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座 塵 埃2

當鋪老板給的線索指向了北邊市郊的一個垃圾處理場。這個時候,即使肯付錢,城市的出租車也不願意搭載一個小人。司機難得有眼力去分辨路邊的小人,也難得有聽力去和小人對話。好在主管幫忙訂了一輛出租車。

記者坐在後座椅子上,很難保持一個優雅的姿勢,這裏簡直就是一個會動的籃球場。於是他索性躺在椅子的皮麵上,隨著汽車的抖動翻滾。司機侃侃而談,很快他就疲倦了聆聽記者發出來的細小的聲音,變得自說自話了。穿過那些巨大的建築底下的時候,記者感覺車子成了大樹腳下的一片樹葉,自己就是這片樹葉上的一隻蚜蟲。他拚命張望,也無法看到這座城市的整體麵貌了。

到達目的地,司機朝後座看了一眼,說道:“太好了你還在。我害怕你會消失掉。”

小人的世界就是一個正在從中人的視野中消失的世界。跳下車,記者意識到自己真正是孤身一人了,不會有人來找到他,不會有人帶給他支援,並且他還會繼續消失下去。

這座垃圾處理場被小人們稱作“雲夢山”。它的周圍縈繞著一種城市腐朽的氣味,它的北邊就是森林,另一種奇妙的氣味混合進來,使得這個交界之處散發著難以言說的異土的氣息。據說走上了雲夢山的人將獲得第二次人生。這裏比很多人一生經曆過的世界還廣大。城市裏的文明人不會知道,這個丟棄廢棄物的地方成為了很多人類生存的綠洲。

沿著隱匿在雜草叢林中的小徑走下去,能看到一座座用垃圾建設成的村落。圍繞著雲夢山形成了諸多小人的村鎮、聚落。有些封閉而野蠻,敵視外人;有的則剛剛經曆了一場惡鬥,由新來的主人占領下來。圍繞著不同的大小尺度和分工,則形成了利用資源的不同梯度聚落。從拇指大小的小人到指甲蓋大小的小小人,他們拆解利用著城市垃圾的不同部分。用金屬武裝起來,善於打鐵的金屬部落,他們的房舍是罐頭和鐵盒子。利用腐敗的有機物種植莊稼的農人部落,他們擅長引水挖渠,收獲時搭起腳手架來采摘。狩獵小動物、驅趕大動物的獵人部落,獵人身上總是掛著一串昆蟲當幹糧,他們同時負責一塊地區的守衛工作,所以人緣很好,有吃百家飯的特權。體型短小擅長鑽進機器內部去精細修理的修理部落,住在一個由機器組成的村子裏,這是少數幾個有蓄電池供電的村子之一。心靈手巧,擅長編織和染色的紡織部落,隻有他們才能為小人們提供量身定製的衣服。他們的村子裏堆放著染色用的礦物和植物原料,有喜歡繪畫的小人會來這裏交換顏料,變成垃圾上、路邊石頭上的畫。遊醫在垃圾堆裏翻找出藥片,走村串戶行醫。在森林邊緣,有馴化蚜蟲的遊牧部落,采集果實的釀酒部落,他們釀造出獨特的奶和酒。記者看到,由於分工的存在,小人們重新形成了他們自己的經濟圈。沒有曆史,沒有新聞,沒有書本的記載,是這些人的故事組成了這座雲夢山。

夜幕降臨,記者放下行囊,看著霧氣在雲夢山上升起。他坐下生起一堆火,拿出他繪製的地圖。下一站就是他在雲夢山的最後一站了。這些月他在部落間走訪,忘記了時間。似乎隨著尺度的變化,時間的流速也變化了,隻有摸到懷表表芯的時候能讓他感到一些恒定的東西還沒有拋棄他。他早已把錢幣當金屬賣掉,換成更貴重的金屬隨身攜帶;錫箔紙筆記本已經不能攜帶了,他把筆記全部記在腦子裏;他把懷表表芯裏的調速器拆出來,其他部分埋在了雲夢山上。少爺的線索在這些部落間忽隱忽現。好事情是,他還活著,還在前方。

“他往更小的世界去了。”記者總是得到這樣一句回答。

當記者變得隻有指甲蓋大小的時候,他來到了中轉鎮。中轉鎮是一個開放而野蠻的地方,位於雲夢山和森林交界處。他從路上老人的口中聽說,一百八十年前,失去工廠的那個黑手黨家族從城市北上,趕走了盤踞在中轉鎮周圍的老鼠和野狗,建立了這個小人聚居區。黑手黨家族用強力的手段維持著鎮子上的自由地下產業,甚至培養潛入暗殺的殺手。這裏成了各色灰色人等匯集的地方。後來,鎮子的管理者幾經更替,但無一不是強力的鐵腕人物,也都秉承著中立的態度。大約五十年前,鎮子演變成一個跨尺度中轉地,也就有了“中轉鎮”這個名字。現在這裏是小小人和微人過渡的地方。

