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大 播 種2

然後我意識到這樣想有點不厚道,無論如何他救了我一命。

經我們商量後,最終還是把四個嫌疑犯放了,我們沒有精力照顧四個人,若把他們綁起來,他們就會餓死的。我跟他們說我是留守這裏維持治安的便衣巡警,這件事既往不糾,如有再犯,舊罪並罰,然後給他們照了張像。他們沒想到警察和賊一樣敬業,垂頭喪氣地走了。

我拖過一張靠椅,揀起地上的臘腸放在火堆上烤,對年輕人說:“來一根?”

年輕人搖搖頭說:“這是偷來的。”

我沒好氣地說:“這是我的!要是我今天不找到它我就沒午飯吃了。”

年輕人望了我一眼,將信將疑地接過一根放在火堆上。他從馬背上解下一個背包,拿出工具,熟練地把筆記本電腦的電池拆下來,拆出裏麵的圓柱形電芯。

“這些是髒物。”我提醒他。

“我有重要用途。”他頭也不抬地說。

我聳聳肩,說:“我叫萬象,怎麽稱呼你?”

“寫靈異小說那個萬象?”

“對,”我驚訝地說,“你看過我的小說?”

他終於抬頭:“看過一些—我看過你的帖子,你是最先提出‘播種’的解釋的。”

那個帖子我隻在科幻論壇發過,我問:“你也去科幻論壇?”

“去。”

我愈發吃驚:“你叫什麽名?”

“Adenine。”

“我沒有印象。”

“因為我平時都潛水。”

我“嘿嘿”笑起來:“你的真名呢?”

“陳曉昆。”

“陳曉昆!”這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海。

他很奇怪:“你認識我?”

“沒……沒有……”我想,可能是個巧合,“哪三個字?”

“就是唱歌的那個陳坤,中間加一個大小的小。”

我“哦”了一聲:“你為什麽留在這裏?”

“對於一個生存主義者來說,能麵對這樣的環境是他的光榮。你呢?”

我一時啞口,我的台詞被他搶了,有點不爽:“我……積累素材。”

他點點頭說:“現實比故事更精彩。”

他把馬牽到一個地下遊樂場裏去,把弓箭留在馬上。這裏以前是一個防空洞,後來被改造成地下的遊樂場,幾經改頭換麵,現在是一個恐龍樂園。那匹馬從一堆霸王龍、三角龍中間伸出頭來,就像一個不安分進化的異類。

“它叫小灰,它是‘播種’爆發前和我過來的,現在回不去了。”陳小坤憐愛地蹭了蹭馬的脖子。

“好難聽的名字。”我說。

陳小坤生氣地看我一眼:“聰明人知道應好好對待馬,它說不定什麽時候會救你一命。”

我注意到他的腰上插著一支手電筒和一支激光電筒,昨天月光下的少年浮現在我眼前。我問:“昨天晚上在廣場附近的人是你?”

“是的,你看見了?你的觀察力很敏銳。”

“你的身手更敏捷,你在做什麽?”我終於可以解開這個迷團。

“打招呼。”他打開激光電筒,一束綠光射出來。他切換了一下,綠光閃爍起來,像一個不斷眨眼睛的綠色精靈。

“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火車在拋出之前,空間都會出現一個擾動區,在拋出之後,這個擾動區還會存在一段時間。”陳小坤對我說。我們回到了廣場,坐在停車場旁邊的一節火車上等待夜幕降臨:“我發現,激光通過擾動區,亮度會衰減三分之二以上,這個過程中沒有增加散射,這說明激光大部分被吸收了,至於以什麽形式,不知道。可以想象一種可能,空間打開了一扇門,一部分光子通過這扇門到了另一邊的世界。”

“於是你試圖通過激光來跟那邊的世界打招呼?它的信息是什麽?”

