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座 塵 埃

起先,塵埃在燈光裏緩緩飄浮,然後它們摸索著去向。建造世界的詞語逐一沉澱下來,發出聲響。

“就從這裏開始吧!”燈光一側的黑暗裏有一個聲音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啊,食物有限又不均衡地分配到不同的人那裏。人吃得越多就會長得越高大,沒有盡頭;越餓就會縮得越小,雖然乏力但不至餓死,隻會不斷小下去。於是有些人就會小到看不見,既沒有什麽用處,也帶不來什麽麻煩,有些人則會如同山脈般高大,他們踩上一腳就能改變世界。”富翁靠在**兒子的身邊,正要給他講睡前故事。今天的故事會有些特別。

“可是,我沒有見過比你更大的人,也沒有見過比我更小的人。”小男孩說道。

“那是因為你一直生活在我們的莊園裏。我,還有傭人們,都是為了你停留在這個體型的;你的玩具是為了你設計成這個大小的。你會看見的,隨著你的長大,你會看見越來越多的人。”富翁拿過兒子手上的八音盒,擰動發條讓它轉出清脆的音樂來。

小男孩摸向爸爸的胡子,好像在照顧一叢森林一樣:“你會變成很大的人嗎?”

富翁狡黠地一笑:“爸爸必須去到大人的世界,才能做大事情呀。”

小男孩撇了撇嘴。“我也會越長越大嗎?”他又問。

“會的,你要快快長大,追趕上爸爸。”

小男孩仰看著爸爸的臉,心裏不願意長大,又不舍得爸爸。

“那麽,你要聽大人的故事還是小人的故事?”富翁拍了拍一本厚厚的新故事書。

“聽……小人的故事。”

“小人的故事很少,或者大多數沒有流傳到我們這裏。大人的故事則有些單調。我想我能找到幾篇……”

“我改主意了!我要聽大人和小人一起的故事。”小男孩在**撲騰著嚷道。

富翁皺起眉頭,掩藏著嘴角的笑意,故作為難地翻開故事書的目錄。“這可要花時間仔細找找。”

在這個無端生長的世界裏,有人像柱子一樣把天撐高,有人轉身後像塵埃一樣消失。

——雲遊詩人殷頌《世間的距離》三英寸版

記者是平常人口中所說的那種典型的“中人”—中等個頭,中等收入,中等食量,像一根釘子一樣穩穩地釘在這個階層。他的皮膚因為常年的外出調查工作被曬成褐色,讓他看起來像個探險家。但是他和探險這種事八竿子打不著,他從不觸及超出自己尺度的領域。他稱這為“中等的眼界”。這是他得以在中人世界站穩腳跟的訣竅。現在他看著麵前這個妄圖引誘他脫離軌道的人,盤算著怎麽打發他走。

對方在這個中人喜歡光顧的餐廳坐到記者的對麵,點了一盤限量標準中最大分量的土豆牛肉。來人是和記者一樣的中等個頭的人,稍微上了年紀但精神很好,頭發花白發亮,背微駝,穿一身定製的西裝,和這個油膩老舊的餐廳格格不入。這人自稱是那個全球聞名的富翁手下的主管。

“佛比先生的很多業務涉及中人,所以他讓我停留在這個大小。”主管禮貌地摘下帽子放在桌子的一角。解釋完後,他又表達了對適時做出改變的肯定:“我還挺想到別的尺度去看看的。”

就算他不解釋,記者也不會認為他是一個騙子。以記者的職業眼光看來,這個人的氣質不是一般中人所具有的,他確實有資格去到別的尺度,隻不過不是更小的那個世界。

記者耐心地聽著主管說話。他得承認這個委托很有意思,但是他的興趣遠遠地站在一旁聆聽著,等待好奇心被滿足後,找一個時機幹淨利落地切斷這場談話。

主管剛要說出報價的時候,記者打斷了他。

“如果你了解我的話,主管閣下,”記者把吃得幹幹淨淨的盤子往前一推,做出談話已經被推到一邊的樣子。“不不,如果你了解這些中人的話,”他用眼光掃了一眼像朝聖一樣來來往往的食客,“你應該知道,沒有人會願意變小。這無關金錢。”

“我了解。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了,佛比先生不會讓我來找您。他覺得您的能力是他的希望。”

該說些什麽呢?感激,受寵若驚。但是無論說什麽,記者也不會冒這麽大風險去給這個大人物希望。能讓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巨人之一發愁的事情,隨便落下一粒灰塵就能要了自己的命。記者站起身來,轉開半個身子,拿起他的皮質筆記本。