在鎮子入口,記者看到了一麵巨大的尋人牆。小世界裏總在上演著無數流離失散的故事,尋人的人到了小小人這個尺度一般就不會繼續再找下去,這裏是人們能掌控自己命運的極限大小了。小小人們在尋人牆上貼上尋人啟事,希望在另一邊微世界的人會看到。偶爾也有微人來這裏貼上尋人啟事,希望小世界的親人和朋友能幫自己一把。白色的紙片在牆上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風吹來時它們飛舞著,“嘩嘩”作響。記者走上前去看。牆上的尋人啟事有人在尋找戀人,有人在尋找走失的患有癡呆症的老父親,有人一路趕來尋找破產的兄弟。尋人牆下麵還聚集著不少人,在用茫然的目光打望著路人。一個人扳住記者的肩膀,仔細上下端詳了一番,失望地走了。

記者想了想,沒有貼上自己的尋人啟事。

鎮子上開著一家規模頗大的賭場。越是在命運的邊緣,越是有人願意把命運拿出來做一場賭博。在這裏,能夠流通的隻有一種東西—糧食。在賭場門口向人打聽消息很容易,隻要你有幾顆糧食,那些賭徒會把自己門牙的顏色都說出來。隻不過沒有什麽有用的東西。

賭場裏人聲嘈雜,人影憧憧,煙霧把光線都黏滯在空中。賭桌都很矮,為了招徠微人顧客。記者看到一個小小人賭徒每弄到一點糧食就拿來賭博,卻總是輸,很少贏。對翻盤的渴望蓋過了他臉上的饑餓感。賭徒越來越小,一個星期後他甚至要爬到賭桌上麵才能玩下去。

記者給了一根煙給賭場掃地的人,問他這裏的糧食是什麽價格。

清潔工是一個小小人,瘦小幹巴。他瞅著這個外來人,說:“這裏的大部分糧食是不賣的,得到黑市上買,黑市上的糧食比黃銅還貴。”他降低音量:“您不上賭桌是明智的選擇。”

“為什麽?”

清潔工吐出一口煙:“嘿嘿,總有更小的人想方設法地搞到食物,想要扳回命運、吃回上一個大小,成為重新殺回正常世界的傳說。這樣的人每天都有,做到後麵那些事的人……”他笑了起來。

“你是說賭局不公平。”

“我可沒有這樣說!”清潔工抗議道,“您可別讓我砸了工作。這是您走出這間屋子誰都知曉的事情,人一旦變成微人就不會再回來了。不過呢,不賭一把誰知道呢?反正這裏的人拚盡全力也隻能維持目前大小,不會有再多的希望了,然後就會像我這把老骨頭即將走上的路一樣,越老,越小,噗—”他吐出一陣輕煙。輕煙無聲地散入到賭場的煙霧裏去了。

記者沒有再說什麽。誰又敢說能夠把握自己的命運呢?雲夢山上流傳著諸多可怕的傳說,其中最可怕的一個,是政府要治理城市環境,將回收掉垃圾中的食物殘渣。

中轉鎮籠罩在人身上的是一種失敗的氣息,所以每當賭桌上有弱者贏得一星半點,全場的人都會歡呼起來。那歡呼聲又燃燒著落魄者的雙眼,驅使著他們把更多的命運砸進賭桌。

終於,那個已經變成微人的賭徒也弄不來像樣的糧食了,無論他在人群中怎麽擠,人們也看不見他,他連賭桌都爬不上去了。他落魄的背影告別了中轉鎮,走向小於號的小頭指向的那條路。

記者看著賭徒消失在路的盡頭,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已經短得和那個賭徒的差不多了。自己也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微人。他想到了回頭,又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會不會尋找少爺的事情也是一場賭博?從一開始自己就被那個不可能實現的幸福**著,不斷給它添加著籌碼。從進入中轉鎮開始他就失去了少爺的所有線索,說不定少爺也是一個賭徒,已經消失在了賭桌下麵。

終於,他決定了第二天天亮就走。

他回到租住的房子,盤點了剩餘的糧食和貴金屬,它們還夠支撐他返回上一個尺度。收拾好的行李靠在門邊,記者和衣睡在**,以便明天早上天一亮,背上行李就走。

半夜,門被敲響了。

記者置之不管。敲門聲越來越急。

記者下床貼著門聽,外麵是兩兄妹求助的聲音。記者猶豫片刻,手剛放到門閂上,就聽到門外追來了另一夥人。那夥人抽出了刀。

記者猛地把門打開,把兄妹倆拉進屋,卡下門閂。

兄妹倆靠著牆大口喘著氣,“咯咯”笑起來。

“好險。”哥哥說。

“危險還在外麵。”妹妹說。

剛才開門的一瞬間,記者看見了,外麵的追兵是兩個比他們更大的小人,每個人都有這座房子一般高,就像兩個小巨人。他們把屋子門口死死堵住。

比剛才更大更猛烈的敲門聲很快傳來。“把那兩個小蟲崽子交出來!”門外喊。

“怎麽回事?”記者問兄妹倆。

“我們隻是跟他們交換了命運。”哥哥說。

“不過,我們沒有問他們答不答應。”妹妹忍不住覺得好笑。

“於是我們偷吃了他們烤好的大餐。”