“我們世界的日期的二進製編碼,因為不知道我們世界的平行坐標係坐標,所以隻能傳遞時間信息。”

“時間是同步的,這個已經證實了,在第一列火車裏麵找到了一個手機。”我忍不住覺得好笑,“他們還以為那個手機是一個惡作劇,以後它將擺在博物館裏。”

“但是對方不一定知道嘛。其實傳遞的內容不重要,我不指望有人能收到一整列編碼,重要的是形式,自然界是沒有單色光的,再加上信號呈現出來的規律性,就可以確定是來自另一個文明世界的問候。”他說得有些激動。

“典型的科幻思維。”我說。

太陽向西邊落下去,給這個廣大無邊的火車墳場鍍上了一層金色。不遠處的一幢高樓倒了,掀起一大片塵埃,塵埃慢慢散開來飄在空中,把太陽變成灰蒙蒙的一個邊界模糊的氣球,像一幅抽象的畫。

陳小坤鑽到火車裏去找可以利用的東西,他的聲音從火車裏傳來,悶悶的:“其實你不像寫靈異小說的。”

我詫異:“哦?是嗎?”

“科幻才是你的夢想,對嗎?”

我愣了一下,沒有說話,心裏的一個地方被擊中了,好像我小時候站在那片草地中間,死黨突然跑來我身後對我說:“你暗戀她,對嗎?”可眼下這個人和我素不相識。

一個蓄電池從車窗扔出來:“我沒見過哪個寫鬼故事還要扯上量子論的,你知道那樣並不能使故事更吸引人,因為你骨子裏流淌著科幻的血液。”

“謝謝。”我說,淚水要在我的眼眶中溢出,但是我很快冷靜下來。《城市晚報》主編的話又在我的耳旁響起:“你是要寫你的東西還是要你的專欄!”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了。

夜幕降臨後,我們開始了行動。陳小坤把激光電筒換了一塊電路板,“這是今天的日期。”他說,然後把從筆記本電腦上取下來的電芯換上去。“激光電筒和筆記本電腦用的18650電池是一樣的,但是電筒沒有過放保護,這些充電電池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一次性電池。八百納瓦的激光電筒,一節電池用二十分鍾就報廢了。”我聽不懂他說的,隻能傻傻地看著他。他把激光調整成平行光,說道:“OK。”

我們坐在路口的一節車廂上等著“播種”的到來。過了一會兒,遠處竄起一片火花,然後傳來幾聲轟響,陳小坤迅速點亮激光追射過去。

“太遠了。”他放棄了這次機會。

過了半個小時,一次“播種”出現在大約一百米遠的地方。陳小坤迅速打出激光,雖然晚上看不見空間的擾動,但是在激光的掃描下很快就能發現目標,激光在一個地方改變了路線,而且亮度銳減了一半以上。陳小坤切換到信號檔,綠色的光束閃爍著並傳遞出一列列編碼,過了幾十秒,擾動的區域漸漸恢複了正常。

發射信號之餘,陳小坤的眼睛像貓一樣搜索著火車的殘骸,同時他拿出一個小收音機不斷調整波段。

我問:“你在找‘回信’?”

他說:“對,如果對方‘回信’,就應該發回來一個信號發射器,用電波、聲、光同時發出信號,如果對方發回一張紙條,我們就沒辦法了。”

可是夜色下除了火車電線短路偶爾迸出的火花,什麽也沒有。我們坐在一圈車廂中間生了一堆火,我拿出臘腸來烤。在這個徹底黑暗的城市裏,一處火光就成了稀有資源,無數飛蟲都往這裏撞。

我說:“這些飛蟲讓我想起一個慘烈的畫麵。你吃過雪鳥吧?”陳小坤搖搖頭。雪鳥是我們這裏的大山裏出產的一種珍稀野味,通常要托人才買得到。“我看過捕捉雪鳥的情景,有一年我在元寶山,跟山民進山去參加季節性的捕鳥。入冬的時候,鳥群會遷徙過境,山民們在世代相傳的幾個山坳口布下捕鳥網,晚上用氙氣燈照亮,鳥群看見亮光就會往那裏飛去。”我深吸了一口氣,回憶著那個景象,“上千隻鳥,像箭雨一樣射過來,撞在地上、岩石上、樹上,大多數立即斃命了,更多的撞在捕鳥網上,跳著白色的死亡之舞。鳥群過後,現場像被金屬風暴掃過一樣,到處都留下斑斑的血跡。從西伯利亞到日本島,它們是偉大的飛行家,卻死於這個卑劣的騙術。有些鳥的腳上還帶著鳥類研究的腳環,上麵寫著日文。後來我把腳環拿給懂日文的朋友看,他說腳環的一麵寫著編號、采樣地,另一麵寫著‘祝你平安’。都說鳥為食亡,其實鳥也會為了追尋光明而死。”

陳小坤在火光中低頭不語。

我自嘲道:“好吧,這是文青的壞毛病,其實沒那麽複雜,那隻是雪鳥的本能,人賦予了想象的意義。”

“人的天賦就是能賦予世界意義,賦予自己力量。”陳小坤說。我心想,這人比我還文青?