主管的眼瞼低垂下來,眼裏飽含著憂傷:“我懇請您再考慮一下,為了一個丟失了孩子的父親,為了少爺……”他的聲音哽咽了,“佛比先生當然明白這件事情的價值,所以他願意讓您永遠免於變小的恐懼。”

“什麽?”就像肌肉有了自己的主意似的,記者不得不轉回身來。

“事成之後,在佛比集團的存續期內,佛比先生會永遠保障您有足夠的食物停留在中人世界。”

這和金錢沒有本質的區別,但是用這個說法說出來的條件,讓記者無法抗拒。就像一場美夢。

他恍恍惚惚地答應後,主管高興地大步走出餐館回去匯報了,留下桌子上的大半盤食物。再一轉眼,那盤食物就消失了。

神奇的事情是,當心底的恐懼被驅散後,同情心開始浮上來。記者很想知道,在成年的那一天決定絕食變小的富家少爺,內心的想法是什麽。他猜想這絕非是少爺的臨時起意,當事人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房間往往是藏著最多線索的地方。

富翁立刻同意了,讓主管帶記者去查看少爺的房間。

房間位於城市郊外的一座大莊園。據說為了確保小少爺絕對安全出生,當時的富翁一家連同傭人都變成了中人。記者循著這個對於中人來說很是寬敞的房間往下看,他能感覺到小少爺是如何被這個世界精心嗬護的。盒裝的積木,手工定製的玩偶,床頭的張貼畫,書桌上的照片,書櫃上的故事書,繪畫本上畫著大人和小人的畫,一把精致的小提琴。把這些一一翻檢過後,記者拉開書桌中間的抽屜,拿起一個被摩擦得掉色鋥亮的八音盒。它散發著黃銅的光澤。擰了一圈,八音盒發現清脆的聲音,仿佛把房間中的一切都喚醒了。

“少爺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主管說。

記者合上筆記本,走到門邊。門邊上畫著一列不斷長高的身高線。最高的那根線已經差不多有記者那麽高了。記者在腦海裏勾畫著,一個茁壯成長的、叛逆的、敏感的、內心藏著秘密的少年。

“最高的那根線還遠遠不是少爺最高大的時候。少爺本來可以長到和老爺一樣高大的。”主管歎息道。

要長得高大是一個緩慢積累的過程,變小卻是很快的事情。要追趕上少爺,就必須爭分奪秒。記者開始節食。當饑餓感襲來,身體就會縮小以減少能量的消耗,這時你仿佛能聽到身體擠壓自己的聲音。

記者來到一間鍾表鋪,交給鍾表匠一塊銅質的老懷表。

“家裏傳下來的吧?”鍾表匠戴上放大鏡看了一眼懷表說,“它走不準了?”

“不,它走得很好,無論是時間緩慢的舊時光,還是狗崽子一樣快的現在,它都很盡職。”記者把手肘撐在櫃台上說,“我想拜托你把它拆開來,不上螺絲地再裝回去。我要帶上它。”

“你為什麽……啊……”鍾表匠若有所思。

他開始埋頭用精致的工具拆開懷表,全神貫注。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零件被精確擺放好,閃閃發光,等待著被還原。過了一陣子,他把懷表遞還給記者。

“你要很小心。”鍾表匠小心地托著懷表說。

記者掏出一塊手帕,接住懷表,小心地包裹起來。現在懷表已經不走了。

鍾表匠抬起眼睛,眼裏含著悲傷:“我希望能再見到它。”

記者點點頭。

太陽又走了一圈,把陽光投進臥室的窗子。接下來的每天早晨,記者醒來時床都會變大一圈,這似乎是好事,但衣服鞋子變大就不能穿了。幸好富翁預付了他一大筆錢,讓他不至像一個過渡者一樣穿一雙草鞋,穿一身破布。他還雇了一個管家阿姨來打理家務,以及在他不在的日子裏照看屋子。換下來的衣服和鞋子被整齊地排列在櫃子裏麵,從大到小,有一天他會把它們從小到大再穿回來。