“但是,我們留下了我們的行囊。”兄妹倆拉著手像一個陀螺一樣轉了一圈。

荒野流浪者。記者知道,那夥人經過危險荒野的洗禮,活下來的都是身經百戰毫不在乎明天就死去的家夥,普通人避之不及。

門又“砰、砰、砰”響起來,門外的人開始踢門,活頁上的釘子被撞得往外蹦。

“你們瘋了?”記者對兄妹倆說,“我們都會被殺掉!”屋裏的油燈撲閃著,他在兄妹倆的臉上看到了熟悉的賭徒的狂熱。該死,這是兩個抓住命運旋轉的狂人,生活就是他們的賭桌。

“對不起。”哥哥收斂起笑容說,“我沒想到會有人開門,我們不想連累你。如果他們闖進來,你可以把我們交出去。”

記者摸了摸額頭。他回頭去屋裏找可以當武器的東西,隻找到懷表調速器上的擺輪。這個大銅環照得屋子四壁金光,它也許能敲暈小小人,但是大個子的小人?他不敢多想。

外麵的人開始撞牆壁,房子也開始晃動起來,燈光幾次差點就要熄滅了,地麵已經站不穩了。

“現在就把我們交出去吧。”哥哥說,“有人願意為我們開門,這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

妹妹拉住哥哥的手,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來。

記者把手放在門閂上,望向兄妹倆。

哥哥點點頭:“謝謝你,今天是不錯的一天。”

屋子猛烈搖晃起來。記者猛地打開門,把擺輪豎直扔出去,關上門。在這一刻,他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狂熱的賭徒。擺輪閃著黃澄澄的光滾下了斜坡。門外的人愣了一下,拚命追了上去。這個大銅環在斜坡上彈跳,發出悅耳的貴重的聲音,在中轉鎮的夜色裏格外清晰和誘人。

記者轉回身:“沒事了。”他鬆了一口氣。

“他們不會回來了嗎?”妹妹問。

記者說:“在中轉鎮,不會了。”

“希望他們好運。我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哥哥對記者說。

“去過自己的日子吧。”記者說。

兄妹倆互相望了一眼,都搖了搖頭。

“你知道有什麽東西是永遠不會變小的嗎?”哥哥說,“是將所有命運作為賭注。我們的生命永遠不會變得更小。”

“我們的快樂永遠不會變得更小。”妹妹接著說。

“我們的死亡永遠不會變得更小。”

“我們的悲傷永遠不會變得更小。”

他倆拉起手,又轉了一圈:“我們就要坐上最後的氣球了。”

“什麽氣球?”記者問。

“一棵大楊樹,楊絮能載著人飄走。當生活走入死路時,我們就會找到這樣一棵樹,坐上氣球,去到另一個地方,一個由命運決定的地方。”哥哥興奮起來,眼睛放光。

也許在下滑的車子裏唱起歌謠的詩人也是這樣的目光,把箭射向太陽的盲人首領也是這樣的目光。他們在不斷變小的世界裏努力創造著不能以大小來衡量的東西。

記者提起門邊的一個大背囊,問道:“這些糧食夠交換你們的命運嗎?”

哥哥查看了背囊,驚訝地說:“這些糧食夠交換任何東西。可是,為什麽……”

“也許我也需要一個機會跳出我自己。”

兄妹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為難地左思右想。

記者說:“現在我相信了,那確實是一棵漂亮的大樹。”

哥哥說:“我害怕辜負了你給的食物。”

“你們不會辜負任何東西,我給你們的隻有祝福。”

兄妹倆開心地轉起圈來,一圈又一圈,直到累倒在桌子上。

哥哥暈暈乎乎地說:“那棵樹在森林裏,我會給你畫一張地圖。那是這個季節最後的楊絮,你可要抓緊。”

妹妹暈暈乎乎地說:“但是別急得錯過了風!”

記者翻出懷表調速器剩下的部分,抽出比自己以前的頭發絲還細的遊絲,現在它已經有腰帶那麽粗了。就是這樣一件小到這個尺度的零件,分割出時間中不變的頻率。他把遊絲盤成一卷塞在背囊裏,把其他部分給了兄妹倆。

記者一直看著兄妹兩人,直到晨光驅散黑暗。

他背起剩下的行囊,走向了小於號的小頭指向的那條路。

在以前,有人說過某人被螞蟻撞暈的笑話。在微世界,這不是一個笑話。一隻螞蟻呼嘯而過就像一輛汽車,走在森林裏不小心被掉落的水滴砸到就有可能扭斷脖子,被蚯蚓翻過的疏鬆的泥土是致命的陷阱。

鎮子後麵的小路通往森林裏,很快消失無蹤,任何地方都可能是路,也可能是死亡地帶。和記者在之前看到的一切景象不同,微世界裏沒有看到任何村鎮、市集、部落。有時能在路邊看到三三兩兩紮營的微人,他們就像難民,麵無血色,眼睛無神,他們渴望地看著路人卻又不會做出任何動作去求助。這裏沒有人見到過任何類似少爺的人。

