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兩個月後,廣播體操的產品終於對外發布了,我跟胡神一起守著監測數據,瞪著幹澀的眼,等著小紅點在全國地圖上亮起。

“十點整。”胡神說。

第一個小紅點亮了,那意味著第一個做廣播體操的人進來了,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小紅點亮成一片,數據不停跳動,終於,十萬人同時在做廣播體操。

若問我的感覺,那就是沒有感覺,數據不好不壞,基本達到預期。但我忽然糊塗了,我在上海地圖上觸開一片紅彤彤的區域,畫麵放大,那是我們的一個實地活動點,在一個小廣場上,一群大爺大媽正在做最後一節伸展運動。在他們前麵的空中,有一個閃著藍色幽光的小人在領操,大爺大媽們跟著這個小人比畫動作,可以說參差不齊,但也勉強到位。

“畢竟是老年人,不容易了。”我說。

小人結束了伸展運動,俏皮地做了一個空翻,鞠躬揚手,向各方致意,大媽們停下了動作,眼神渙散地盯著四麵的空中。

“我領到了!張姐。”“我也領到了,引擎幣哎,真的太好了!”“來嘛,打一盤,打一盤”……三個大媽在廣場上席地而坐,馬上開了一盤鬥地主,很快,整個廣場上都是一片炸彈轟隆之聲。

我關閉了這個細部影像,回到全國地圖,小紅點依然閃爍一片,數字翻動不停。我感覺胡神的眼光投向我,但我不敢接,“我去抽根煙。”我一腳踢到了椅子上,簡直是逃出了作戰室。

作戰室外,技術部的人們都不在自己位子上,他們聚在一個工位旁,像嘈雜的鳥群一樣,對著天花板指指點點,嘻嘻笑著,我順著他們的眼光往那天花板一瞥。

一個藍色的影子,再仔細看,是一個藍色的小人,在空中翻騰不休,側上舉的雙手畫出一個圓周,我的手臂一陣酸痛,這是第三節“雙臂運動”。

“下一個季度大家繼續努力,要是誰偷懶,那簡單,你猜怎樣,我會把你弄到活動組去做這個廣播體操。”中間工位上的人說。

那人一身紫色的夾克,尖尖的頭頂,那是技術部的頭兒—拉哥,他牽動著嘴角一笑,我搞不清楚這算是玩笑還是當真。但他旁邊的人們發出了一陣實在的哄笑,人群的嘈雜更勝一陣,人群最外麵那個穿著藍襯衫的,可不就是大象,而大象旁邊,是的,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個灰色帽衫的身影。

我踉踉蹌蹌,沒有去吸煙室,而是跑向了洗手間。

自那之後,我不再傻幹活到半夜,而是盡早幹完活兒,盡早回家。我家裏被我弄得一股子汗味,最後一件妨礙打拳的家具也搬走了,餐桌、懶人沙發、床頭櫃,都沒有了,莫奈地毯上沾滿星星點點的汙跡,但我已經不在乎了,我努力跟著“影子”練習,不斷挑戰新的NPC。

有時,我會問其他同事:“你們玩體育遊戲嗎?”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後繼續追問:“拳擊遊戲呢?那種互相打架的遊戲。”

“是真的打架嗎?”

“是的,但不是和人,是跟NPC對打。”

“像街鬥那種?”

“不是,不是那種遙感遊戲……要你自己去打,真的要去揍別人。”

他們對我笑一笑,說現在還玩體育遊戲真是難得,然後說他們寧願自己身體好好的,不要跟什麽虛擬人打來打去。

新的項目接踵而至,但哪怕在公司裏,我也開始分心,中午午休的時候我就著手做些準備。

其他同事躺在午休室裏,接入夢境控製,睡一個美妙或輕浮的短覺,要麽打一會兒“太空戰記”,趁中午時間將昨晚被擊落的星艦修複一新,而我則躺在那兒看老拳手的視頻。

這些資料還算好找,幾十年前,世界各國還廣泛存在著拳擊聯賽。但隨著電子競技興盛,人們對拳擊聯賽的熱情不再,拳擊聯賽漸漸消亡殆盡。好在視頻資料都保存下來了,我就一個接一個看著那些視頻,想象著自己在場上的出拳,有時候也忍不住真的比畫兩下。

“哎!你在幹嗎?”一個同事恰好準備在我旁邊的床位休息,顯然是被我亂揮的手臂嚇到了。

“頸椎病,活動活動。”

“哦。”

我開始變得對同事特別寬容,因為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隱姓埋名的高手,在準備那種真正的高手間的對決,馬上就要趕赴華山之巔,除了擠出時間多做練習我沒有第二個念頭,這感覺太美妙了,我都無法跟任何一個人描述。

學習、戰鬥,一遍一遍地挑戰“錢哥”。

這個矮個子黑人從他金光閃閃的椅子上站起來,他的出場非同凡響,無數的美元從天而降,綠色的紙幣、金光閃閃的硬幣,莫奈地毯上、拳台上瞬間堆滿了這些玩意。我試過把這些閃亮的錢抓在手上,但比賽結束它們就消失了。他抖落金光閃閃的披風,八字大步晃過來,但比賽一開始,就不是那麽回事了,他的步伐完全變了,他一個滑步,我想躲開,但躲不開,永遠躲不開,像此前數不清的經曆一樣—他的重拳砸到我的額頭,我應聲而倒。

我受到了傷害,我想,我的腦子,我不能保證它是否還好好地懸在頭骨中。拳頭好像重重砸在了頭骨上,砸出一片混沌,受傷的腦子燃燒了起來,我的兩個手在地上扒拉,在滿地的美元裏扒拉,我要浮起來,有那麽一會兒,我深信自己是一隻鴨子,我不能沉下去,我要浮起來。

過了一會兒,腦子裏的火團漸漸暗滅,我又能想起來我是個人了,我感覺到倒計時數秒的紅光在我頭上亮起,一片模糊的光影在頭上盤旋。

錢哥走過來了,“又是你,小妹妹,你太業餘了,我可是職業選手。你知道我這職業選手的拳頭有多值錢,這拳頭又經過了多少錘煉?不,你不會知道的,你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你太弱了,你不是天生的拳手,沒有天賦,沒有鬥誌。弱者,就要趁早認清現實。”

我的背上涼涼的,懷疑他朝我啐了一口口水。

我用手拽下了眼鏡,痛感消失了,我又能看到東西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