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航記得一場大火。張海航並沒有經曆過那場大火,那場大火卻無數次在他的夢裏出現,火焰升起,熱浪撲麵而來,旋轉著把他拖進深淵。

當他和妻子唐克斯驅車趕到出事的高速時,什麽都沒了,他所親眼見到的隻有兩輛燒得隻剩骨架的車輛,漆黑的高速路,還有上麵不知曾是血肉還是鋼鐵的灰色粉末。

加州夏天裏幹燥的風從他耳畔吹過,嗚嗚鳴響,沙漠像是隨時能夠就地燃起火焰一般灼熱,幹枯的灌木間,仙人掌卻正是花季,四五米高的仙人柱和不知名的多漿小球擠在一起,百花盛放。

加州十五號公路,直穿沙漠,風景宜人,從落基山脈降下,一路延伸,像一條天路,但現在,有一對父母知道,這條路,有人走不完了。

唐克斯無力地倒在他肩頭,以他不曾見過的模樣放聲哭泣。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個名叫張璿的女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不再會講話不再會哭不再會笑。

再沒有一個叫張璿的女孩。

她像典型的移民孩子一樣,花雙倍的努力才勉強站穩腳跟,她很聰明,知道怎樣讓自己的外貌顯得不太突兀,她甚至有一分圓滑,懂得怎樣去利用那雙藍色的眼睛—打破種族的隔閡畢竟是很難的事。

她曾經是張海航和唐克斯的驕傲。也僅僅是曾經。

兩輛小車在加州十五號公路相撞,司機加乘客總共三位,無人生還。

那一年張璿十七歲。

張海航和唐克斯都還年輕,但那份思念,還有兩個生物學家對自己的專業的自信加在一起,不經意間將他們導向另一條路徑—的確存在一種可能性,能讓張璿回來,原封不動地回來。

她的頭發,皮屑還漂浮在她的房間裏,像是細小的幽靈,那些細胞也許已經死去,但隻要遺傳信息完好就行……比如,黏在冰激淩盒子上的脫落皮膚組織。

端粒磨掉了十八年,不可逆,但也不是無可挽回……

技術上的難題早已經解決,隻差實驗條件,以及一層倫理的薄膜。對於兩位剛剛失去獨生女兒的生物科學家來說……後兩點根本都不成問題。

但兩位科學家父母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情根本沒有反悔的餘地。

當他們清醒下來,開始意識到他們的女兒將要麵對的現實時,他們已經不可能停下來了—從這時起,一旦停下,就意味著張海航和唐克斯親手殺死了張璿。

第二次殺死張璿。

當然,如果張海航知道結果,他也許真的會考慮殺死張璿—或者說,莉莉安。

張海航知道,克隆者會不可避免地擁有比普通人更短的壽命。

磨掉的端粒永遠不可能回來,他們會用十年撐開一張成年人的骨架,再用同樣加倍的速度衰老,走向他們的死亡。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們取得基因的時間太晚了,許多點位已經在不可知的時候失去了活性,可雙螺旋結構又使得它們能夠被勉強地以錯誤的形式複製下來,生命以其頑強的本能,孕育出一個怪物。

她雙眼近乎眼盲,左眼全盲,未全盲的右眼也僅有輕微的光感,對蛋白質過敏,還有大大小小發育不良導致的器官問題。而張海航和唐克斯甚至不能送她去醫院。

她遭遇著常人不可想象的苦難,智力卻完全正常,以兩倍於正常兒童的速度成長,在三個月的時候開始行走和說話……張海航和唐克斯無法想象她的未來。

嬰兒沒有記憶,但當她開始記事起,她終究會被迫將所有的苦難都刻在記憶裏。

生活的重壓之下,張海航和唐克斯開始了第一次爭吵,然後是第二次和第三次。在又一次爭吵中,唐克斯帶著四個月的張璿離開了家。

“好吧,都是我的錯!你不是嫌棄她嗎,那我就治好她給你看啊!”她放聲大哭,摔上了房門。

那之後,唐克斯消失了幾個月,無論張海航怎麽聯絡都沒有回音。後來張海航也放棄了,隻是每個月給唐克斯的卡裏劃去轉賬,但誰都知道,他其實隻是找了個足夠說服她自己甩掉妻女累贅的借口。

要照顧一個眼盲多病的女孩,兩個人都忙不過來呢。

唐克斯說的話,張海航到底也沒當真過。要是有哪怕一點希望,張海航都不會放棄,可是如此嚴重的基因疾病,即使在生物學界前沿,也未曾尋到一條可靠的路徑。

因而,當七年之後,已經十四五歲模樣的莉莉安第一次敲開張海航的家門時,張海航手扶門框,凝眸審視著眼前的女孩。就算這樣,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女兒真的回來了。

用著唐克斯賦予的名字莉莉安,卻還是張璿的麵孔和聲音。

那些早就被宣判了不可治愈的基因病全數消失,好像從沒在她身上留下過痕跡。

—怎麽可能做到!

當然,那時候張海航並沒有意識到,回來的莉莉安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恩情,身份也不再是優等生,而是老練的殺手和盜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