他從來沒有經曆過變小,這讓他有點忐忑。即使在四年前大饑荒的時候,他也精確規劃著食物的分配,扛過了那場蕭條。一些認識的人變小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常常會想象更小的世界裏人們是怎樣生活的,現在終於自己也要走上這一條路了。除了日常的麻煩,首先的感覺是自己變得弱小了,連管家阿姨都比他高出大半個身子,輕易就能把他提起來。世界漸漸變得陌生又難以信任,就連自己的家也不可避免地變成這樣。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還是那個自己,世界被偷偷地替換掉了。小時候他的家裏有一頂油氈布做成的帳篷,是爸爸從舊貨市場收來的,那是他和貓最喜歡鑽進去的小城堡。有一天,爸爸媽媽決定要拿這頂帳篷去賣掉,他們告訴他,這頂帳篷曾經籠罩過一個形如枯柴的巫婆,是不祥之物。他心裏有一半知道這是父母的謊言,有一半卻無法擺脫那個故事,於是他再也不敢直視那頂帳篷的門簾暗處。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家園變得陌生,想不明白是什麽奪走了他對世界的熟悉。

家裏的櫃子高聳上天花板,櫃子頂上成了家中他夠不到的一處異域。他起床時久久地盯著那裏看。突然撲上來的小狗把他嚇了一跳。小狗歡快地舔著他的臉,那張舌頭幾乎要把他的臉包裹起來了。天哪,伊奇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了?動物是不會跟人一樣改變大小的,他再也不能托著伊奇的胳肢窩把它舉在跟前了。他帶上伊奇出了門。

在城市的街巷裏,伊奇成了他的向導,帶給他安全感。它總是像一頭獅子走在他旁邊,用毛蹭著這座粗糙的城市。他們重新建立了一種奇妙的關係。

一個沒有在城市中摸爬滾打過的富家少爺,想要逃走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尋找這些痕跡是記者的專長。傍晚時,記者和伊奇來到城市的一座廢棄的港口。晚霞鋪向海麵上的遠方,生鏽的吊塔像啞巴一樣沉默地站在堤壩邊。總有人來到這個舊的遺跡尋找新世界。

海風帶著寒意。一群灰撲撲的人們簇作一團,等候在一艘鐵殼船旁。從他們的口中能夠聽到一些對目的地的想象。要是在平日,記者以旁觀者的身份能夠判斷,這隻不過是自我欺騙罷了。但是現在他加入進來,用這想象取暖。他們正等待夜幕降臨。

大多數時候,這些人就被稱為“那些人”,少數時候,他們被稱為“亞中人”。亞中人的體型相當於中人的一半到三分之一大小。不能維持食物收入平衡的中人,有的選擇暫時縮小體型,用節省下來的儲蓄渡過難關;有的則是已經破產,不得不謀劃另一種活法。無論怎樣,他們都脫離了原來的職場和社交圈子。

高出眾人一大截的船主拿著撐杆走過來,吆喝大家上船。人們像企鵝一樣走上了船。

“狗也要買票。”船主攔住記者說。

記者點了點頭。

人們被趕進船板底下的夾層。五六十個亞中人就像變戲法似的裝進了這艘看起來不大的漁船裏。記者被臭烘烘的人群擠到一個角落,他吐了一口氣。偷渡到上城區並不是一個好主意,但這不能阻止總有人前赴後繼。這就像口口相傳的天神的傳說一樣,富人留下的殘渣就能撐起一個天堂。

馬達發動了,船在夜色中離岸。

記者買了一個能在甲板上待著的位置。在甲板上被海風吹拂著,才讓他的頭腦清醒起來,想起此行的目的是什麽。

“你和別人不一樣。你去那邊幹什麽?”船主用礁石一樣粗啞的嗓音搶先發問道。

“我要找一個人,據說他搭乘過你的船。”

“找人?”船主笑起來,“一個很重要的人?”

“對我的雇主很重要。”

“你是私家偵探?多少錢值得你去幹這個?”

記者沒有回答他,拋過去一個銅幣:“一個富家少爺,瘦削,棕色頭發,應該背著一個大行囊……”

“我記得他。”船主打斷道,“他兩個月前搭乘我的船。沒錯,正是去往那個方向。”船主眯起一隻眼睛望著前方。

“他有具體說要去哪裏嗎?”

“有說過一些話,但是我這個老家夥要仔細想想才能想起來。”

記者又拋給他一個銅幣。

“他往更小的世界去了。”船主回答,“沒有具體說,但是他打聽了一些情況,我很確定他要去找小人的原住民區。”

“有什麽理由嗎?”