我說:“昨天夜裏我被你的激光吸引過去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情景。”

“但你還是過去了。”

“好奇心害死貓。”

“什麽讓貓寧願留在危險的森林裏?不僅僅是好奇心吧?”陳小坤微微一笑,表情又有幾分認真,“貓在創造自己的故事,它就是故事的主角。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寫作者最大的驕傲。”

我說:“別寒磣我了,狗屁驕傲,混口飯都難。”

“不,不。”陳小坤高深地搖搖頭,“你知道這樣的生活很艱難,你還是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一個寫作者的驕傲,不在於他的文字有多高明,而在於他怎樣對待現實,他像他的文字所具有的靈魂那樣去生活,他為文字創造的命運,也是他為自己創造的命運,這就是他最高的榮耀。”

如果不是這個人活生生地擺在我麵前,我真以為他是我故事裏的一個人物,他把我的文字後麵潛伏的自尊和自負一一釋放出來,像魔術師甩撲克牌一樣甩在我麵前。有一瞬間我把他當成了另一個世界的我。

臘腸烤好了,我用小刀分成兩人份。這就像是一次穿梭異世界的郊遊,仿佛回去後一切又會恢複正常。但我知道再也不會了,世界將從此進入一個新的時代,“世界”從此是複數。

陳小坤在車廂上手舞足蹈起來,但是他嘴裏塞著一截臘腸,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我爬上去看,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像個發現了寶藏的大盜賊指著前麵喊道:“信號!信號!”

前麵的車廂殘骸裏有一個東西閃著白光,像一隻螢火蟲。

我說:“你看像什麽編碼?”

陳小坤說:“不像二進製。”

“莫爾斯電碼?”我觀察了一下,說:“也不像,這種編碼模式要複雜得多,有點像古羅馬傳遞情報的一種字母分解法。”

最簡單的方法是過去把那東西撿起來。我們花了二十分鍾走到那裏,我真想對全世界宣稱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到了那裏發現,我們所以為的信號發射器,隻是火車上一個沒斷電的燈管在閃。

一整個晚上也沒有發現回信,陳小坤很失望。晚上他在停車場裏架起一套照明設備,這是用火車上的燈管和蓄電池組成的。在他來之前我還處在史前時代,他的到來把我的生活水平提高到了現代社會,這讓我對自己的生存能力感到羞愧。

這是我睡得最安穩的一夜,雖然夜裏風大得有點出奇。第二天清晨我走出停車場,太陽從身後照過來,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金色的地麵上。我看著前麵好像有什麽不對勁,突然我大叫起來。

“有幾列火車不見了!”我對陳小坤說,“昨天外麵明明有幾列火車,現在空了。”

陳小坤摸摸下巴說:“唔,的確。”

我說:“不會有賊連火車都偷吧?”

他聳聳肩。我走到空地上查看,那裏幹淨得出奇,連碎玻璃和碎屑都沒有,像被人用考古刷仔細掃過一樣。

我問陳小坤:“你有沒有感覺到昨晚的風很大?”

陳小坤說:“是的,可能是龍卷風,局部氣壓變化造成的超強龍卷。”

我說:“好吧,我們又要多一樣小心了。”

一個上午都沒有看見“播種”,也許“播種”已經接近尾聲了。毫無疑問,中國是今年世界上火車產量最高的國家。

中午,陳小坤把水從一節車廂頂上的水箱引下來,我們終於洗了這些天來的第一次澡。洗完澡後,陳小坤躺在車廂頂上曬幹,他對我說:“你也來曬吧,難得的好太陽。”

我猶豫了一下,要是被人看到兩個男人光著身子躺在一起,就是有嘴也說不清了。我四下看了一下,沒什麽人煙。我爬上車頂,看到陳小坤結實硬朗的肌肉在太陽下閃著銅光,他朝我眨巴一下眼睛。我糾結地躺下,攤開小胳膊小腿開始曬太陽。

我眯著眼睛,太陽照在睫毛上,像閃亮搖曳的野草,草地鋪展開來,貓在草叢裏潛行,巨大沉默的石像駐守在荒草裏。

陳小坤說:“我在想,有一天擎天柱會降落在這裏,對火車們說:‘兄弟們,出發!’”