這番景象讓記者沒有了猶豫,一心想找到那棵楊樹。

森林越走越深。記者發現自己迷路了,人影也不見一個。他不知道地圖還有沒有效。在這樣小的世界裏,大的參照物距離太遠,小的參照物又時常變動。野草遮蔽了天空,草梗像幽暗的迷宮,每一棵大樹的陰影投下來都像是一個國度,這些國度不屬於人類。有時候地麵上聽到的昆蟲的聲音比鳥鳴的聲音還大。一隻色彩斑斕的馬蜂把記者嚇了一跳,他觀察了一陣才確認馬蜂已經死去了。記者借助小刀拔下馬蜂的尾針當武器和工具。他發現,在這樣小的世界裏,自然的造物比粗糙的人造物要好用多了。他用馬蜂尾針當工具,爬上了一棵草的頂端,終於看到了地圖上標注的那棵高大的楊樹。

走到大樹底下花了一天,爬上大樹又花了一天。這兩天裏沒有見到一個人。

爬樹的過程中,白色的楊絮不斷向四麵八方飛去。

傍晚時,記者登上了樹頂的一根樹杈,看到成千上萬根枝條懸在空中,每一根上都長著楊絮。楊絮從每一個站台上出發,浩浩****,樹冠就像一個巨大的中心交通港。白色的楊絮此時已變成了金色,飛得優雅而輕緩,仿佛這是一趟金色的旅途。

記者忍住了想要馬上出發的衝動。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重量,必須等起風的時候。他把懷表的遊絲留在了樹頂上,懷表終於還是沒有剩下什麽。遊絲中卷著一根伊奇的絨毛,雖然差不多粗細但是更輕短,他帶上了那根絨毛。

他找了個樹縫睡下,樹縫裏蜷伏的溫度正好不冷不熱地伴他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很幸運地來了一場風。樹葉“沙沙”響著,就像賽場上的旗幟。記者按照兄妹倆說的話,采集來幾團楊絮,在背風處組合成一團大的。他把自己纏進楊絮裏,走到迎風的樹枝上。一陣風刮來,雙腳很自然地離開了樹枝。他激動地向大樹說著再見。

森林的樹冠在腳下變小。他看到了這片小而廣大的世界。雲夢山在遠處露出一角,森林在腳下湧著層層浪花,一群鳥兒從旁邊飛過,細密的絨毛清晰可見。在地麵的熱氣流達到平衡的高度,楊絮停止了上升。

忽然天陰下來,記者害怕一場雨將至。然而沒有雨點落下,風也停了,隨即一股雜亂的風又刮起來。他發現陰影不是一片雲,而是一堵幾百米高的“牆”。“牆”上是粗大的布料,群鳥正在布料的峭壁上拚命向上飛。再往上看,在那遮蔽了太陽的峭壁盡頭,一個巨人的腦袋出現在上麵。這是一個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旅行巨人。一群鳥兒誤入了巨人衣服布料的孔洞中,過了一會兒,又從巨人的腋下鑽出來。

記者朝巨人揮手打招呼,然而他小得連鳥兒都看不見他;他朝巨人大喊,然而這聲音還沒有風聲大。巨人的手臂從空中擺過,記者就像被擾動的灰塵一樣被一陣激流裹挾著推遠了。一瞬間天空恢複了晴朗。巨人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粒灰塵的存在,邁開大步走遠了。

記者孤獨地飄著,直到緩緩降落在地麵。他從楊絮裏鑽出來,重新踩在森林的泥土上。濕冷的泥土提醒著他重新成為了命運的俘虜。像是完成了給自己的一個交代。他知道在風的另一頭不會有另一個神奇的國度,隻是幻想的機會用完後,還是難免有一點失落。這裏已經完全是森林的氣息,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留下的痕跡,沒有方向可循。新的旅途不知從何開始。

夜幕降臨了。這個尺度下,在森林裏生火是不可能的事,一點小小的微風就能把火吹滅。記者抱著腿坐在一片葉子底下,又冷又餓,孤獨又不安。體積越小,熱量散失就越快,這意味著越小的人會更快地變小。這條殘酷的法則也統治著森林,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的身體縮小的“咯咯”聲。在這個遠離文明世界的地方,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在退化,漸漸成為野獸、昆蟲、苔蘚、石子。自己終於還是要付出代價了嗎?黑暗裏傳來夜蟲的“隆隆”聲,他知道捕食夜蟲的捕獵者也躲藏在暗處,就像賭場裏的命運之神一樣。

記者枕著背囊睡去了。那賭場轉盤的聲音一直出現在夢裏,有時變成機械齒輪轉動的“哢嗒”聲,有時變成車輪碾過的“隆隆”聲,有時變成巨人小孩敲擊地麵的聲音。

地麵在震動。他等著夢境過去。地麵還在震動。記者驚醒。地麵突然隆起,把樹葉的屋頂頂得分崩離析。早晨的陽光射過來,一切變得明亮。

記者從土堆上摔下來。一隻螻蛄從土裏冒出來,張牙舞爪地出現在他麵前。螻蛄的一隻開掘足就有他整個人那麽大。螻蛄朝擋路的人類刨去,長著利刃的開掘足高高舉起。記者趕緊抽出馬蜂尾針與螻蛄對峙。