“我也不理解。聽說上城區的小人原住民對外來瓜分資源的人懷著敵意。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想要去那種地方。”

“是啊,我也瘋了。”

這時一道光柱從海麵上掃過來。“趴下!”船主喊道。他把記者和狗蓋在油氈布底下。記者想起了小時候的那頂脆弱的帳篷,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巡邏艇開過去以後,船主把油氈布掀開:“你不會找到他的。人一旦變小就像鹽撒進了海裏。”

“誰知道呢?”記者望著墨藍色的海麵,它和遠處的城市連在一起,分不清哪裏是海岸了。

不知漂**了多久,上城區終於近在眼前了。這裏的樓房差異巨大。巴別塔一樣的超級摩天大樓從城市中間拔地而起,直穿雲霄,配以寬闊的起重平台和專用車道,那是天神的宮殿。普通的摩天大樓像森林中的老樹拱衛著神殿,代代相傳。填補在縫隙中的是眾多的普通高樓,像森林中的灌木和草叢,這是為城市提供服務的中人的居所。在這之下,那些地衣苔蘚的世界,沒有人看得到。

“你知道嗎?”船主望著上城區的夜景說,“這麽多年,我像一個船釘釘在這艘船上,我已經看膩了一樣的過客,走膩了這條航線,我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條軌道上運送過去的廢料,他們隻有恐懼,沒有勇氣。但是那個少爺不一樣,你也不一樣。”

記者感到有點羞愧。“偷渡的活兒也不平常。”他說。

“是從我的父親那兒接下來的活路,好像這件事就這麽合情合理。我想過去尋找別的生計,但……”他聳聳肩。

“遠遠看上去,夜景很美。能遠遠地看著也不錯。”記者說道。

船主把記者給的一枚銅幣用力扔向海裏。水麵上發出了細小的一聲。

“為什麽?”記者問。

“有那麽片刻,我可以想象我成為了跳出自己的人。”

船靠岸了,船主舉起撐杆,把剩下一枚銅幣叼在嘴裏說道:“看在這個的份兒上,我再忠告你一句吧:適可而止,千萬別以為還有回頭路。看看這城市,世界上的資源和糧食大多被巨人和大人占有了,中人可以買下一部分,爭相生產出世界上的大部分財富。其他更小的人,他們不存在。”

“謝謝你的忠告。”記者攏起大衣,牽上狗。

“看在另一枚銅幣的份兒上,我希望你能找到那個少爺,回來告訴我你們的故事。我會把這枚銅幣付給你。”

記者微微鞠了個躬。

船主叫船工打開船舨。黑色的偷渡者們湧出來,對著城市壓低聲音歡呼。他們通過一條窄窄的木板,走上有著巨大排水溝的岸邊。人群很快把記者裹進人流中間。

透過人群的縫隙,船主最後的聲音念叨著飄來:“唉,有人往,無人回。瞧瞧我,變成了一個冥河擺渡人。”

此時隊伍這隻長蟲的蟲頭已經走進了城市的背影。

記者在一家接待亞中人的地下旅館暫時住下來,為下一個尺度作準備。旅館叫作“覓食者之家”,從一家飯店的後門進去,幾間倉庫被隔成蜂巢一樣的小房間,上下三層,住滿了各色人等。雖然不容易,亞中人還是可以找到一些活計,一些不需要操作大型設備的工作,一些中人家庭會雇用他們當傭人,運氣好的能用他們的知識找到一份還算體麵的辦公室工作。

記者變得越來越不想出門,他感覺日常商品和公共設施對正在變小的自己越來越不友好。這種被遺棄的沮喪感纏繞著他,消磨著他的行動力。每天飯店的後廚會偷運出來一些剩飯剩菜,用還算便宜的價格賣給房客們。記者隻能要到大得像鍋鏟一樣的勺子吃飯,但是餐盤和裏麵裝的東西卻沒有相應放大,第一次吃飯的時候他對著這套奇異的餐具手足無措。

記者對麵的房間住著一個總是臉色發紅的無業男人,是那種不斷內耗的血色。每天叫賣的餐車推過走廊的時候,是那個男人的房門唯一會敞開一道口子的時候。他的錢隻夠買一點點食物,掏錢的手指上指甲烏黑烏黑的,有時他隻是看看,什麽食物也不買。記者試圖望向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然而他的目光隻要和誰一接觸上就會驚慌地縮回去。通常情況下,他的目光焦距隻在距離自己幾寸遠的範圍內燃燒,就像一團自發的火焰將自己包裹起來。記者幾次伸頭看到,除他房間的**擺著一本舊書和幾張舊報紙外,幾乎是空****的。除此之外能夠想到的事情是,男人每天就躺在那張**,無所事事,望著天花板靠幻想度日,像風幹的泡沫一樣漸漸消瘦縮小。記者試圖盡量自然地跟過去想多看一眼房間深處,但男人已經走回房間並關上了門。

