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不幸得怪他們命中注定的壞運氣,而有些人的不幸,好吧,怎麽想都是他們自找的。

張海航就屬於後一種。

你可以在腦海中任意假想一個四十歲出頭、離異、喪女的男人,勾畫一個謝頂胖子的形象—那就是張海航。

他有一套坐落在曼哈頓島的小公寓,兩室的套間,價格早就飛上了天。拉開窗簾,外麵即是不夜的紐約,燈火徹夜不熄,說這裏是世界的中心也不為過。所有最新奇最先進的東西都匯聚到這裏,所有科技進步都由此開始。

以他的資曆,他本來可以過得自由自在,卻把生活搞得一團糨糊,甚至他本身也在向一團糨糊發展。壓力下,他的身形也像吹起了皮球,開始不受控製地橫向生長,就像一攤流動的糨糊狀肥肉……

當然,也不全因為他失敗而沒有指望的生活,還因為—

門哢嗒響了一下。

張海航下巴上的肥肉跟著不自覺地抖了一抖。

是莉莉安。

自從九年前唐克斯離開這個家,這裏就隻有張海航一個人。九年了,屋裏的住客隻有張海航和成群的老鼠和蟑螂,再沒有哪位客人光顧過這裏。

除了莉莉安。

莉莉安不介意。

莉莉安神出鬼沒,莉莉安無處不在。

她總是能繞開身份芯片認證的門禁,也總有無數辦法滲透進他的生活,隔三岔五來騷擾一番,像捉迷藏般踐行她的複仇。

“早上好。”

張海航條件反射地又跳起了半截。說話的黑色長發的女孩現在就趴在樓梯轉角上,長襯衫搭靴子、短裙,高中生標配平劉海,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外貌像是正統亞洲人,隻有一對藍色的眼睛昭示著她的混血血統。說到底,她的眉毛棱角還是張海航的樣貌,眼睛卻像極了唐克斯。

“莉莉安……好,好,好。”張海航唯唯諾諾地應了兩聲,沒點氣力,聽著卻像在呻吟,下巴上的肥肉一抖一抖。

“東西搞到了吧?”

“是。”張海航跑去了陽台,翻了許久,拿出一個裹著棉花和泡沫塑料的玻璃瓶子,哆嗦著遞過去。

莉莉安接過去,看也沒看就把厚厚的保護撕了個幹淨。

“啊呀呀,大學實驗室就是方便啊。”

她微微晃動著瓶子,看裏麵天藍色的**上下起伏,棉絮狀的藍色晶體沉在溶液底部,上半瓶**微微有點透明。

“那玩意兒很危險。稍微一碰就炸。”

她擺弄著頭發,不置可否:“你是在提醒我?”

“你要那東西幹什麽?”

“做天氣瓶。”她做了個鬼臉,晃了晃瓶子,“藍色的結晶很漂亮呀。”

張海航向後縮了縮。

又在胡說。那可是一點三克就能近距離炸死一個人的玩意兒,張海航花了三個月一點一點才積攢起了這麽多的分量而不被人發現。

可張海航沒有辦法拒絕莉莉安。

一方麵,莉莉安掌握的秘密足夠讓他丟掉工作然後去監獄蹲上個三年五載,另一方麵—因為她是莉莉安。

於是,她用一種輕浮的,像是為了博人一笑的口氣提出所有那些過分的請求,而張海航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到底要幹什麽?”

“無可奉告。”她嬉笑著往房裏走,“但你可以自己猜,還能拿去做什麽呢?自製竄天猴炸著玩兒?”

“會死人的玩法?”張海航從牙縫裏擠出六個字。

“喲,你看,你不是清楚得很。”莉莉安跳上了客廳的桌子,蹺著二郎腿。她也許很介意那張油膩膩的灰桌布,但她能裝得一點都不介意。

她也許很介意死亡這一件事,也許不介意。

好演員能把每句台詞都說得聲色動人,但情到深處總容易露出馬腳,而莉莉安則把她自己藏在一個騙子的角色之下,她就那樣坦**地說著謊話,她的每句話聽起來都像是假話,用一種開玩笑的口氣撩撥著旁聽者,沒有人知道真正的莉莉安在想什麽。

也許根本就沒有真正的莉莉安。

有時候張海航會懷疑,是哪個惡魔披上了少女的皮囊裝成了莉莉安。不過話說回來,天生的惡魔又為什麽不能有一副天使的樣貌呢?

“唐克斯就沒教給你點基本的是非道德嗎?”

“啊呀,是誰把我扔下不管的?別告訴我每月寄兩千塊的撫養費叫作養育。”她把養育兩個字讀得很重。

張海航一下子噎住了。

莉莉安很討厭他。

“說真的,像我這樣的家夥還能怎麽樣呢?你們一開始就該知道。”莉莉安眯著眼睛,漫不經心地搖了搖瓶子,看得張海航差點尖叫著跳起來。那東西玩過頭了,保不定能把這棟年久失修的破公寓給炸塌了。

“我……我們沒有選擇……啊抱歉……可……你也體諒體諒我……我真不行了,別讓我再搞那種能搞死人的東西了,炸藥置備起來不容易啊,我湊了三個月,差點就露餡了……你說一個研究奶牛的科學家天天在實驗室置備奇怪的藍色晶體,那是想幹什麽?”

“唔,可是啊,我為什麽要體諒你呢?”她眨了眨眼睛,“再見,後會有期。”

“再見再見,姑奶奶。”張海航嘟噥著。

“你叫我什麽?”莉莉安一抬眉毛。

“……莉莉安,莉莉安。”

“唔,好吧。”她咂了咂嘴,絲毫沒點同情的意思,帶上門之前,她又捋了捋頭發,帶個邪魅的笑,“還有,我不是莉莉安哦。—我,是,張,璿。”

張海航像條被海浪拍到岸上的魚,一下子失去了生氣。那句話就直直地撞在他心口,張海航半張著嘴想要說些什麽,卻隻是停在原地,直到莉莉安在視野裏消失了都沒動一下,半晌沒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