馬蜂尾針就像玩具一樣,完全刺不進螻蛄前足的硬甲裏,反被螻蛄輕輕一刨就打掉了。記者撿起尾針滾向一邊,試圖從側方向螻蛄發起攻擊。但是這隻體型比他大得多的蟲子也比他敏捷得多。螻蛄扭轉腰身把記者連同尾針一起撞倒在地上,並像戰車一樣碾過來。記者捂住了腦袋。

麵前刮起了一陣風。一個灰影消失在林梢間,螻蛄也不見了。一個東西“啪嗒”落在前麵的地上,是螻蛄的一條腿。

記者撲上去,像撿到寶藏一樣摟住螻蛄腿。這條腿很大,他舍不得隻帶走一部分,隻得拖著腿慢慢地向前挪。腿的足尖上長著可怕的尖刺,但是絲毫不影響它是一頓美味的食物。

螻蛄腿越來越沉重,記者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氣。拖了一段路,記者終於忍不住坐在了地上。他回頭看到螻蛄腿上臥著一個人。

記者一下跳了起來,質問道:“你是誰?!幹什麽?!”看到同類的激動同時混雜在一起,使得他的聲音既憤怒又驚喜。

螻蛄腿上的人用一隻手撐著腦袋,淡定地說:“我是一個修行者。”

“你在我的食物上做什麽?”

“搭個順風車。”修行者說。

“這不是車,是我在拚命地拖!”記者抗議:“你沒有一點愧疚嗎?”

“我感到心痛,你拖的東西太重了。”

記者無話可說,隻得正告修行者:“請你下來。”

修行者像一朵雲從螻蛄腿上滑下來,他披著一件拖到地上的皺巴巴的草葉。

記者繼續拖著螻蛄腿往前走。修行者像一隻瘦長的蟲子不緊不慢跟在他後麵。

你沒有自己的事要做嗎?記者想問,但是他又怕把這個好不容易遇到的同類給趕跑了,他問出口的是:“你有什麽事情要去做嗎?”

“我嗎?沒……沒有。隨著這座森林呼吸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你不擔心變小?也不想要變大?”

修行者遮在長發下的眼睛閃著細小的光芒:“曾經擔心過,越擔心就會越小。現在我是森林的一部分。當你變成森林這麽大,就沒有了恐懼。”他張開雙臂,側著耳朵聆聽了一下,森林中傳來鳥叫聲。“啾啾。”他說。

“這麽說來,我想請你幫忙是不太合適了?”記者瞟了一眼螻蛄腿。

“我可以幫你吃掉一部分,但是我不會扛著這樣一個重東西。”

“不勞煩了。”記者把螻蛄腿扔在地上,掏出小刀割了起來,割下來一塊塞進背囊裏,繼續上路。“我丟掉了比我還大的一塊食物。”他感歎道。

“那可能是超出你的能力的東西。昨天我見過一個旅行巨人掉下來一塊麵包屑,幾隊人馬從不同的方向去爭搶那塊麵包屑,那是一場惡戰。”修行者吹了一聲口哨。

“我路過那個巨人。”記者說。

“你是個有智慧的人,昨天我看見你從天上飄下來。”修行者說道。

記者沉默了一陣,說:“我在找一個人……”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兩人就在森林裏漫無目的地走著。

修行者一言不發,直到聽完。“真是奇妙的故事。”他說,“我在你的眼睛裏看見了答案,我已經不需要告訴你什麽。真妙啊,你擔心自己所見的渺小,更甚於擔心自身的渺小。你注定就是屬於這座森林的。”

記者看了一眼苔蘚的長毯上頭那些輕輕搖動的草叢,草叢上頭那些從青綠到墨綠的樹影,樹影摩擦的聲音是森林的心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體輕盈了起來。

修行者看向他咧嘴一笑:“如果你也不知道去哪兒的話,我可以帶你認識這座森林。”

修行者對森林裏的事情有著敏銳的直覺,記者則有著周密的規劃。二人剛開始還能勉強維持著大小,隨著天氣變涼,他們像消散的暑氣一樣越來越小。那根伊奇的絨毛也快要粗重得扛不動了。記者在一個懸崖邊上把絨毛推進風裏,絨毛隨著風飄遠了。一股酸澀從鼻子裏湧來。森林是保管記憶的倉庫,是編織命運的織機,是釀造百味的工坊。記者隱隱害怕,自己已經快要忘了這趟旅途的目的。

“森林說,背不動的東西,就交給它吧。”修行者走過拍拍記者的肩膀說。

秋天就要過去了,地上紅色的落葉像巨毯一樣鋪開。林間空地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落下,散射著巨大的光柱。

“找到了,快來,這裏。”修行者像一個孩子一樣開心地說。

“什麽?”

