她拿出幾張相片,“這是我以前弄到的,你看,這是冰川紀前的人,他們和我們一樣。”

我好奇地搶過來看,相片已經泛黃發皺,畫麵裏是一個女孩安靜地站在陽光裏,長發垂肩,她的眼睛裏仿佛有淡淡的憂傷,融化在了陽光裏。另一張是那女孩和一個男孩的照片,男孩帶著頑皮的笑,她捧著一束花,倚靠在男孩肩膀上,笑靨如花。

“那個時候有這麽美麗的花,它們開放在陽光裏。”豐顏神往地說。

我看見相片上沒有標日期,問道:“這兩張照片的日期哪一張在先,哪一張在後?”

她搖搖頭,隨後馬上肯定地說:“兩個人那張的日期在後。”

豐顏爬到二樓高的一塊樓板上,叫我上去。我小心地踩著殘缺的牆走上去,豐顏拉我一把,我就跳了上來。我們坐在樓板邊上,看著下麵黑色的廢墟和白色的冰。豐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本筆記本來,說:“這是我在同一個地方找到的,那個女孩的日記,是我最珍藏的東西。”我想伸手去拿,她立刻收了回去。“我念給你聽。”她說。

她翻開日記的一頁念道:“孩子們追逐著郵遞員的單車,郵遞員摔倒了,摔在一片花海裏,孩子們嘻哈笑著圍上去,郵遞員害羞極了,推起單車就跑,身後追著一群花瓣,像孩子一樣燦爛。”

我困惑地皺著眉頭,“郵遞員?單車?你能明白多少?”

她搖搖頭,然後笑道:“但是很奇妙,我能體會到那些心情!那些跳躍在字裏行間的喜悅就像陽光的斑點一樣!”

豐顏歪頭看著我,我不知道她期待我出現什麽回應,隻好不自然地笑笑。她說:“女孩的外婆家是郊外的一幢小屋,每個夏天她都會到那裏住上一段,那裏有鮮花、原野、陽光,有玩耍的孩子,有一個叫郵遞員的人會定時經過,在那裏她遇到了照片裏的另一個人。但是我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她沒有提到過。”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感覺,我們看他們的樣子,談論他們的生活,甚至體會他們的感情,仿佛我們跟他們一樣,生活在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走進他們的世界,我們體會到的隻是我們自己的感覺。我們終究隻是在遙望。

豐顏翻開日記本的另一頁,念道:“雨線斜斜地打在窗戶上,窗外有穿裙子的少女,她們提著裙子走過小小的水窪。如果我跳出去和她們打一架,你會站在誰的一邊?”她臉頰緋紅地小聲笑起來,“日記本裏還有一句:如果一個不曾相識的男孩再三地說他欠你的,那麽他就是對你有意思了。”

“啊?”我的心一動,撓撓頭跟著笑起來,突然不想去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這時豐顏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她翻到後麵的一頁,輕輕念道:“我們坐在郊外的那塊大石頭上,下麵是茂密的草叢,我穿著花花的裙子晃著腳,你吹著好聽的口哨,我們折好多紙飛機放飛,看它們在我們身邊打轉,一隻一隻地沒入草叢中去。”她合上日記本,“如果這一切還在。”

“如果這一切還在,今天我們就不用麵對這些廢墟和冰塊了。”我附和道。

她搖搖頭:“你不明白。”

“日記後來怎麽寫的?她怎麽樣了?他們怎麽樣了?”

她不肯告訴我,把日記本收進挎包裏,低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輕輕扛著肩頭的那個重量,端直地坐著一動也不敢動。我低頭看見四隻腳,兩隻黑乎乎的穿著人造革的皮鞋,兩隻髒兮兮的穿著開裂的靴子,四隻腳懸在廢墟上麵搖晃。

“你敢嗎?”豐顏突然問我。

“什麽?”

“我在下麵發現一個地下室,很黑。”

“我……當然敢了,我有刀!”

