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我才開始期待在《野獸拳擊》痛揍更多對手呢,東哥卻破天荒給了我一個大項目,“很多人說你根本不適合做產品經理,倒是做行政這種不怎麽需要動腦子的事兒比較合適,但我也實在沒有其他人選了。”東哥說著,絲毫沒有顧及我作為聽眾的心情,就把這任務扔給了我。簡單來說,就是大搞一場全民廣播體操推廣,隻為配合一個政府的體育日活動。

從二十年前虛擬實境技術大爆炸到現在,全世界人們都被這個虛空中鑄起的新世界深深迷住了,在這個紛繁迷人的世界裏繼續過去的遊戲,依然是殺殺怪物、做做拚圖、開開腦洞、換換服裝,但一切的樂趣都千萬倍於過去地刺激著人們的神經。

人們簡直就像從木房瓦屋搬進了雲上的淩霄寶殿,很快習慣了這裏。

不要說那些從此一兩年都不離開房間,戴著植入式眼鏡躺在家裏的極端分子了,他們宣稱足不出戶依然浪遊世界,就是對那些隻在休閑時接入VR遊戲世界的人們,再想讓他們費勁兒伸伸胳膊動動腿也難極了。隻有謹遵醫囑的病人和苛求自己身材的精英會走進健身房猛練一陣,枯燥的投入和微小的進步哪兒比得上虛擬視界帶來的無限刺激呢?

出於對社會健康的考慮,政府經常辦些全民健身日之類的活動,每次都要找關係緊密的眼鏡公司合作。

大學畢業後,我在澳洲學了兩年工業設計,畢業回來就進了這家全國最大的眼鏡公司,這可是個好行當,因為這年頭人人都有眼鏡,就算打個撲克、麻將,阿伯阿叔也一定要用眼鏡接入引擎去打,伴隨著“轟隆、轟隆”的炸彈特效,這樣才帶勁兒嘛!

如果你生在上海這種大城市,政府甚至會直接發你一副眼鏡,就擔心你不知道怎麽交那些個電費、水費,開證明辦證件,或者錯過天上地下的虛擬廣告牌。當然了,廣告牌全由政府批設。

公司的生意衝出中國,遍布世界,和政界廣泛合作,在整個華人世界裏賣出了十億個眼鏡終端,包括了上海的普發眼鏡。我在這家公司擔任軟件產品經理,聽起來很美好,我負責的任意一個產品改動,隻要審核部門審批同意,就能立刻在所有公司的眼鏡上生效,可以說我能主宰十億人的一部分虛擬世界體驗,而在我們這個時代,虛擬世界體驗基本就是人們精神生活的全部。這聽起來是一件很厲害的事情,但我從來沒有這麽覺得,我始終沒有學會去主宰任何人,哪怕是我自己。

作為一個剛工作一年的產品經理,我還從沒接觸過資源更多的項目,我之前的數個小項目都做得如溫暾水一樣。我在活動部的工作終於慢慢展開了,這就是那個可以做出點兒成績讓人們看看的機會,我開始整日整夜撲在這上麵,幾個月的時間裏自動忽略了一切娛樂。

我想把事情做到好,讓別人知道我不是個徒有其表的孬種,我知道其他同事是怎麽在背後議論的:“那個‘女海龜’不過是小白臉,除了一張臉,她還有什麽本事呢!”

他們怎麽說都還好,隻要小葉不這樣說就好。

每天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我會跨越大半層辦公區,去辦公區最邊上的天台抽一支煙。我站在巨大的虛擬天台上,這是地底造景的權宜之計,但那拂麵的清風和偶爾徜徉而過的鳥群依然讓我心神**漾。當整支煙的三分之一在火星中燃盡,不出所料,門會被推開,四個男人推推攘攘進來,偶爾會少一兩個,但大多數時候是四個都在。兩個格子襯衫,一個深色襯衫,一個灰色帽衫,他們在天台上你給我點一支,我給你點一支,消耗完一兩支煙的時間,講些我很難聽懂的笑話,再推推攘攘回去。

“你也是產品經理吧?”

“是呀,你們是哪個部門的?”

第一次搭話是深色襯衫起頭,我後來知道他叫大象,那以後我們也會一直聊天,他們有些固定的話題,看我總是落單,便也捎帶著我。我們每次至多聊到一支煙燃盡,但相遇實在太巧太頻繁,所以慢慢也就熟悉了,他們四個都是隔壁技術部的,穿格子襯衫的是兩個程序員,穿深色襯衫的就是大象,我的同行,另外一個產品經理。灰色帽衫的那個是項目經理,眉清目秀的,叫小葉,他們聊天的時候他話最少,老是笑,但他不知道,我會一直豎起耳朵聽他說話,我知道他的口頭禪是“唔”“可以”“有意思”,這無趣的話究竟有什麽趣味,我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沒有得出任何結論,我隻能任憑這每一個字輕輕地敲擊在我心上。

那個下午,我從看過的幾十套廣播體操中抬起頭來,終於完成了整套廣播體操的設計。

人的全身共有六百多塊肌肉,這套廣播操照顧到了大部分主要肌群,動作也充滿巧思,設計可謂獨特又合理。我招招手,和我的程序員胡神一起走進我們項目作戰室,那是臨時征用的一間體感室,就在吸煙室的旁邊。

我剛進公司就植入身體的那一套動作捕捉芯片派上了用場,我昂首挺胸走起路來,從第一節“踏步運動”,到最後一節“伸展運動”,我不知錄了多少遍,停下來多少次,終於完成了動作粗錄,我滿身大汗躺倒在會議室地麵上,看著空中那個做著操的藍色小人,疲乏忽然爬滿了身體。

“明天你再細調下動作,廣播操的雛形就顯現出來了。”

“這個體操為什麽不讓專業人員來錄?”