“被陽光照著的一片幹淨葉子,陽光寶座。”

記者抬頭看去,紅色的葉麵在陽光下散發著溫暖的清香。修行者已經爬上去躺著了,愜意地哼唧著,他瞬間就融入了森林的聲響,在陽光下發著光。記者好不容易才爬到葉麵上,攤開身子躺下。葉肉軟軟的,暖暖的,葉脈就像小山脈一樣。

他終於像一粒塵埃一樣渺小了。

他依稀地記得,自己有過無比巨大的時候,並置身於數千年文明建造的一磚一瓦裏。那一個他在重重的葉障之上,向下看不到一片落葉,這一個他向上看不清曾經的自己。

森林裏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音。

“快跑,是暴雨。”修行者溜下樹葉,把記者一起拉下來。話音剛落,“啪嗒”聲更密集了。

這個季節的暴雨很少見,讓人毫無防備。兩人氣喘籲籲地跑向一棵樹。

這場雨來得太急,應該是從高地上下過來的,一股水流隨著雨點衝了過來。

兩人被一滴濺起的水滴衝進水流。天旋地轉。記者嗆了幾口水,在這種水流裏他沒法遊泳,他隻能在臉被拋出水麵的時候拚命呼吸—修行者告訴過他這種情況,他們身上的氣泡很快就會被撞散,並沉到水裏。

“呼吸,呼吸。”修行者的聲音傳來,“抓住任何東西。”

可是沒有任何東西經過。水流越匯聚越大。

不知過了多久,記者抓住了一顆草籽的邊緣,奮力爬上了這條“小船”。他把手伸向前方的修行者,大叫道:“抓住我!”

修行者伸出手,可是他身上吸的水已經太重,他的手臂在水裏浮浮沉沉。幾個浪頭打來,修行者離草籽越來越遠了。

最後一個浪頭打來的時候,修行者揮了揮手,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放手吧,我在森林裏等你。”

修行者消失了。記者呆呆地趴在草籽上。

草籽在森林中穿行。不知什麽時候,草籽上又上來了幾個人。暴雨停下來了,水流也緩下來。經過一個半島的時候,一根枯草葉伸過來攔住了草籽。半島上有幾個人伸手把漂流者們拉上岸。記者的行囊早已被衝掉,每個人都一無所有。人們踩踩地麵,是一種特別的金屬質感,有人看出來了,這是齒輪的一片齒牙形成的半島。

雨後的積水形成了一座湖,湖邊的野草直刺蒼穹,霧氣繚繞。幸存者搭起十幾個帳篷組成了一個臨時小村落,這些帳篷讓人感到稍稍安心。人們搜索了周邊,找到了半個核桃,還有一點核桃仁在裏麵,這很幸運。大家用微微散發著腐爛味道的核桃仁充了饑,僅僅能補充散失掉的熱量。

眾人圍在半島的空地上,中間沒有火堆,倒是有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滴,十個人也不能合抱。

記者感到口渴了。剛從洪水中逃生就感到口渴似乎很滑稽,但是隻有經曆過洪水的人才知道水的恐怖。眼前這顆水滴讓他稍微放鬆下來,他想要上去喝一口水。

“慢著。”一個老人喊住他,扔給他一根纖維做成的藤索,說:“係著這個去,要不然你會被水滴表麵的張力吸住,淹死在水滴裏。”

記者呆呆地愣著。

老人說:“看來照顧你的那個人不在了。你還有很多要學的生存知識,否則一隻蟎蟲就能要了你的命。”

人們輪流上去喝了水。水滴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縮小。

“曾經我的一滴眼淚也有這麽大。”有人說道。人們歎氣起來。

“我們為大家演奏吧。”幸存者裏站起來幾個年輕人。他們看起來是由幾個年輕男女組成的一支樂隊。“我們少了一個人,還是能勉強配合起來。但是我們的樂器被衝走了,隻要能找到一隻死掉的蟲子,我們就能做出所有的樂器。”

有人說在附近見到過一隻死掉的瓢蟲,但是隻剩空殼了。樂隊表示沒問題。他們去取了材料回來,用瓢蟲的殼片做成鼓,裁下薄翼做成吹奏樂器,用鋸下的觸角的纖毛作為彈奏工具。

真的有音樂從這些簡陋的樂器裏傳出來了,就像魔法一樣。死掉的瓢蟲被重新賦予了生命。樂隊彈唱著,人們圍著水滴安靜地聽著。水滴上的反光照著每個人的臉。記者看到,人群之中有帶著淚痕的旅人,有皮包骨頭的流浪者,有拖著一條殘腿的獨眼木匠,有抱在繈褓裏的嬰兒。音樂聲會隨著演奏者變小而變小,但是那旋律不會,旋律勾起的感情不會。雨後的太陽映照在水滴上,人們就像看到了溫暖的篝火,轉身背後就是自己的村莊,家就安放在其中。人們暫時忘記了歎氣,甚至有人傻傻地笑起來。

記者僵硬的臉上漸漸有了一個笑容。“我們會再見麵的,森林先生。”他說道。

記者盯著彈唱者的模糊的臉看,那張臉漸漸變得清晰,如同奇跡一般,他在彈唱者的臉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是少爺,他突然變得無比確定。