門扉發出一聲歎息。那個男人是那種無可救藥的人,坐在一輛向坡下滑行的車裏還懶得去扶一下方向盤,就連那一聲歎息都要靠他物才能發出。記者想到自己也已經走到邊緣了,他收住了腳。

男人終於滑到了這一個坡底。當他瘦小到僅有普通板凳那麽大小的那個晚上,記者看到他拖著寥寥無幾的行李搬出了旅館,像一團將要燃盡的火焰消失在了夜色裏。

記者合上窗簾,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皮質封麵筆記本已經大到不能用了,很多小物品的尺寸沒有工廠會生產,需要自製或是在黑市上用貴重金屬交換。記者從一個皮匠那兒弄來一個小背包,自己給伊奇做了一對馱袋。他騎在伊奇背上一起去調查,把調查筆記用微雕刻刀刻在一張錫箔紙上,這是為以後方便攜帶作準備。

一天調查回來,記者把懷表拆開,小心翼翼地取出懷表的表芯。仿佛這顆**著齒輪的心髒還在跳動著,將時間切割為完全相同的等分。他將手帕裁下二分之一,包裹著表芯,另一半包裹著懷表的其他部分,塞進了床底下。

調查找到了一些線索。小人原住民區是一些不對外人道的地方,但是研究城市地圖和雇人去市政大廳查找資料可以找到一些特別的地方—這個城區的垃圾處理場。這是城市二手資源聚集的製高點。它們被用紅圈圈出在地圖上。上城區旁邊這樣的地方有兩個,每個都離城區不近,挨個走一遍不知要花上多少時間。

早上起來,記者踩著椅子背爬上洗臉台洗漱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洗臉盆裏,他索性洗了個澡。他看看鏡子裏勉強露出腦袋的自己,已經小得隻有自己原先的一個巴掌大了,嚴格來講已經算一個小人。旅館的進門處有兩條身高線,嚴格管理著不符合身高的住客,他早就低於了最矮的那條線。就算他塞給旅館經理小費,也待不了多久了。

旅館經理告訴他,在小人的世界裏,不存在付錢就能住的旅館這種東西,因為信任建立起的關係比商品服務更重要,那是一個比他想象的更脆弱的世界。

記者想辦法打了一個電話,把管家阿姨叫了過來,把不能攜帶的行李交給她。管家阿姨對自己的雇主變成了這番大小很吃驚,她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對這個小人兒恭恭敬敬地說話。伊奇也要告別了。記者就要往更小的世界去,他和伊奇之間的關係再怎麽也很難維持了。伊奇將會由管家阿姨照顧在家裏。記者抱著一支筆芯,給管家阿姨簽了一張大額支票,預付了夠用好幾年的一大筆工資。他最後擁抱了這頭叫伊奇的毛茸茸的大怪獸。伊奇用寬厚的舌頭把他舔倒在地上,仿佛從來沒有察覺到他的變化一樣。

阿姨抱著伊奇上了一輛出租車,記者甩幹濕漉漉的頭發回到旅館收拾剩下的行李。

走過對麵房間的時候,記者看到清潔工剛剛離去,門虛掩著,這間房間還沒有租出去。記者趁著沒人便推門走進昏暗的房間,一時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牆上寫滿了詩句。

屋子裏就像被照亮了。記者不知道該用什麽詞語去形容,那些詩句美而豐富,燃燒著,靜靜流淌著,顫動著,折射著,纖細的,龐大的,即將消散的,婉轉縈繞的……

記者的手因震撼而顫抖。他感到羞愧萬分,自己竟然因為看到的不夠多就貿然做出了判斷。那些靜靜留下的詩句就像光芒一樣刺痛著他的自尊。他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那間房間裏站了很久,離開旅館時天已經黑了。回頭看時,所有的住客被黑暗埋沒在這座不起眼的旅館裏。他提醒自己要去看得更多。今後在這樣的黑夜裏,他必定會無數次想起,那個在向下滑行的車子裏唱起歌謠的人。

午夜,記者睡在了街心公園的長椅下,他搬了一堆樹葉來把自己蓋住。其他的地方看起來都不安全,街邊的汽車聲音大得嚇人,花圃裏又傳來老鼠的窸窸窣窣聲。他想念伊奇了。公園裏看不到流浪漢。記者心想,他們是存在的,隻是被塞進了看不見的角落裏,就像不存在一樣。