我的眼前出現那個鋼鐵大哥的身影,陽光從他的肩膀上照下來,他的右膝上還打著補丁,那是我在學校門口和小流氓爭奪它時留下的傷痕,但那一點兒也沒有影響他的身手。他把寬大的手掌伸到我麵前,用記憶中一點沒變的聲音說:“我沒有忘記,我們回來了。”

我兩眼含著淚花,躺在他的手掌上,他在大地上奔跑起來,風聲在我耳邊呼嘯,吹得我臉上一陣涼意。

涼意越來越明顯,風聲也越來越大,我轉頭對陳小坤說:“你有沒有覺得……”我愣住了,大喊一聲:“快跑!”

一條龍卷風扭動著吞噬過來,大概有五六十米的直徑,幾百米高。但是這不是一般的龍卷風,它的上頭連接著一個“黑洞”,吞沒的一切都被吸到“黑洞”裏沒了蹤影,就像一個倒懸在天空的、遊泳池底的泄水口。

我和陳小坤跳下車頂,車廂已經被吹得“哐哐”響起來。我想去拿衣服,衣服瞬間被卷走了,我感覺腳下一輕,也被吹離了地麵。我心想這次完了。

陳小坤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拉進車廂—他在我去拿衣服的時候已經鑽進了車廂,一個生存主義者和一個文藝青年的思維是完全不同的。

我說:“你又救我一命。”

他說:“還沒,跑!”

我們向車尾跑去,尖厲的氣流聲像一個老巫婆的尖叫,火車像一個感染了重傷寒的病人,劇烈地抖動著。

突然車廂被拖著橫倒下來,我們被甩在角落裏,一塊玻璃刺在我的膝蓋上鑽心的疼。陳小坤果斷地說:“出去!”他起身躍起抓住窗沿,一個反身翻上去,然後遞下手來把我拉了上去。

我們剛離開火車,火車就被龍卷風吸進去了,像吸一根麵條那樣利索。我們用盡吃奶的力氣往停車場跑,顧不得碎石刺腳,就像兩個光屁股的原始人在森林裏穿行。

我們離停車場有二百多米,龍卷風剛好直追著我們逃跑的方向而來。更嚴重的是,前麵還有幾列火車擋著。我膝蓋作痛跑得稍慢,風已經追到我的屁股後麵,涼嗖嗖的。

按照這個速度我們不可能跑回停車場,我在大風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風太快了,我跑不過……”

陳小坤一把把我拽到岔路上,向另一個方向跑去。那裏有一幢還剩下半個三層樓的商場。

這時我看見了魔鬼降臨般的景象:天上懸浮著幾個小黑點,像一顆顆種子。“種子”漸漸擴大,吸聚著周圍的氣流,發出尖嘯聲。地上的塵土舞動起來,像被驚醒的魔鬼猛然竄上天空,描繪出龍卷風的形貌。

我看得發愣,一陣狂風吹得我猛地一驚,陳小坤大聲催促,我這才醒過來跑進商場。跑過滿是碎磚石和碎玻璃的地麵,陳小坤說:“去地下。”我們這才發現,通往地下一層的通道在坍塌的那邊全被堵住了。

我們找到一個廁所作為暫時的藏身之地。生存主義者最大的優勢在於裝備,現在陳小坤和我一樣一無所有了,我想看他是怎麽應對這種局麵的。

在我抓緊時間休息的時候,陳小坤沒有閑著,他到各個櫃台去尋找可能用作工具的東西。我也想找一套衣服,最不濟也該有條褲子,可是沒有,賣服裝的在三樓,竟然一件也沒掉下來。

過了一會兒,陳小坤抱回來一堆五花八門的東西:鋼管、剪刀、菜刀、電筒、火機、幾卷尼龍繩,還有兩個頭盔,陳小坤分給我一個叫我戴上。這一大堆東西讓我有了不切實際的安全感。