演出結束後,記者走上前,對坐在一顆沙粒上的彈唱者說:“我想我沒有認錯人,你是佛比家的少爺,你的父親委托我來找你。”

彈唱者驚訝地看著滿身風霜的記者,眼睛變得濕潤。

兩個人靜靜地看著彼此,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我……我還不能回去。”少爺說,“世界上還有我沒有看到的人,這是我的使命。”

從一個塵埃一樣渺小的人的嘴裏說出了記者想要的答案。記者明白了修行者沒有告訴他的那個答案:你尋找他的過程中,你已經變成了他。

記者想找一些話來勸阻少爺,與其說是勸阻,不如說是向自己證明什麽。“朝這個方向走,總有一天會到達我們能力的極限,也許已經是極限了。已沒有什麽可被我們掌控的東西了。”他像一個引路者一樣伸出手掌指向水滴:“看啊,這個水滴還能存在多久?這座湖還能存在多久?湖麵已經現出弧度,可能太陽再升起一點兒時它就會消失。”

少爺沉醉地望著水滴:“看啊,我們能在水滴上看見彼此,在它存在之時,美就存在於它身上。”

“你的父親,他憔悴了很多。”

少爺低下頭,很久,他說道:“能力還有走往另一個極限的方向。請你回去告訴我的父親,去尋找看到世界的最小角落的辦法。巨大的人能做到一切,當有一天他能看到我的時候,我就會回家。”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我說的話。”記者說。

“是他讓我成為現在的我,我了解他。”少爺真誠地望向記者的眼睛。

記者明白,自己該回頭了。

少爺說:“我在變小的一路上埋藏了一些食物儲藏點,我可以告訴你幾個儲藏點的位置,這能幫助你返回。”

記者鞠了個躬。他在水滴上看到了另一個更小的自己。

經過了兩年時間,記者才變回亞中人的大小,就像漫長的潛水終於浮到了水麵。文明世界對他來說已經有點生疏了。

他回到富翁那裏。富翁好像又大了一些,像一座孤獨的山峰。

富翁給了記者一半資產的使用權,讓他變大去尋找那個“看到世界的最小角落”的辦法。

記者接下了富翁家族的第三個委托。

通過富翁的渠道,糧食源源不斷地購來。記者長得越來越大。世界在他的眼裏越來越小,高樓從仰視變成平視變成俯視,後來他在山穀裏遠遠地俯看著曾經生活的那座城市,佛比工業的大樓在城市中心像一根磨亮的銀針。讓他意外的是,變成巨人要學習很多禮儀,比如,如何行動不驚擾到小人類,如何與環境達成平衡等。他不確定這些禮儀的效果,但是這讓他感到自己還掌握著文明。

十年後,他已經和山脈齊視,眼前雲雨變幻,世界上的很多人隨著這個過程從他的眼前消失了。他創辦了一家公司用於研發各種技術來讓大人看到小人、小人與大人對話。規模龐大的發明團隊不斷地突破極限,攻克難關。巨大的透鏡被豎立在城市中,代替了廣告牌,裝著蛇眼的可伸縮大小的蛇形機器在小巷和山野中穿巡。

他花費數年時間在城市中間建造了一座不輸任何大樓的鍾樓。他執意要從一根比頭發絲還細的遊絲開始,讓工程師用匪夷所思的機械傳動方式,建造起微型振動機構,經過多級放大擒縱機構的傳遞,馴服巨大的重錘發條釋放的動力,最後驅動著高聳在城市的霧氣上空的巨大表盤。每當整點,大鍾敲響,大半個城市都會聽到由那一根細細的遊絲傳遞出來的鍾聲。

他本來以為公司會被他的任性而倒閉,但是沒有,總有人能夠為他的技術找到更恰當的用途。

“當你變得這麽大以後,是很難倒下的。”富翁說。

記者沒有結婚,一心撲在公司上,有時他會想起那個把箭射向太陽的盲人首領。憑借著發明的技術,他找回了失蹤很多年的小狗伊奇。這讓他備受鼓舞。

他高興地去向富翁匯報。富翁正在後花園裏和另一個超級巨人下棋。巨大的棋子劈開山穀間的風,風聲隨著布局的變幻改變著音調,棋子是高樓的樣子,窗子和陽台都惟妙惟肖。記者意識到,棋子和棋盤是由工人建造起來的,而不是雕琢出來的。

他走上去問富翁一個他困惑了很久的問題:“你們超級巨人平時會和什麽人在一起,做些什麽?”

富翁微微低著頭回答:“我們有一個巨人俱樂部。有意思的事情太少了,我們會用一座城市來下棋。”

記者驚訝地問:“那個棋盤上有小人類嗎?”