“東哥說了,這部分沒有預算。”我歎了一口氣。

“我還有個問題,這個廣播體操究竟有什麽意義。”

“做廣播體操可以讓大家鍛煉起來呀,能讓最普通的群眾都參與到運動中來,你說有意義嗎!”我張口就來。

“但政府不是要送出引擎幣嗎!如果不是為了拿遊戲幣誰會來做這個操,這個隨便設計一下不就好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因為我覺得他說得對,事實上,這個東西哪怕照抄一下九十年代最老土的廣播操,對最後的結果也毫無影響。

“走吧走吧,再躺地上要著涼了。”胡神拉我起來。

走出體感室,整個辦公區一片漆黑,空無一人,對於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

我坐上了回家的膠囊快車。

快車高高掠過地麵,在高樓大廈間遊龍一樣穿梭,萬家燈火在窗外閃過。我記得剛從澳洲回到中國,第一次乘上這列遠比悉尼先進的膠囊快車的時候,車內窗明幾淨,全透明的車廂外是這座城市繁茂的植被和閃閃發光的建築,深深鑽入地下數百層的建築在地麵上拔起噴泉水柱造型的高樓,極速電梯艙像炮彈一樣從地下發射出,直達千層高樓的最高層,我的心也快要被彈射出去了。

那時,比起那些留在地廣人稀的澳洲的同學,我覺得自己要幸運得多,能和這個世界互聯網中心城市一起成長,打定主意做一款最偉大的產品。而現在,我不恨任何人,我回憶不起任何一張臉,我隻感覺快要被惱人的庸常淹沒。

我第一次注意到這些迷人的建築裏有一些人影,在巨大建築的掩映下,他們人數眾多,麵目不清,動個不停,像螞蟻一樣渺小,我恨這些螞蟻,我恨這種渺小。

膠囊快車外不時穿過城市上空的霓虹燈,也讓我心生怨恨,那些身上帶著Logo和廣告標語的飛龍和熱帶魚扇著翅膀翩翩飛動,比真正的動物更生動美麗,微笑舞蹈的明星虛擬圖像,比明星本人的笑臉更閃亮,他們之中不時噴出一陣虛擬煙火。我想,我也是這樣華而不實。說實在的,我真的有點討厭我的外表—蒼白的皮膚,無辜的大眼睛,像個沒有經過事的書呆子,我恨不得長一張同事大象那樣的臉,他的臉就像他的人一樣,黝黑,不起眼,但連薇姐都覺得他可靠可信,大家交口稱讚。

我幹脆取下眼鏡,所有的虛擬人物和人造星空一起消失,整個世界靜謐下來,隻剩燈光映照出火燒一般的天空。

不過十幾分鍾,我就回到了佘山市郊,這兒曾經是富人的別墅區,但現在富人們紛紛遷到了更時髦、更寧靜的金山,整座山都是給我這樣的年輕人提供的市政福利建築,蜘蛛網一樣的自動扶梯直通家門口,我恍恍惚惚站了一會兒,就進了家門,而家門一合上,我就已經不太記得我為什麽不高興了。

我倒在**,打開了眼鏡,浸入引擎,現在正是遊戲時間,所有的同事都在線,他們全在引擎上最大的遊戲—“太空戰記”中廝殺個不休,我卻興趣寥寥。

讀書的時候,我可是個狂熱的遊戲愛好者,真正的硬核玩家,一有什麽新遊戲就非要試著玩玩,我也曾對“太空戰記”以及其他一些大眾遊戲感興趣,如造軍艦、組兵團、在宇宙中開荒拓地等,跟同事們熱熱鬧鬧地玩上一陣。但很快就喪失了耐心,兩三天沒玩,就發現差距越拉越大,等級差得太多,競技場也打不過了,就沒意思了。

總的來說,我是個小眾遊戲迷,我特別喜歡發掘各種特別的小遊戲,我寧願玩這些很少有人參加的遊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玩著,至少我可以自己控製節奏。

此時的草原,幾隻無尾羊、刺蝟、噴火龍,還有一個戴著紅頭巾的哥布林推推攘攘,想往我麵前擠,這些都是遊戲裏的小信使,個個駝著邀請水晶,看著它們,我才意識到我為那個廣播體操項目忙活了多久。

“讓它們都回去,以後不許再來,”我對萌萌說,“給我接野獸拳擊。”

很快,遊戲中的影子老師站在我的地毯上了。

“歡迎回來,王文,”麵目黑暗模糊的影子舉起雙手,叉開雙腿,擺出一個格鬥式。

我站到他旁邊,看著他的手臂,模仿他滑動的步伐。

“左勾拳,這個是左勾拳。”他說。

我揮出左勾拳,感受著拳頭擊破空氣,撕出一條口子。

“用心些,打時要無人似有人,有人時似無人。你要盡力打好練習的每一拳,像痛揍你最恨的人,不留餘地,不用全力,你根本不會提高。而真的跟人對打時,你反而要冷靜。現在,想象你最想揍的人站在你對麵,你要打掉他的下巴。”

力氣經由擰胯傳至拳頭,我大半個身子卷過去,揮出一拳。

揍掉他的下巴。

“你手上戴的是什麽?”我問。

“是拳擊手套,你連拳擊手套都不知道嗎,你不會真對拳擊一無所知吧?”

是的,我對拳擊一無所知。

我就這樣跟著他整晚打空拳,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打拳直到第二天清早,整條地毯上都是我的汗水,兩條胳膊酸到抬不起來,索性一天沒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