那個少爺也經曆了這樣的日子嗎?從一個沒有人能忽視的巨人,把自己削短打薄,從世界上消失。他究竟為了什麽?在這個無月的夜晚,一個大大的問號懸在陌生的天空上方。

早晨,太陽光透過長椅的縫隙把記者曬醒。他在樹葉裏伸了個懶腰,睜眼看到一個巨大的屁股坐在他的頭頂。周圍有幾個小人正在順著黑色的鐵架子爬上長椅。坐在長椅上的是一個婦人。一個小人爬到長椅上,躡手躡腳走到婦人的挎包旁,從裏麵掏出一件亮閃閃的小東西,遞給另一個小人。

記者撿起路邊的一塊石子砸向長椅。“啪嗒”地一聲,婦人驚忙低頭看。小人們丟下東西逃散了,婦人在後麵叫罵著用挎包拍打他們已經不在的地方。一個小人從草叢裏跑出來,給了記者一悶棍,就把他拖走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記者的身上被潑了一盆冷水。一群小人惡狠狠地瞪著他。

小人的世界,這裏是法律也不願意管轄的地方。

這些小人隻有中人的拇指大小,記者比他們高一個頭,但是沒有用。他在一個寬敞的院子中間,雙手被綁在一根木樁子上,無論朝哪個方向跑都得跑上一段時間。這裏看起來是一個廢棄的建築工地,因為遠處有高大的牆壁,看不到有人居住的痕跡,甚至還長上了雜草。院子周圍有高高的草叢掩護,不鑽進來找很難發現這裏。院子裏的四周建了一圈簡易的棚屋,重重疊疊,堆著各種零件,支著燒烤架、加工台麵,晾曬著衣物和食物。記者還看到,這個小天地裏有簡易的籃球場、一架巨大老舊的露天電影放映機、醫療室、手工製作的輪椅、精心修建的走道。

另一撥人背著戰利品回來了,叮叮咣咣把東西倒在院子裏:硬幣,耳墜,鋼筆,鑰匙扣……

有人說道:“老大來了。”

人群讓開一條道來。一個穿著一身皮革衣服的女子從最裏麵的一間屋子走出來。她和別人一般高,她的臉上架著一副墨鏡,額頭上紮著一根紅色的頭巾,步態像威嚴的豹子。

首領朝著記者的方向,但是沒望著他:“聽說你闖入了我們的地盤,還攪黃了我們的好事。”她的聲音透著一種可怕的力量。

“我不知道偷東西也算好事。這與我來的地方有一點兒不同。”記者說。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豹子,那東西會吃人,在我看來它是很美的動物。”首領微微歪了一下頭,墨鏡反射出一道灰光來。

“我見過,很不幸,在富人的籠子裏。”

首領微微笑了笑:“我們正是把有價值的東西從富人那裏解救出來。”

記者抽了抽被綁住的雙手,說道:“那我們應該不是敵人。你給我鬆鬆綁,我很願意聽你的英雄事跡。”

“你可不是窮人,至少你為有錢人辦事。”首領的語氣冷下來。

記者想起來自己的行李被他們拿走了:“我受人委托。”他承認。

“在我們這裏,讓有錢人更肥壯可不是什麽好事。”

“我沒有幫人賺錢,我幫一個富翁尋找他走失的少爺。”

首領走近記者:“你不用說服我,我也不喜歡說服人。”

她抽出一把精致的閃著銀光的匕首,又走近兩步。銀光一晃釘在了木樁上,首領轉過身去。記者自己把繩子割斷了,拿起匕首。首領的同伴們緊緊地盯著記者手上的匕首。

“我們是一個盜賊部落,以你不齒的事情為生,就像一個大家族。”首領回轉過身來說,“你最重要的人是誰?”

“曾經最重要的人已經不在了,現在我最重要的人是一隻狗。”

“它叫什麽?”