窗外的風聲咆哮著,我爬到窗口往外看,外麵的景象把我震驚了:天地間矗立著幾十個巨大的龍卷風,吞噬著捕捉到的一切物質。這些龍卷風不知緣何而來,和以往見過的不同的是,這些龍卷風下寬上窄,像被拉長的倒置的漏鬥,又像一個瘋狂的舞者的長裙。幾十噸重的火車在強風裏就像印度舞蛇人手裏的長蛇,被乖乖地馴服,隨意舞動,然後忽的收進袋中。袋口就是黑黢黢的“洞”,它們像更大的蛇的大口,饑不擇食地吞入到口的一切。我想拿起相機拍照,才想起我現在是一窮二白。

“龍卷風是由那些‘黑洞’引發的。”我對陳小坤說。

陳小坤正在把繩子編成繩套,他說:“像一個出水口。”

“什麽?”我好像有了一點靈感,“你說那些‘黑洞’會不會一直擴大,直到把整個世界吞食掉?”

陳小坤搖搖頭:“它們似乎隻是為了恢複平衡。”

我的腦袋還沒轉過彎來,我的注意力就被另一樣東西打斷了。外麵的一列火車被龍卷風甩起來,在一個連接處突然斷開,斷開的火車像甩出的鏈球,向我們這邊飛來。

我從窗戶上摔下來,大驚失色地對陳小坤喊:“小心火車!”

陳小坤立刻明白了,迅速滾到牆邊。我剛照著他做,就感覺地麵一震,前麵的牆冒起一片白灰,一節車身從牆裏麵冒出來,像躍出水麵的虎鯨。我緊緊貼在牆腳,緊接著一聲巨響,旁邊的牆和天花板塌了下來。

我醒過來後花了幾秒鍾時間來確定自己死沒死,結論是我還活著,而且沒暈過去多久,因為我看見陳小坤剛剛從地上爬起來。他一點事兒沒有,而我被一塊水泥板壓得動彈不得。

我的下半個身子都被壓住了,受力的是我的右腿,我的大腦向右腿發送了一個評估傷情的指令,神經沒傳回來任何反饋。

陳小坤跑過來和我努力了一番,水泥板根本紋絲不動。這時候風聲越來越近,兩個龍卷風闖進了商場上空。它們像兩隻巨大的汽輪機在廢墟裏翻攪著,任何東西經它們一觸碰,立刻像被施了咒語一樣失去了重力,滑向天空。我眼巴巴地看著一群衣服飛上去了。天空中的磚石像一堆麻將一樣被搓得“嘩嘩”作響,風聲尖厲得像切割鋸的聲音,我想起了某個音樂人製造的噪聲音樂也是這樣的,心想,被壓在石頭下的應該是那些音樂家。

龍卷風像個高效的拆遷機器,毫不費力地掀開樓板,擰成粉碎。其中一個一點點朝我們這邊壓過來。

我對還在使勁頂水泥板的陳小坤說:“來不及了,你走吧。”

陳小坤說:“我有數,風一進危險距離我就走。”

我慌忙改口說:“別別……別丟下我!”

陳小坤沒好氣地說:“你能不能不搞笑?等等,我有了個辦法。”

他把所有繩子都用上,一頭纏在水泥板上,另一頭綁在好幾個不鏽鋼的貨架上,再把那些貨架推到龍卷風過來的路上—利用風力把水泥板拉開是一個好辦法。但是繩子沒有足夠長,這就像個手藝不好的魔術師在玩逃生魔術,剛解好鎖火焰就已經奔到了。

陳小坤拍拍我的肩膀說:“能做的都做了,看你的人品了,石板一鬆開你立刻爬出來,我在後麵接應你。”

陳小坤退到了牆外麵,我的安全感頓時消失了一大半。

龍卷風漸漸逼近過來,堆在前麵的貨架“哐啷、哐啷”地搖動起來。雖然有十幾米的距離,但是龍卷風的巨大顯得它就像是在眼前一樣。它像一隻從地下冒出來的、頭上點著一盞黑燈的蛇頸龍,咆哮著噴著鼻息。我看見斷牆上的磚石被一塊塊拔掉,扔進一個巨大的倒懸的深潭。

