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三

我找到王貴的時候,他正一個人躲在園子樹叢的背後,兩眼呆滯,如同一隻受過驚嚇的狗。這讓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阿貴。”

他聽見我的聲音,更加睜大了眼睛:“敖老師……欣姐……”

我注意到他那條髒髒的棉襖的袖子上已經濕了一片,頓時明白最近又發生了些什麽,但我並不能安慰他,隻能裝作看不見:“回去吧,阿星在等你呢。”

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最後乖乖地跟著我走了。

可憐的孩子。我頗為心疼地笑了,沒想到我能見到活著的阿爾吉儂。

因為也是自幼在這所大學裏長大,我知道阿貴的事情—這個孩子是個校工的孩子,本來在教育資源競爭激烈的時代享有這所大學的所有資源,卻全都被他浪費了。所有的老師都在抱怨,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看起來也不傻,可就這麽難教育。

拚音不會,漢字十個能懂兩個,算術更是錯誤百出。就這樣吧,也就這樣吧,反正每年都有一兩個這樣的孩子,況且又沒有身份背景什麽的,教了也就教了吧。

就這樣,這個憨厚、笨拙而遲鈍的孩子長到了十八歲。高中勉強念完就不念了,在後勤處打雜,做些送報紙、搬礦泉水、修電梯之類的雜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學也不例外。這個沒有背景的年輕人偶爾也會受到刁難,不止被後勤主任呼來喝去,還被其他係的人作為被領導罵後的出氣筒。比如,有一次學生間出了點小事故,校長甚至想到了讓他作為替罪羊並以開除他的處分來息事寧人。雖然最終被留下來了,但阿貴永遠是學校裏最被輕視的那一個。

話又說回來,我也並不同情那時的阿貴,最多對他視而不見。他倒還是那樣,每次見到我都微笑著打招呼:“欣姐,好。”

時光飛逝,他很快到了三十歲的年紀,在他的父母去世後,這樣笨拙甚至有些窮苦的人自然沒有女孩子願意跟他,而他似乎也沒有什麽交際圈。在我最後幾次看見他時,年紀輕輕的他已經有些駝背了,像一隻在熱水鍋裏為了生存而忍辱負重的蝦子,我也隻是歎歎氣,也不說什麽。

事情發生在他三十一歲。

那一年,我們的研究所開始研發深度學習人工智能,在複雜的計劃代號後,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星。

小星的功能,是通過計算進行深度學習,並嚐試模擬一些哲學方麵的思考—當然,最初我們不抱這個希望的,人工智能會思考自己的存在嗎?不太可能。

但小星的出現倒激活了另一個舊計劃,通過藥物改變人的神經可塑性,讓已經僵化的大腦和固化的神經係統再次受到刺激,重新激發出人的學習能力。

“我們需要一個誌願者,是真正的笨。”那邊的研究員對我說,“你明白吧……不是因為器官病變或是心理問題,就是簡單的反應遲鈍,更重要的是,身體健康,沒有後顧之憂。”

“這樣也好。”我們的研究組組長對我說,“讓一個重新開發學習能力的人,和小星一起進行學習,或許我們能探究到一些不同,對研究也是更進一步的資料收集。”

這樣的情況,除了阿貴,還有誰呢?

我責無旁貸地把他帶進了實驗室,在他幾乎聽不懂的解說後,他笑著對我說:“我相信欣姐不會坑我的,好,我簽字。”

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了一點淺淺的罪惡感。

兩邊的實驗同時開始了,我們選定的題目,是流體力學方麵的學習。

這是一門充滿數學公式,也需要想象,甚至模擬運動的學科,用來測試學習最是合適。我們這一組的狀況波瀾不驚,小星按部就班地積累數據,統計出公式,我們除了輸入數據和日常維護,基本上無事可幹了。

而阿貴那一邊,則是每天充滿了驚喜。這個已經快邁步進入中年的男人在藥物和認知練習的刺激下仿佛變成了一個天才的孩童,繁複的數學公式,錯綜複雜的曲線,甚至各種各樣的圖表,都被阿貴的大腦如同海綿般地吸入其中,學習速度之快,掌握程度之牢,讓所有的老師和研究員“嘖嘖”稱奇。阿貴大概也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多的誇獎,笑得如同一朵絢爛綻放的花兒。

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後,初次見麵時,我驚訝於這個年輕人氣質的改變。雖然他依舊佝僂著背,衣著邋遢,但是他不再畏畏縮縮,而是眼神中充滿了無限的好奇。

他看著小星,驚訝地說道:“哇!這就是欣姐做的東西啊,厲害,厲害!”

“你好。”小星的感應部分發現了他的存在,發出了電子合成音,“我是人工智能小星。”

要在過去,阿貴一定會嚇得失態得“哇哇”亂叫,但是這一刻,他用虔誠的眼神回望著那台機器:“你也好,我是阿貴,以後我們就是同學啦!嗬……嘿嘿!”