“伊奇。”

“好的。我想讓你明白,我的部落成員之中的每個人都不亞於伊奇對你的重要性。你必須以伊奇的生命發誓,不會泄露關於我們的一丁點兒消息。”

一個同伴叫道:“以一隻狗發誓算什麽!你不能相信他。”

首領轉向那個人,把手放在墨鏡上。那個人立刻噤聲了。

首領放下手,對記者說道:“我相信你。如果你撒謊我會立刻割斷你的喉嚨。”

記者想了想,搖頭說:“我不能以伊奇的生命發誓。”

首領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根手杖,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點到記者身上,再一挑把匕首打到天上。匕首旋轉著“哧”地插在地上。“把他關起來。”她對同伴們說。

記者被關進了一間屋子裏。晚上,他看到部落的成員們在院子裏圍著火堆跳舞。首領叫人送來食物和一盅酒。“慶祝收成減少的一天。”來人說。

我就要死在這裏了,記者心想,無人知曉。那些中人丟失的財物可能還在警察那裏有記錄,而我,什麽也沒留下。記者沒有吃東西,隻把酒喝了個精光。即使可能死在這裏,他也要按照工作規劃來要求自己。沒想到偷來的酒的味道還不錯。如果他們把他關上兩個月,他就能在他們眼皮底下消失。

第二天,記者被一陣嘈雜的叫喊聲吵醒。所有人都聚集在院子裏。地麵傳來震動,仿佛被什麽東西敲打著。

“一個中人小孩在拆毀我們的路!”有人報告。過了一會兒,又有報告傳來:“他抓走了我們的一個人,裝在玻璃瓶子裏。”

首領走上前,命令大家拿起武器。長矛手在前,弓箭手背著箭袋列隊,投石機被推出來。

“你不能這麽幹!”記者對首領喊,“我見過那樣的孩子,他們互相攀比養在玻璃瓶裏的小人,讓小人互相打鬥。他們殘忍又貪玩,你們會被殺死的。”

“我們一個人也不會丟下。”首領冷冷地說。她撿起一根鐵棍敲開了記者的門鎖,和戰士們一起走出去了。

外麵的人正忙著廝殺,記者從一處柵欄上翻出去,貓著腰走進草叢。他走了幾步,站直腰,想了想,又返回去了。

外麵的戰場上,小孩就像一個碩大無比的巨人,遮擋住了太陽,隨便一腳就能把一個小人踩成肉餅。投石機把石灰彈投向小孩。趁著小孩擋住眼睛的一小段時間,戰士們就會發起一波進攻。小孩憤怒地回擊,用樹枝抽打著地麵,撿起石頭砸向小人。記者看到小孩穿著一套捕蟲的行頭。當小孩伸出捕蟲網撲向一個小人的時候,弓箭手就齊齊發射把手擊退。首領每經過一輪射箭就提醒大家躲避和上彈。

小孩越來越狂暴,開始尖叫起來。

“不好!”記者叫道。

小孩憤怒地踢著地上的石子,發起了無差別攻擊。石子像暴雨一樣飛濺開來。

一塊石子飛向首領,她麵朝著石子卻沒有躲避。記者撲過去和首領滾到一邊。石子“撲通”砸在地上彈走了。

“原來你真的看不見。”記者說。

“撿起石子,反擊!”首領爬起來繼續指揮。

戰士們把石子搬到投石機處。一個小組占領了一個高點,將一麵鏡子豎起來。一塊太陽的光斑反射到小孩的臉上,小孩愣住了。石子像雨點般飛向他。

聽到了好像是門牙打崩的聲音。小孩扔下瓶子和網兜哭著跑了。

院子裏,戰士們拖回來兩具同伴的屍體。他們同時在歡呼。

記者爬到院子的瞭望塔上,手肘撐在欄杆上,把頭埋到手掌裏。

“謝謝你。”首領來到他身後。

“我不知道,這算勝利還是……”記者低頭望著院子說。

“我們救出了同伴,把那個小雜種打哭了。”首領就像在說一場偉大的勝利。

“死了兩個人,值得嗎?”

“沒錯,我們損失了兩個人,但是我們沒有哭。戰死的兩人是真正的戰士。”首領神情嚴肅地說,“總有一些要付出很大代價才能抗衡的東西。”

首領拿起隨身的弓箭,麵對著地平線上的太陽,穩穩地拉滿弓,射出一箭。箭畫出弧線從光明裏落向城市中的一個方向。她望著那個方向,雖然看不見,但是她知道那個東西在那裏。記者望去,佛比工業的大樓矗立在城市中間熠熠發光。

“我很抱歉,對於你們的遭遇。”記者說。

首領打斷他:“我們不需要可憐。部落的位置已經暴露了,這裏不再安全,我們馬上就要撤離。你可以走了。”

“似乎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是……我會替你們保密的。”

