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紐約 布魯克林區

太陽落下去了。

這裏是紐約最貧窮也最混亂的地方,一百年前便臭名昭著,並且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穩定地維持著惡名。

歲月好像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留下過痕跡,這裏依舊肮髒、破敗,科技進步僅僅帶來了更危險的械鬥和毒品,即使跨過哈德遜河就是這座希望之城的中心曼哈頓島,布魯克林依舊沿襲著傳統,在每一個夜晚埋葬下無數的血、悲傷和黑暗。

五分鍾前,莉莉安目睹了一起槍擊案。

一個醉漢舉著酒瓶,把一個無辜男人打得頭破血流,男人選擇了最原始的方式掄起拳頭,然後那位醉漢掏出了槍。

路邊瘸腳乞丐迅速收了攤子,飛也似的跑進了小巷,莉莉安加快了步子向路邊閃了閃,她遠遠聽到一聲沉悶的槍響,還有女人的尖叫。那個男人甚至沒有發出聲響就倒下了。醉漢逃不掉,路燈上的淺灰色小球已經記錄下了他和那個死去的男人的身份記錄,還有在場所有人的DNA與對應的身份芯片信息。

DNA探子和監控探頭便宜到足夠鋪滿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盡管還是常有抓不到的偷車賊和劫匪,但那隻是因為通常並沒有人打算去管那些冗長、繁複、可能沒有意義的數據。如果警察們下定了決心要溯源一場凶殺案,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人們擁有和DNA對應的身份芯片,身份芯片加上攝像頭和DNA探子一起構成了刑偵網絡,織就一張嚴密無縫的大網。

不出意料,兩天之內,就會有人循著芯片找到那個闖了大禍的醉漢。

毫無意義的殺害,蠢得要命。

莉莉安此時坐在街角的咖啡館裏,暗自評價這場偶發的謀殺案,百無聊賴地猜測著布魯克林區的警察效率到底有多麽低下。

二十分鍾了,連救護車都還沒開過來,別提警車了。

她瞥了一眼馬路對頭。醉漢揚長而去,男人躺在牆角,莉莉安評估了一下男人身下的大片血跡,結合她多年的經驗,用三秒鍾得出了結論—他沒救了。那一槍也許洞穿了哪根腹部大動脈,救護來得再快也無濟於事。

她盯著那攤血跡,忽然覺得有些不適。

往常從不是這樣。她不害怕血,可今天不同,那漫延的血跡分明讓她感到了不自覺的戰栗。

她想起另一個男人死去的時候。

幾個小時之前,她就遠遠看著那個男人倒在自己的房間裏,失血而死。

也不是因為殺人本身。

莉莉安殺過很多人,她不害怕,她害怕的是那個男人死去之前的樣子。

就在今天,今天下午,一個名叫史密斯的議員,和“影子”們合作了七年,又最終被他最信任的人指名道姓地要求殺死。

莉莉安在扣動扳機前偷窺了他一個鍾頭。這麽做違反要求,但莉莉安隻是很好奇,當她舉起槍口的時候,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正舉起衣架,像揮舞高爾夫球杆一樣用衣架擊打一隻垃圾桶。在那六十分鍾裏,他時而安靜,時而暴躁,當他暴躁起來的時候,他會扒著窗戶的欄杆尖叫—天曉得,三天之前他還坐在州議會的辦公室裏,擁有一張標準議員臉,帥氣、和善,掛著永遠不變的微笑。

然後她開槍了。她看到生命從那具身體裏急速流走,那個人轉過頭來,莉莉安看到一雙眼睛,驚恐、哀怨、布滿血絲的藍色眼睛,那雙眼睛就那樣直愣愣地盯著她。一直沒有閉上。

老練的殺手第一次飛也似的逃走了,倉皇間還觸到了兩個她本來不該碰到的監控探頭。

莉莉安走出咖啡店,轉過一個拐角。

布魯克林區也夾雜著些許中產階級的住所,隻有在那裏,治安才稍許算得上可靠,路邊停著亮閃閃的汽車,和獨棟樓宇一起標示階級,以道路為界,劃出一條條無形的線。

一個醉醺醺的巡警攔下了她。

又是個醉漢。莉莉安皺了皺眉頭。

醉巡警舉著那台身份芯片掃描儀揮來揮去,莉莉安倒也不反抗,讓巡警把掃描儀靠近了她的右手手腕。

腕骨對準掃描口,那台儀器卻什麽反應都沒有。

巡警困惑地抬起頭,下一秒,他本來就沒什麽神采的眼睛裏什麽都不剩了,莉莉安的左手抬起,精確地擊中了他的後頸。

莉莉安把他拖到了路邊的小巷子,他會好好睡一覺,以他方才行走的步態,相信他醒來的時候什麽都想不起來。當然,想起來也沒什麽關係。

莉莉安撿起那台簡易掃描儀。掃描儀的確處在運行狀態,紅色的指示燈一閃一閃,好像也在做出一個困惑的表情。

莉莉安沒有身份芯片,莉莉安無法登記注冊DNA信息,

還有生活在紐約的另一群克隆者。和莉莉安一樣,他們得不到身份得不到名字,他們別無選擇,隻能成為—“影子”。

一群克隆者,得不到任何來自國家機器的救助,聚集在一起,成為城市黑夜裏的影子。影子們有影子們的自由,身份芯片讓警察們忘掉了大部分舊時代的刑偵技巧,或者即使記得也懶得花力氣處理了,光是那些有據可查的謀殺案就有得他們忙—而如此一來,莉莉安們至少還有那麽一線希望,作為專業而老練的不法商販、竊賊和殺手,藏在大城市的混亂之下苟且偷生。

但他們最大的優勢還是他們未登記的身份信息。

DNA探子分不清人與動物的DNA。那些相近度達到百分之九十九之上的信息根本無從分辨,DNA探子隻能依賴關鍵點位判別身份,並相應記錄。而那些未登記的信息會被自動刪去。

換句話說,克隆者們和紐約街頭的浣熊老鼠們並沒有什麽兩樣。沒人在意他們的死活,也沒人知道他們做了什麽。

“清理完成,老爹,很幹淨。”她對著左手的腕表講話。

並無回音。

她哼著小曲向巷子深處走去,又一次落入屬於她的階級,平房,集裝箱和違章小樓高高矮矮地疊在一起,還是上個世紀的模樣,在她身後,初上的燈火在棚戶區中蔓延開,從某種意義上,這裏的黑夜從未真正降臨,或者從未離開。

三個小時後,莉莉安會從噩夢中醒來,夢中滿是一個死者男人的尖叫,莉莉安會度過一個最糟糕的夜晚,在噩夢和清醒間輾轉反側,把記憶串在一起,折騰到天明,而那之後漫長的幾個月裏,她都沒法忘掉那雙眼睛。

但至少在那一天,在那個時候,她的心情很不錯。

—甚至稍許好於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