貨架進入了風力強勁的範圍,像紙製品一樣被瞬間吸入風裏,繩子被猛地繃直了。

我試了一下,還抽不動身子。龍卷風繼續靠近,緊繃的繩子和地麵之間的夾角越來越大,終於,水泥板抬起了一條縫,我手腳並用地爬了出來。

看電影的時候我總是對那些一到緊急關頭就患上四肢官能失調症的角色恨之入骨,現在輪到我了,我發現自己並不比他們好多少。我拖著一條沒有知覺的腿,在亂石堆中拚命往外爬,沒爬幾米,後麵的水泥板就被卷到風裏了。

我感覺身子一輕,手腳都使不上力了。地上的砂石“劈哩啪啦”往上竄,打得我睜不開眼睛,眼淚趁機稀裏嘩啦湧出來。我抬頭看了一眼前麵,發現陳小坤已經不在了。

“不講義氣!”我在心裏暗罵。絕望和無助像根細鋼絲把我懸吊在空中,晃悠,晃悠,然後拽離了地麵。

我像一隻被扔到太空中的大閘蟹,四肢亂舞,無計可施,眼淚順著額頭往上飛去。眼看我就要被吸到強風圈裏去了。

這時我聽見陳小坤喊:“抓住!”

我抬頭看,他正騎著馬飛奔過來。這個橋段很熟悉,這是標準的千鈞一**節,接下來我隻要等待被救的情節發生就可以了,我放心地閉上眼睛。狂風把我吹醒了,吹走不切實際的幻想,上帝不是地攤小說作者,我必須靠自己!陳小坤射出一支箭,箭尾上連著一根繩子,正從我的腋下穿過去。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命抓住繩子,在手臂上纏了幾圈,恨不得往脖子上再纏幾圈。

我被拉出了風圈,地心引力突然恢複,我在地上翻滾起來。我拚命蜷著身子,我看過某個類似的新聞,知道第一要緊的是護住下身,身上的傷都可以置之度外。

終於我停了下來,陳小坤一把把我拉上馬,向停車場跑去。

小灰的馬蹄疾疾敲打著地麵,我渾身像散了架一樣,死人一樣趴在馬背上。我無力地說:“你再晚一步我就死翹了。”

陳小坤說:“你得感謝小灰,我說過它會救你一命的。”

不知道它是怎麽找來這裏的,我感激地拍拍小灰的背,它毫不謙虛地噴了個響鼻。我全身傷痕累累,血沾在小灰的毛上,我看到它也渾身是傷,傷痛讓我們有了共同的感覺。

小灰背著我們穿過龍卷風交織成的通天森林,沿著被風掃幹淨的路麵一路跑回了停車場。

回到停車場,我們都累趴在地上,我的右腿恢複了一下竟然可以走路了。現在終於有時間思考眼下的情況。

我說:“搞什麽飛機,扔出來的火車還要回收的?”

陳小坤正捧一掬水給小灰喝,他說:“你還記得你說過的平行世界的熵流動一致猜想嗎?”

我很快也想到了:“平行世界的熵流動總是趨於一致的,‘播種’打破了平衡,這就形成了一個‘水位差’,為了回複熵平衡,就會產生回吸!”

“對,現在是回收的時候了。”

“媽的,摳門!”我狠狠罵了一句。

外麵的風聲震耳欲聾,像上帝在臥室裏打開了幾百台吸塵氣,接近傍晚的時候才漸漸消歇。可以吸卷的物體越來越少,因摩擦產生的聲音漸漸減少,隻留下氣流的空嘯,如曠野上的風聲。

陳小坤坐在一麵牆前,直直地望著前方,心事重重。世界正在凝固,我感覺得到他內心的躁動不安,他是一個不願停止奔跑的人。

傍晚的時候,陳小坤對我說:“我想好了,我要到風裏去。”

我大吃一驚:“你沒看老天爺開著吸塵氣猛吸?你想變成垃圾?”

“對,不,你才垃圾,我要進入風洞。”

“你開什麽玩笑!”

“沒開玩笑。”

“為什麽?”