富翁聳聳肩:“也許吧,我不知道,如果你都不能看見。”他的眼皮底下藏著落寞。

記者沒有報告什麽。他意識到他發明的那些東西隻是一堆玩具罷了。他從來沒有觸及到根本的問題。就算能看到一個小人類,能看到他的生活嗎?能看到一滴水上麵的張力嗎?就連相鄰尺度間的距離都是那麽遙遠。人對那些遙遠的不能觸摸的東西永遠是無能為力的。

伊奇老了,有一次它病倒了好幾天記者都沒有看到。記者在自己掉的一顆牙齒裏給它打造了一個花園。他知道伊奇在那裏,就在自己身邊,他卻要用特殊的設備才能看得見它。伊奇死的時候他也沒有察覺到。他已經沒法像從前那樣再伸手去摸一下小狗。他把那顆牙齒連同那座花園裏熟睡般的伊奇一起埋在了一座美麗的山腳下。

隨著世界上的超級巨人又多了幾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類幾乎看不見了,平原上荒涼又空曠,隻有風從巨大的山脈上吹來,願意說上幾句話。記者不知道怎樣跟少爺交待。他很難讓自己接受,那些人類都存在於世界上,隻是散入了再也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角落。自己成為了看不見樹下的一片落葉的人,能爬上落葉的自己留在了那顆水滴上。

富翁在山坳口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風琴,它被太陽曬得閃閃發光,風會吹奏風琴把樂曲聲帶到富翁的後花園中。記者走過去,感覺到一片雨雲在他的皮膚上降下雨水的微涼。富翁正在望著山脈那邊的夕陽。記者心想,富翁還是懷念著那個需要上發條的八音盒吧。

記者對富翁說:“我失敗了,不管我怎麽努力,我都沒法站在這個距離看到那麽小的世界。你可以收回你給我的一切。”

富翁歎了一口氣,說:“那是你應得的。”

記者也老了,他創立的公司已經不比富翁的公司規模小多少,但是他還是沒能再見到少爺。

最後的日子裏,他的食欲很差,但是他還是拚命地塞下食物。有一天他拖著搖搖欲墜的身子走到一片森林邊上。巨大的老人蹲下去仔細查看那片森林,許多種綠色混雜的樹冠像波浪一樣隨著他的呼吸起伏。他感覺,自己曾經似乎也在另一個很小的尺度上俯瞰過這片森林,許多往事變得模糊了,他沒法讓它們清晰起來,但是他想為它們做最後一件事情。他輕輕地躺在森林上麵,就像躺在柔軟的葉麵上。一個約定輕輕地呼喚著他。他呼出的最後一口氣讓樹林間漫起了霧氣。

森林裏建起了一家叫作“一座塵埃”的旅館,是有人資助了一個著名的建築師建起來的,從微人到大人都有房間可住,最小的那些房間是免費的。沒有人知道那個出資的神秘人是誰,甚至連他有多大也不知道。從旅館的天台上可以眺望巨人的遺骸形成的山脈,白岩上生長著葳蕤的植物,那是一個著名的景點,霞光照射時尤其美麗。為了紀念那個溫柔的巨人,它被稱為“落鯨山”。

起先,塵埃在傍晚的陽光裏緩緩飄浮,然後摸索著去向。建造世界的詞語逐一沉澱下來,發出聲響。

終於走到這裏了。在這個世界上啊,命運無端地生長著。富翁也未曾料到自己在這個年歲還留在人世,他覺得必定是還有什麽命運在等待著他。

一個星期前他走進旅館的時候,已經可以勉強住進中人的房間了。如今的他早已卸去公司的職務,晚年他節食了十年,並動手術抽取了絕大部分身體物質。他還要往更小的地方去,多虧有了這座旅館,他心存著一線希望。他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在離世之前縮小到足夠小。

這是一座神奇的旅館,就像不同世界相遇的一個中心世界。富翁在旅館裏遇到了從真菌的世界一路成長起來的人,也看到過曾經巨大過的落魄者。此刻他正循著樂器聲顫顫巍巍地走進一間正在歡樂聚會的屋子。

傍晚的陽光從高窗上照進來,旅館散發著木頭的香味,屋子裏像一片金色的林間空地。來自不同世界的人聚集在這裏。彈唱聲傳來,人們打著拍子。圍觀的人對富翁說,這是一個中人樂隊,很多人為了聽他們的音樂把體型停留在中人的大小,旅館最近還擴建了一批中人大小的房間。

人群又一次歡叫起來。視線穿過人群的空隙,富翁看到了人群中間的頭發已經斑白的少爺。時光停駐下來,富翁的雙手撐在拐杖上,拐杖微微顫抖著。

少爺唱著由雲遊詩人殷頌的詩句改編成的歌詞。他仍然有著長長的睫毛,清澈如湖水的眼睛。

富翁不知道世間還有這麽美妙的音樂。他的心裏懷著忐忑,不知道少爺會不會願意與他相見。但無論如何,他不會遺憾了。歌聲把一生的重量從他的身上卸去了,他感覺到自己輕如一片落葉。

在這個無端生長的世界裏,有人像柱子一樣把天撐高,有人轉身後像塵埃一樣消失。在那樣的日子裏,我總等待著回頭。我們的視線會不會再次相聚在一起?

——雲遊詩人殷頌《世間的距離》通行尺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