豐顏高興地拉我起來,說道:“走吧。”

我們從一個入口爬進了地下室,我在前麵探路,腳下全是亂石堆。“小心。”我提醒豐顏。往前走一段,腳下變成平地了,再往前走,我摸到了一堵牆。

一片安靜。

“豐顏?”我問道。

“炯三,你敢嗎?”她突然從後麵抱住我的腰。

“你說什麽……”我驚慌失措起來。

“你想要孩子嗎?”

我的心狂跳,我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我不……不能……”

我急促地喘著氣,她的臉貼在我的後背,我感覺到她呼出的熱氣。

過了好一陣子,她放開我,幽幽地說道:“你不是原種人,你有變異,對嗎?”

我無話可說,隻好點點頭。

“你為什麽騙我?”

“對不起……”我理虧地說。

她歎了一口氣:“可是你為什麽又寧願跟我在一起,連累自己找不到工作?”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不知道是對是錯,我隻是喜歡和你在一起,我想我能體會到照片裏麵的兩個人的感覺了。”

“這叫戀愛。”豐顏在我的耳朵後麵輕輕說,“我不怪你了。”她繞到我前麵,踮起腳尖吻了一下我的臉頰,然後踏著清脆的腳步走出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想我戀愛了。”我對老木說。

“你說什麽?你是說戀愛?愛情?那是多少個世紀前的概念了?”老木正在擺弄他的發明,那個裝置已初具雛形。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這麽稱呼,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我隻對‘絞肉機’有感覺。可是,你……”他一邊說一邊把一截軟管塞到易拉罐裏去。

“不是那種感覺。”

“那就別給自己找事了,你的工作還沒找到吧?”

“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誰啊?”

“那個原種人。”我說完捏緊了拳頭,如果他敢有什麽異動,我就先下手為強。

老木停了下來,過了片刻,他歎一口氣道:“唉,我早該想到的。”

他竟然沒有對這件事再說什麽,我暗懸著的拳頭放了下來。他饒有興致地給我擺弄起他的裝置,不知道他從哪裏搞來了一個小馬達,連在槳葉上,串上一個小燈泡。現在這個裝置已經能讓燈泡微微發亮了。得知他為了省出實驗用的能源,已經把方便麵戒掉了,我感到不可思議。

老木廢寢忘食地撲在發明上麵,一天天消瘦下來,變得形容不整,他的積蓄所剩無幾,卻沒有再去打工。房東來催了好幾次房租,每次都威脅說要清房,我的錢東湊西湊交上去了,老木的還一直拖著。我對老木說你去做點正事吧,要不到時候你來問我借錢,我可是沒有的。他說:“我這個是劃時代的發明,堅持下去肯定能成功,到時候你每天都能煮方便麵了。”他仰起一個高大的背影,夾雜著脊柱的“劈啪”聲。艱難地撐直腰以後,他高山流水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後呆呆地望著大廳角落的東南亞仰跳猴,東南亞仰跳猴也用鮮紅的下巴望著他。他哆嗦一下,說道:“實在不行的話,那東西化出來還可以填填肚子。”

好幾天沒找到可打的工,我和豐顏的經濟再度緊張起來,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豐顏突然說她接了一個活,隻要去猴子發電廠偷出檔案文件,就可以拿到一大筆錢。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我不希望她跟那些原種人激進組織有什麽聯係,那些人總是以破壞的手段謀求權利。

她有些生氣地說:“你做什麽都怕!難道你養活我?”

我啞口無言了,隻好說:“我是擔心你的安危,那裏是最危險的地方。”

她挽著我的臂彎說:“不會啦,你不是有刀嗎,你保護我啊!”