“機會難得,這可能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跨世界接觸。”

“你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生命體是不能穿過屏障的!火車過來的時候人都被分解了,我們至今沒見過幸存者吧?連一個屍體都沒有。”

“你忘了,生命體不能穿越過來是因為生命體是高度負熵,這將使熵平衡產生突變,而現在是回複熵平衡,物理定律應該更歡迎我過去才對。”

我愣住了,他說的沒錯,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可能和事實不是一回事。我隻好盡力勸道:“就算通過風洞你能活下來,但你不知道會從什麽地方被拋出去,有可能是十字路口上的百米高空。”

“不管怎麽樣,值得試一試,最後的門就要關閉了,以後可能再也不會有機會。”他笑一笑,“如果你還記得我,以後在你的小說裏給我留一個角色吧!”

我很傷心,又有點恨他,他那麽固執地不聽我的勸告,一種榮耀感已經填滿了他的內心,這種榮耀感創造奇跡,也使人瘋狂,我不知是對還是錯。

終於,我陪他走出停車場,外麵接近尾聲的景象還是給我無以倫比的震撼。被龍卷風掃過的建築隻殘留下扭曲的鋼筋,天地間還餘留著十幾個龍卷風,一條龍卷風正席卷過一幢大樓的殘體。這幢大樓還有十多層幸運地立在地麵,龍卷風卷過時大樓就像拆散的積木一樣,散開的磚石像鴉群盤旋飛上天空,那些烏鴉的羽翼摩擦著發出尖厲的嘯嗚聲。鴉群匯聚成巨龍,巨龍匯聚成森林,森林的樹冠上懸浮著十幾個,在視野之外還懸浮著幾百個黑幽幽的“黑洞”,在殘陽的照射下閃著幽深而詭異的光。

陳小坤望了我一眼,跟我說:“再見了,兄弟,替我照顧小灰。”然後他邁步走向最近的一個龍卷風。他赤條條的樣子讓我想起終結者T800,他們的使命感讓他們即使粉身碎骨也要一往無前。他在演繹著自己的傳奇,他才是最好的作者。我意識到我終究是一個俗人,沒有把生命變成標槍投向狂風的勇氣。

我看著他的背影投向了龍卷風裏,撞向燈光的雪鳥群又一次在我的腦海裏閃過,他像一片影子一樣立刻被卷走了。我愣了好一陣子,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真實存在的,或者他就像火車裏的陳小坤一樣,是我夢裏的一個幻影。

我默默說道:“兄弟,保重。”

我坐在停車場出口望著外麵,小灰沉默地站在我旁邊。天空的雲霞漸漸被黑暗籠罩了,一道綠光從天空中射出來,像一駕綠色的馬車通過天河。

我站起來激動地喊道:“回信!回信!陳小坤,有回信了!你……”我想起來他已經走了,我靠在小灰身上,安靜地望著那道光,它沒有閃爍,而是堅定地、筆直地射向前方,在這個黑暗的森林裏就像連通神經元的一列電光。我忽然微笑起來,“是你嗎?”不管是不是你,你都成功了。

我走下漆黑的停車場時心想,人類將從此進入一個跨世界交流的新紀元。我打開陳小坤做的燈,一根根柱子像一個個世界在黑暗中顯現出來。

第二天早上,龍卷風全部消失了,想必熵已經恢複了平衡,整個城市被清掃得幹幹淨淨。中午,一架直升機降落在廣場上。

濤哥走下來對我說:“你小子還活著!你可真牛逼。”

我披著一身編織袋,被凍了一夜,哆哆嗦嗦地對濤哥說:“快,借我幾件衣服穿。”

我坐在直升機上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城市,然而我不想用任何詞語來形容它。我靠在濤哥的肩頭說:“以後我要寫科幻。”

“什麽這幻那幻的,不都一樣?”

“不一樣,它是這個世界的未來。”

濤哥說:“你去寫回憶錄吧!你現在是名人了。”

“什麽?”

濤哥拿出一張打印的新聞網頁,說:“‘播種’發生後,美帝就向我們提供了災區的衛星圖片,你們在網上稱為‘火車俠’。”

那是CNN的首頁,一幅大大的衛星照片上,我舉著槍、陳小坤舉著弓箭指著一夥歹徒。新聞標題是“火車雙俠製服飛天大盜”。

“天哪……”我捂著臉歎道。

“還有更勁爆的……”濤哥拿出另一張紙,但是他不馬上給我看,而是神秘兮兮地說:“這是今天的新聞,你要挺住,不過你放心,加了碼的。”

他把正麵翻過來,一個大標題首先映入我的眼中:“災難中的友誼”。

“不!!”我真真正正地慘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