首領摘下墨鏡,泛白的雙眼裏似乎有了光芒:“我有過一隻狗,卡爾莎。它是一隻導盲犬。”她在太陽中抬起頭,望著隻有往事存在的方向。

記者對這個人生起了敬佩之情,她失明的雙眼既不懼怕直視太陽也不害怕黑暗。

首領繼續說道:“卡爾莎照顧我比我照顧它更多。當我小到我們不能再互相照顧的時候,我離開了它和家。外麵的生活會改變一切。有些想要殺死我的人,我們成為了同伴。起初我們隻是收集一些破爛,後來不得不主動出擊。每當被追捕,我們就會往更小的世界逃去。那是狼狽的日子。”首領笑起來。“被蒼蠅拍追打得缺胳膊少腿,被水管衝進下水道,在睡夢中被老鼠拖走。他們的世界裏沒有任何公共設施會覆蓋到我們這裏,我們脫離了正常世界的經濟圈,法律也不管用了,像我這樣的盲人本應該死掉。我選擇變得更凶狠。後來,我們決定在這裏停下來,保護自己的家園。我用搜刮來的資源為自己造了一條盲道,為部落的成員造了一個真正的村落。在這裏,每個人的需要都可以被當作一件事來規劃。現在我們不得不放棄這裏了。”

“我希望你們能重建家園。”記者說。

“會的。我們發過誓不會再往小世界逃跑。而你,似乎有我不能理解的原因—要去往更小的世界。”

“我也沒有完全理解,今天我似乎又明白了點什麽。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到答案,說不定我們本就一樣。”

部落的人在忙碌著收拾東西。首領叫記者等一下。她去了一會兒回來,拿來了記者的行李。

“我聽到過一個消息,落葉街的小人當鋪收到一枚就連我們也弄不到的珍貴寶石,你也許會感興趣。”首領把錫箔紙的筆記遞還給記者,“真可惜,我讀不了上麵的故事。”

記者道謝,接過疊得整整齊齊的錫箔紙,忽然有點舍不得上麵即將消失的體溫。他趁什麽東西起變化之前告別了首領,離開了部落。

記者在那個小人當鋪看到了那顆從項鏈上取下來的寶石,寶石塞滿了整個儲藏室。當鋪老板正在切割寶石準備分小了賣出去。即使在小人的世界裏,也會有人想要擁有一件閃亮的恒久的東西,畢竟在小世界很難有什麽東西是持久的。記者花了兩塊寶石的價錢買了一小塊寶石,裝進木條箱子裏。他借用老板收藏的電話打了一個電話給主管,表示要向富翁匯報。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富翁。富翁住在遠離市區的一座山穀。峽穀間搭起的穹頂組成了一座宮殿,山穀的風從宮殿中穿過,仿佛持續了一個世紀一般,發出空曠的嗚咽聲。記者甚至心想:自己會不會像一粒灰塵一樣被遺忘在這座宮殿裏。

老實說,記者根本看不到這麽巨大的人長什麽樣,他隻能看到一片大山一樣的陰影壓來。富翁身上的每個微小動作,衣服布料的摩擦聲,沙發的咯吱聲,腳趾搓動的聲音,都能填滿整個空間。這是世界上最大的超級巨人之一。要如何才能吃成這麽巨大?記者心想,這是一個多麽漫長而浩大的工程啊。

腳下傳出機械齒輪和軸承的聲音。一組複雜的光學鏡片組從地下升起來,富翁那邊還有一組更大的,在兩組鏡片組中間還有一組,應該是用於連接中人的尺度的。三組鏡片組的光路對接到一起。兩人麵前各有一麵顯示鏡片,還有一個傳聲器。通過顯示鏡片,記者終於勉強看到了富翁的臉孔。和報紙電視上的意氣風發不同,那是一張憔悴的臉。

富翁用顯微鏡鑒定了寶石,說道:“沒錯,確實是他項鏈上的寶石。”雖然壓低了聲音,富翁的聲音還是震得四周的物品“嗡嗡”作響。

“那您可以暫時放心。”記者說,“當鋪老板說少爺看起來很好。”

“唔,你的錢還夠用嗎?”

“夠用,越小的世界需要花的錢就越少—您不用擔心少爺的用錢問題。再小下去就不是錢能解決的問題了。”

“不要耽擱了,快去找到他,等你回來了我再感謝你。”富翁說。記者看到一隻巨大的飛艇在富翁頭後麵的天空上飄過。

“是的,我立刻要動身了。”記者鞠了個躬。他想快點離開這個壓抑的地方。

“對了,”富翁補充道,“不要給家裏的管家太多工資。掌握好平衡,讓他們不至太小,小到沒用,也不至太大,大到生長出野心—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盡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