我愣了一下,勸阻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她拉著我說:“快走呀!”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我們趴在發電廠外的一截斷牆上偵察,發電廠四周是二人高的圍牆,透過圍牆頂可以看見裏麵灰色的廠房和巨大的變電器。我們的目標是檔案室。

“你看,那裏有一堆膠管。”我說。

“嗯,我也看到了,我可以從另一邊搭磚頭爬上牆,翻過去,跳在那堆膠管上。”

我打了一個冷戰,想到那是輸液用的膠管,說不定還藏著針頭。“太危險了。”我直搖頭。她卻堅持這個方案。我說:“你進得去出不來。”

她說:“你拖住保安,我拿了檔案從大門跑出來,隻要我跑出了發電廠,他們就抓不到我。”

我最終說不過她,隻好按計劃行事。“小心!你要安全地回來。”我叮囑道,然後捧起她的手嗬了一口氣。她眨了眨眼睛,笑著點頭答應。

我掂著兩瓶酒來到廠門口的傳達室,幾個保安立刻圍了上來。我說:“我是來找肉的。”一個滿臉贅肉的保安說:“你找對地方了。”招手叫我進屋。

屋子裏有四五張小折凳,中間的一張桌子攤著幾副牌,還有半鍋尚有餘熱的方便麵。一個肚子肥厚的保安仰靠在一張沙發裏,把沙發填得滿滿的,我一眼看見他的下巴上有一塊刺眼的紅斑。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保衛科科長,衝我道:“開店的吧?”

我點點頭,“開麵館的。”

“不錯。”他把酒瓶子蓋咬開,倒了一杯酒,“要鮮貨?”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轉臉向窗外,以免讓人發覺我臉上的生疏。廠區裏堆了幾堆鏽跡斑斑的籠子、踏板、軸承和鏈條之類的東西,我這才注意到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味,讓我一陣惡心。

科長拿出一個小本子:“鮮貨要預約。人肉你是不要的吧?我們近期有一頭驢,十二隻猴子,兩隻獾,都有人預訂了。還有一隻叫萬戶侯的大象,瘦得皮包骨頭快不行了,應該近期就可以出貨,你就要它吧。”

我搖頭說:“象肉太糙,耗火時。”

“那你就得等一陣子了,看看這些……”

我和科長討價還價,不時地向窗外瞟一眼,如果豐顏這時跑出來,我就立馬虛張聲勢地拍板定價。過了許久都沒有動靜,就在我開始胡亂猜想的時候,警鈴響了,幾個保安迅速跑了過去,我回頭看大鐵門已經“吱呀呀”地關起來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廠區裏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不一會兒就看見豐顏被幾個保安押了過來,我的腦袋“嗡”的一陣發懵。

好幾個保安才製服住她,把她押進傳達室。我看見她滿臉灰土,有幾塊青腫,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豐顏看見我,安靜下來。我想開口說什麽,但又覺得現在不是說話的時機,隻好默默地看著她。

科長端著酒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問道:“身份證?”

豐顏喘著氣傲兀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科長啐了一口唾沫,罵道:“媽的原種人!”

我小心地插話道:“沒有身份證的不一定是原種人吧?”

科長捏起她的下巴:“你不會看嗎!她身上哪裏有變異?”他在豐顏的身上捏了幾把,豐顏像一隻怒獸一樣張嘴咬他的手,他驚忙縮回手來,酒灑了一身。“就像一隻猴子!這就是那些貴族的後代。”他彈著身上的酒譏笑道,轉臉對部下說:“先做成‘猴子’,再向能源部補個批條。”

“等等……”我急忙說,“不是應該先由人口委員會審查嗎?”

“審個球!”科長惡狠狠地說,“她肯定是來破壞發電廠的,對這些仇視社會的原種人,早處理早省事!”

豐顏氣洶洶地叫道:“你過來!我告訴你我的變異在哪裏!”她是在幫我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我悄悄地摸到了刀柄。

科長不吃她那一套,不耐煩地揮手道:“拖走!拖走!”

豐顏的眼睛無助地閃爍著,我知道她想從我這裏尋找一些安定的力量,卻又極力避免眼光落到我的身上,她怕連累我,這讓我的心如刀絞。

她把頭扭過一邊:“炯三……”她終於忍不住小聲說出來,這句話她是對著科長說的。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科長還是察覺到了什麽,警惕地盯著我:“你認識她嗎?”

