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那天好巧,我做完了一個又長又複雜的產品設計,抬起頭來,正好是下班時間,剩下的工作也不緊急,我就沒有繼續加班。

走出公司,天光正亮,疾勁的北風直拍到我臉上,我朝車站的方向望了一眼,鬼使神差,卻沒往車站去,而是走向了反方向,漕河涇深處一座叫騰飛大廈的破敗大樓。

據說這裏幾十年前是一個巨型企業的辦公樓,但現在早已人去樓空,改建成了一個鬆散的藝術區域,專門收留一些落魄的藝術家。我走進了樓底下的車庫,這兒空無一人,隻在邊角停著幾輛單人蛋形飛車,在公共交通變成了一張密網的現代,是沒有多少人保留個人小車的。車庫中間幾根粗大的水泥立柱間,是一片空曠的區域,和上次我來這兒一樣。

我感覺到身體裏分泌出大量的腎上腺素,心髒“怦怦”直跳,視力都變得更清晰,從腳腕一直延伸到後背的酸痛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深吸一口氣,我浸入引擎,召喚出“野獸拳擊”的NPC,我要在這兒打一場定點賽—雖然庫總討厭我打遊戲,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試試他教我的東西。

一個高大白人出現在車庫中央,滿身肌肉,滿頭卷發,一對下垂的大眼睛,麵無表情,而且似乎他的左臉比右臉顯得更僵硬冷酷,他的綽號是“種馬”。

拳台在立柱間升起,種馬高大的身軀向我靠攏過來。

他上來跟我握了握手,我一愣神,沒去接,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把手收了回去,但還是平靜地說:“我們都不是廢物,對嗎?不管誰輸誰贏。”

“對。”我打心底裏說,我覺得他倒像條漢子,和這傻名字一點兒也不像。

但很快,種馬就被我打爆了。他太笨重,動起來太慢了,我的第一記右手拳直接把他撂倒了,他背不沾地,從繩圈上彈起,但剛站直,我又給了他一記右手拳,他單膝跪倒,但倒數的數字剛剛跳動到“5”,他又站了起來,左眼腫脹,眯成了一條小縫,我懷疑那隻眼還能不能看清東西。第五回合,我故伎重演,這次他倒下後沒有再站起來。他太高了,倒下之後幾乎橫跨了整個拳擊台。

“王文勝”和“TKO”的字樣在黑暗的車庫中閃閃發光。

我能看到種馬的嘴巴一開一合,嘟囔著什麽,但聽不清楚。

“我們都是好樣的!”我上去拍拍他的肩膀。

“厲害!”我被身邊的聲音嚇了一跳,拳台一側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兩個園區保安,他們站在入口那兒,朝我揮手。

我衝他們笑了笑,飛快地逃離了車庫。

第二天,下班時間剛到,我就跑出了公司,趕赴第二場定點賽。

坐上從未踏上過的膠囊列車R2線,我從城南乘到城北,循著坐標一直走進華師大的校園。沿著校門主幹道進去就是一片草地,草地外是細繩拉的圍欄,但坐標恰巧在草地圍欄內,我隻好掀起細繩鑽了進去,還好天色已暗,旁邊人也不多。

我踏著枯萎的草皮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草地正中央,就是這兒了,視界上方的指路小標記變成了綠色。

我開始了比賽,對手是一個綽號“吾血”的白人拳手,抖落翠綠的披風向我走過來,我想他是個愛爾蘭人,因為他的短褲上繡著綠色的四葉草。他說,“我別無選擇,生活隻教我打拳,我別無選擇,隻能讓你倒下。”

我說:“誰又有得選呢?”

我開始了比賽,大概一分鍾後,吾血就被我照準麵門的幾記猛擊打得倒地不起,我打破了他脆弱的鼻子,讓一大片草地上染上了深色的光芒—沾滿了他的鮮血。

我發誓,我沒有任何出風頭的意思,但比賽結束我終於有心思環顧四周時,發現這兒已經圍滿了剛下晚自習的學生。

他們朝我鼓掌,好像我是一個英雄,我害羞地笑了,從人群中走出來,看到遠處的夕陽像剛從蛋白裏麵滾落的糖心蛋黃,打在了地平線上,染紅了周圍的一片天空。

定點賽的NPC像待割的韭菜一樣**著我,我受不了**,第二天還沒到下班時間,就從公司偷偷溜出去打第三場定點賽。

那地方倒是不太遠,我循著坐標點找到了一條坑窪不平的小路—樂山路,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等到坐標變綠,抬起頭來卻傻了眼,我走到了這裏居民區的小菜市場。

正好是下班時間,整個菜場裏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不要說根本沒有比賽的場地,就算有,我渾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抗拒著在這麽多大爺大媽麵前招搖。

我在菜場入口呆呆站著,菜場散場後也會很快封閉,我努力想著有沒有其他辦法,買菜的大爺大媽在我身邊川流而過,嫌我礙事還把我推到了一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終於,我狠下心來,跟著人流走進菜場深處,各種菜鋪擠在一起,這家菜販的菜蔓延到了那家的攤位上,連成一片蔬菜海洋。寸土寸金的菜場中央倒是有一片空地:一條白瓷磚台麵上立著一塊硬紙板,上書“肉鋪休息,明日開業”,台麵後是一塊空門店,地麵泛著油光,門店上還掛著幾個吊豬肉的鐵鉤。

顯然,這不是一塊好的拳擊場地。

我深吸一口氣,走進豬肉鋪正中間,開啟了遊戲。

一個外號“老爹”的紅臉硬漢從豬肉鋪一角的板凳上起身過來,他又高又壯,隻是上了點年紀,須發花白,但他打得十分強硬,幾乎從不閃躲,一直在進攻。

“人不是為……失敗而生”,他氣喘籲籲,晃動身體,“人可以被毀滅……”他蜷著的背忽然伸展,送出一記直拳,“但不能被打敗。”

但他還是被我打倒了,不止一次,每次都伴隨著一陣叔伯們的歡呼聲:“結棍(厲害)啊!”

而我一不小心滑了一腳,踩到一塊半凝固的豬油,觸到圍欄繩上的時候,四周是一片驚呼。

“儂(你)當心點!”一位上海老阿姨從繩圈外探進身子,拍拍我的肩,她手腕上掛著的一袋蔥撓得我脖子刺撓撓的。

在第二局我第三次擊中他,他的肋骨發出“哢哢”的響聲,那聲音十分古怪,我幾乎可以肯定,他有肋骨斷了,而且不止一根!

他帶著這些斷掉的肋骨又和我打了一局,終於舉起了手,放棄了比賽,鈴聲敲響。

“結棍!結棍!”大媽和叔伯們口口相誇,整個菜場裏沒有人在買菜,連菜販都站在攤位上,大家手裏拎著魚、蔥、雞和鴨,把豬肉鋪圍了個水泄不通,還有人想把一捆芹菜、幾個西紅柿什麽的硬塞給我。

我俯下身子,從人群中底下奮力鑽了出去,我的衣服領子被拽出了好些個線頭,身上那股子豬油味,幾天都沒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