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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在庫總的拳館訓練,周末兩天都泡在這裏。

庫總跟我好好聊了打拳這件事,之後訓練結束的時候也會抓著機會跟我長聊,他簡直像熱愛拳擊那般熱愛著聊天。

他不隻是問我上次打得怎麽樣,這次打得又如何,下個星期來不來。他希望了解我這個人,他確實對人有著真誠的關心,不像以前我認識的那種訓練班老師,說話浮於表麵。

當然,平時我也會跟別的人聊天,他們也會問我一些問題,但我不會說太多,因為我覺得別人問諸如“你在哪兒上班?”這種問題其實就是確認他們心中的刻板印象,我的嘴巴張張合合,毫無意義,我便流於表麵敷衍兩句,但庫總不一樣。

沒有什麽朋友的我簡直是抓住了這個機會盡情講述,包括我覺得自己在公司就是一頭廢物,我第一次打拳也隻是想揍那兒的一些人,我覺得我服務的那個巨型公司,這個產品經理的頭銜,還有我這張漂亮的臉都沒什麽意義,總的來說,我這個人就沒有什麽意義。

庫總說:“如果你認為自己沒有意義,那你就不會有意義了。他人隻會因為你過去的事膚淺地評判你,他們不會真正了解你,甚至都不想了解你,而你這個人隻會由你自己去定義,如果被他人的看法鉗製,那就太傻了。”

我說雖然拳擊隻是一個遊戲,對於我卻意義非凡。

庫總說,“因為它觸動了一些你內心深層的東西,你生在現代,但你是一個天生的戰士。你不害怕出拳,你也不害怕挨揍,總有一些人想用各種辦法阻止人們出拳,反對暴力,減免受傷,設下一道道禁令,也總有人突破規則一次一次的出拳,那些人知道,不是隻有皮肉傷才是傷害。你可以一拳不挨,依然被生活揍得麵目全非。我想你已經在別處領教過一些無從反抗的拳頭。何況拳擊根本不像那些人指責得那樣危險,它從來都不是危險性最高的運動,人們反對它、害怕它、拋棄它,隻是因為這個隱喻太過於**。”

我覺得庫總很深刻。

這可不是單單指他會用“隱喻”這個詞,我經常看到庫總在拳館看書,他把書遞過來給我,我總是聳聳肩拒絕。

在庫總的指導下我進步很快,唯一的遺憾是我去得太少了。我經常會說抱歉我真的沒有更多時間來,如果我像徐運那樣幹著清閑工作,隻是做做藥廠的渠道維護,幾乎天天都能來,一定能進步更快。

庫總不直接回答我的話,他隻是說:“隻有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更多的人在周末會躺在家裏休息,或者隨便出去逛逛,怎麽過都是一生,關鍵是你自己的選擇。”

雖然他不強製我過去,但每次我去,他都非常嚴格地訓練我,他總是給我訂一些非常具體的目標,然後拚命鼓勵我去完成。

我這輩子還沒試過什麽體育訓練,相對最相近的也隻是高中時學過油畫,那種長時間對著一個陶罐的素描訓練,也像是一種拉力賽,而最後我總是昏昏欲睡,敗下陣來。我身形高大,但麵色蒼白,長期加班始終讓我處於一種亞健康狀態。而庫總說如果我不能增強體能,再好的技巧也無法運用,所以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做體能訓練。

一開始跑步,我連兩公裏都沒辦法堅持跑完,跑跑停停,叉著腰看那些迅速跑過的大媽。但庫總鼓勵我,他讓我死也要跑到五公裏,一個星期後我做到了,這是我以前完全不敢想象的,一個月後我就可以連續跑上十公裏。

每次去拳館,我都要先做完我的體能訓練任務:先去旁邊的公園跑上十公裏,然後是跳繩、仰臥起坐,以及一整套肌肉拉伸動作。全部做完後庫總會來檢查我的電子運動記錄。

每個拳擊學員都有一張自己的小木板,就在拳館地下室入口,庫總會把每天的體能訓練記錄打印出來,釘在小板上,每次看著他把我的單子用大頭釘按進小板裏,我的心都在顫抖。

我不去拳館的時候,也會在家堅持訓練,我每天在上班前兩小時早起,就為了做這些訓練,再把電子記錄傳給庫總,因為我知道,下次去拳館,我會在小木板上看到這些訓練單都釘得好好的。

做完體能訓練,庫總會安排我做技術訓練,他拿靶,讓我以各種拳法擊打,或者和其他學員實戰訓練,然後打沙袋練習。

一般我會打上三分鍾然後再休息一會兒,重複十次作為一組訓練,這樣來上幾組,一個下午就飛快地過去了。

幾個星期後,我在庫總那兒訓練,最後的自由訓練時間,我就專心跟梨球較量。梨球是個有趣的東西,影子老師可沒讓我練這個,它就像個老狐狸那樣狡猾,打的時候得全神貫注,不然它總能從拳頭前溜走,我那時還不懂訣竅是豎起耳朵聽它的震顫,而不是緊盯那顫動,老被它一顛一顛打中手腕。