我看看豐顏,又看看他,緊張地說不出話來,摸著刀的手又按了下去,我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科長冷冷地對我說:“你緊張什麽?你的身份證拿我看看。”

我索索發抖地拿出身份證給他,他低頭看了看,抬眼看我,帶著穿透一切的寒冷。他逐字地念道:“炯……三。”

保安的包圍圈立刻向我這邊圍攏過來,一個剃著光頭戴著皮手套的保安撿了一張折凳,不急不忙地折起來,在地上跺了跺。

豐顏轉眼就被人架了出去,她咬著嘴唇沒有再說一個字,沒有再看我一眼。我全身被寒冷浸透了,手腳不聽使喚,艱難地將手伸進兜裏摸到刀柄,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我拔出了刀,迅速抵在科長的脖子上,用盡力氣喊道:“放了她!”

保安們一下子慌了神,光頭的保安想去拿折凳,我把刀尖紮進科長紅通通的下巴,科長疼得喊道:“哎喲別動!都他媽別動!照他的話做!”保安放開豐顏,我斥退他們,叫門衛打開大門。豐顏退出去後,我挾著科長跟著退了出去,命令門衛把門鎖上。我把科長往前一推,科長肥胖的身子順勢就滾在地下,我拉起豐顏跑起來。

我們一頭鑽進廢墟裏,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我氣喘籲籲地把她抱在懷裏,吻她的額頭,望著她烏黑閃亮的眼睛。

她的黑瞳彌漫開來,變成一片漆黑包圍住我,一口冰冷的空氣湧入我的肺腔,我走在漆黑的樓道裏,扶著牆,麻木地邁上樓梯。

如果……如果我那樣做了,如果我救了她,如果這是真的……

然而沒有,我終於沒有勇氣去涉險一搏,我的餐刀是鈍頭的,有一次切壓縮餅幹還切彎了,我會把自己也送進猴子發電廠的。我拿開手,睜開眼睛,看見她消失在工廠的深處。我用發抖的手簽了訂貨單,科長讓人打開門放我出去。我麻木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她住的地窖,我走了進去,翻撿著她的物品,除了一床鋪蓋和她的挎包,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了。我愣愣地坐在地上,直到傍晚的陽光照進地窖口,我帶著她的挎包走出地窖,往家裏走去。我是多麽想見到老木啊。

我走在漆黑而逼仄的樓道裏,死寂的頭腦中不時浮現出一些虛幻的想象,虛幻的希望。這時我摸到了門,掏出鑰匙擰了好久也擰不動,試著推了一下,門開了。

老木還在那裏擺弄著他的發明,他的側影佝僂得厲害,我走到他旁邊停了下來。他仍然沉浸在其中,又一次接上電源,打開電熱爐,電熱絲卻沒有亮,他嘟囔地罵了一句,拿起電熱爐敲了兩下,電熱絲亮起來了。他用粗短的手指調弄好一個個組件。易拉罐上糊了厚泥以減小散熱,不一會兒水咕嚕嚕地燒開了,在易拉罐內積蓄壓力,過了一會兒,他鬆開軟管上的夾子,蒸汽“哧”地噴出來,推著槳葉“吱吱”轉起來,馬達上的小燈泡短暫地亮了片刻。老木眯著眼睛觀察小燈泡的亮度,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和前幾次的數據作比較,然後似乎不滿意地搖搖頭。

老木抬起亂發斑斑的頭顱,用熬紅的眼睛看著我,什麽話也沒有說。

“停下來吧,你什麽也沒有了。”

老木垂下頭去,沉重地歎了一口氣,用低啞的聲音說:“那就隻有去猴子發電廠了……”

我沒有再說什麽,平靜地繞過他和他的裝置,走進房間,“砰”地關上門,靠在門後,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夕照打在窗戶上呈現出溫暖的橘紅色,朦朧而縹緲。我在豐顏的挎包裏翻出那本日記本,翻到日記的最後一篇,眼淚讓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使勁眨著眼睛,過了好久我終於認出來了,上麵隻寫著一行字:

“沒有人能逃出這個世界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