我正陷在這種沮喪裏,沒料到頭上一震,庫總用拳套給了我一下子,“別傻了,走,吃飯去。”

我跟他和拳館眾人走了出去,我們從宜山路一直走到桂林路,鑽進了一頭虛擬公牛肚子後的燒烤店,大吃一頓牛肉燒烤。

這一個月的其他時候,我們都要遵循庫總製定的死板的食譜,但今天,大家盡情放縱,大嚼冒著油花的牛肉。庫總很享受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光,他不再板著那張臉,“嘎嘎”笑著給我們講各種笑話,我抓住這個機會對他大問特問,原來庫總老爹是個來上海做生意的台灣人,一個拳擊迷,找了個上海媳婦就在這兒留下了,然後有了庫總,怪不得他說話不太有上海味,除了罵人的時候。

庫總從小就被他爹帶去學拳,而他也確實愛上了這個運動,他年輕時候還參加了一陣國內最後的職業拳擊聯賽。但那時候拳擊已經走下坡路了,拳迷越來越少,拳賽的票都賣不出去,後來聯賽組織全部解散了,庫總也就再沒比賽可打,拿著他爹留下的錢開了這家拳館,收留了一批拳擊愛好者,大部分學員都和他相識多年了。

他認為是電子遊戲搶走了人們對拳擊的興趣,這是那些眼鏡公司和遊戲公司聯合起來搞的一個陰謀,所以他憎惡虛擬遊戲及其有關的一切。

庫總會把拳擊場借給幾個學員教小孩子上拳擊課,收場地費,但對我們這些親傳弟子,他是不收錢的。我大吃一驚,隻因他根本入不敷出,他對老婆兒子擁有絕對的權威,卻全靠他老婆和兒子的收入支撐這個拳館。

但庫總覺得理應如此,他有獨特的挑人標準,沒有天賦或者不努力的學員他都不要,他覺得剩下來的這些學員都是他養著的職業拳手,隻是我們暫時沒有比賽可打。

“等著吧,職業聯賽會回來的。精神的強壯需要肉體強壯的反哺,我們隻要等待在這虛擬時代裏的‘文藝複興’。”庫總說。

我們隻剩滿桌空盤,這話也就成了結語。

我們走出燒烤店,一個老太太在門口等著,笑眯眯的,其他學員都叫她庫嫂,我也那樣叫她。庫總跑過去一下牽起她的手,揮了揮手跟我們道別:“小姑娘,有天賦,好好打拳。”他特意對我說。

拳館訓練讓我非常愉快,身體情況也越來越好,甚至在公司裏,我也感覺好受些了。

“薇姐,你答應今天給我的方案。”我在薇姐辦公位後麵站定。

薇姐今天化了個淡妝,藍色的眼影下厚厚睫毛膏的睫毛一閃,頭也不回:“我正忙著呢!沒看到嗎?”

“你上周三答應今天三點鍾給我的,廣告係統改版的新架構方案,現在離三點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沒有這個方案,我和胡神他們手上的事情都沒辦法繼續,請您一定抽出時間。”

薇姐轉過了身子,她那抹得煞白的臉,還有臉上的藍色眼影、紫色唇膏,一臉用色大膽的妝容上最不引人注目的棕色小眼翻飛,從頭到腳,從我身上刮過。

“你急什麽,再過一個小時就給你。別在我這兒杵著,一會兒自然給你!”她那比普通人厚重三倍的睫毛從下至上一翻,放飛出一個完美的白眼,又轉了回去。

一個半小時後,我真的拿到了那份方案。

我已經在庫總那兒訓練了半年,體重增加十幾斤,渾身都是肌肉,在這個全是男人的拳館裏成了一霸。但經過了這段訓練,我性格的弱點也暴露出來了,順風順水倒還好,隻要稍微陷入下風,我就亂了陣腳。一次,我正和徐運對戰,他把我逼到繩圈一角,我幾次想突圍都被他的拳頭堵了回來,我著急了,還擊也綿軟無力、毫無章法,徐運輕鬆躲了過去,一記重拳擊中了我的肚子,我一屁股坐了下去。

其他學員在旁邊哈哈大笑,庫總惡狠狠地衝了過來,“港都(上海話:笨蛋)!你這臭毛病什麽時候能改?你不是在跟遊戲裏傻乎乎的影子學著玩了。你總有落在下風的時候,別像隻瘋狗一樣失態,再怎麽劣勢,你得一拳一拳好好地還回去!”

徐運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繼續,繼續”。

訓練結束後庫總找到了我:“聽著,”他瞪著我,好像在威脅,而不是在為自己剛才過重的話找補。

“你有真正的拳擊天賦,等職業聯賽重開,你會成為真正的拳王,我們這拳擊複興時代的第一個拳王,不要浪費你的天賦。”他說。

這樣被誇,真讓我感到受寵若驚,我努力回憶我這輩子還有沒有受過這樣的誇獎。

我像前麵釣了一隻胡蘿卜的驢,拚命往前趕,我真的很需要這些肯定,每當我取得了一點點進步被庫總誇的時候,都飄飄然欲飛。我對自己說,我要把拳打好,哪怕就為了庫總一個人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