因為已經有了一部分基礎,我們請了非常專業的流體力學教授來講授流體力學的課程。阿貴並不知道,他與小星的“會麵”點燃了我們兩組人競爭的熱情。到底是人更會學習,還是機器更會學習呢?這不同於以往的棋類比賽,幹擾因素更多,也更令人向往。

這一邊,我們不斷地增加小星的數據,更新編程模式,力圖使它更快地了解上課的內容。那一邊,他們更著重營養的搭配,甚至請來了專業的營養師,同時他們加強了阿貴的藥物運用和刺激性學習。時而有消息傳來,阿貴的IQ在出人意料地增長。

我們在嘴上笑著,說IQ測試本來就不是最科學的方法,更何況要增加智商隻能改變基因,最後的勝利必然是小星的。但是我們心中是不安穩的:小星固然有過目不忘的優勢,但阿貴的融會貫通和想象力卻是我們強大的敵人,我們不得不加大了努力,拚命向前。

不過,就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我終於明白了一句俗語,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深刻含義。

在我們忙碌不堪、睡眠不足的時候,兩位“皇帝”卻在課後開始了認真的交流。在阿貴的要求下,我們給小星加了一個外接的輸入設備,不過我也告訴阿貴,因為小星是學習型人工智能,我們並沒有給它添加IRI般的陪聊功能,隻能進行些“是”“否”“你好”“請離開”這樣的交流。阿貴的回答卻讓我吃驚—

“沒事,隻要能輸入公式,那就好了。”

之後我偶然見過一次阿貴和小星的“交談”,雖然是簡單的一來一去的程序,但我看著阿貴在輸入很長很長的一段算式後,小星同樣用很長很長的一段算式來回答。回複的一刻,這個愁眉苦臉、沉默寡言的青年竟然爆發出一陣開心的笑聲,就像對麵發來了什麽超好笑的段子一般。

那位流體力學的老師告訴我們,如果僅就公式來看,阿貴和小星應該是在互相糾錯,互相討論,有點類似於歌唱高手用“啦啦啦—哦哦哦—”之類的發聲鬥歌。

人可以和人工智能成為朋友嗎?我不知道。這不是這次實驗的範疇,況且以我看來不過是數字和公式的交流,完全不會產生感情,要不程序員早和他們的計算機談起戀愛了。所以那時誰也沒有在意,隻是平靜地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實驗接近結束的那一日,老師丟出了一個流體力學的大難題。

這個難題用數學公式講解太過於枯燥,好在可以用個形象的方式表明—

如果能有一個人,用水製成齒輪、杠杆,並用某種方法使它們運動起來,齒輪一個接一個,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到最後,會不會有在一個微小空間達到無限速度,爆發出驚人的能量?換句話說,能不能以一個小小的水的力量,就毀滅世界?

若是固體,就是簡單的物理問題。但是涉及流體力學,數據之龐大,非常嚇人。單是考慮即將產生的水渦流,就需要大量的因素和數據。

初始,我們並不知道這是個未解之謎,在奮戰數個晝夜後,我們終於投降了。

若是直接將公式輸入,小星自然很快就會自動進行運算。但既然是“學習”的研究,我們隻能按往常輸入數字,期待它能自行縮減,得出“公式”的結論。但隻要多一個涉及因素,需要輸入的數據就呈幾何性增長,我們耗盡全組之力,還是功虧一簣。

那一邊就不一樣,阿貴用非凡的想象力,創造性地推導出了另一個公式。雖然無法解決難題,卻將理論往前推了一小步。在研究組的指導下,他撰寫了論文,並提交到核心期刊,竟然得到了發表,並得到了業界的一致公認。

實驗到這裏就進入了尾聲。

之後發生了幾件事情—

由於畢竟還是實驗,那邊的研究組正式向期刊提供了報告,經過討論後,雖然阿貴屬於使用藥物刺激大腦的特殊實驗情況,但在科技倫理有定論前,那篇論文,還是獲得了承認。

學校從未獲得如此高的榮譽,他們決定獎勵阿貴一大筆錢,並且還考慮特聘他為教授。

至於小星,雖然最終並沒有戰勝阿貴,但在一般測驗與記憶中的分數還是遠遠高於阿貴,我們這邊也成功地推進了人工智能的研發學習,也不算失敗。

結局似乎很圓滿,但是,悲劇就在這裏開始漸漸萌芽。

除了兩個實驗組,其他人或許不太明白在這過程中發生了什麽。

在外人看來,阿貴是大智若愚,一鳴驚人,一飛衝天。

他再也不受歧視了,相反,還受到了各種程度的討好、巴結,起初誰也不覺得這是壞事,我們兩個研究組都為他高興—但很快,我第一個發現了不對。

因為阿貴來找我的次數多了,他每次來都是請求我,把小星打開,給他使用。

起初我以為,他隻不過是把這個事情當成年輕人的閑聊和遊戲,但後來有一次,他一直玩到深夜。我有些不安,帶了研究生去找他,卻見他一個人呆呆地望著屏幕,流著眼淚。

第二天我與他進行了一番長談,我不是心理谘詢師,但就當他是看著長大的一個弟弟吧,問他到底怎麽了。他說,欣姐,後勤處主任讓我跟他女兒相親。

我說這是好事啊,去吧去吧,你也年紀不小了。

他笑了笑,最後什麽話也沒說,那笑容雖然依舊憨厚,但跟以前還是有些不一樣了。

之後我又忙了新的研究,也沒時間管他。他除了偶爾請我打開小星以外,也沒什麽交集。

後來有一天,另一個小組的研究組組長,也就是曾經委托我找到阿貴的人突然找到我,張口就說:“完了,完了。”

我莫名其妙:“什麽完了?”

“我們太低估人的大腦了。”他搖搖頭,“原來不止一方麵可以刺激發育……”

在那個擅長醫學特別是大腦醫學的小組最初的計劃裏,他們隻是用藥物刺激阿貴大腦的認知部分,也就是掌管數學的部分。之前的資料裏,有大腦受損不能寫字隻能說話,或不能說話隻能認字的存在,那隻刺激一部分,最多不過是創造出一個古怪的數學家。

但就像他說的,他們太低估大腦了。隨著神經突觸的增多,即使沒有藥物支援,阿貴大腦的其他部分也開始了再次發育,雖然不能如流體力學方麵從傻子到天才,但足以超越別人。

“然後?”我警覺,“我們做出了一個阿爾吉儂。”

“是的。”研究組組長搖頭,“他過去的大腦根本沒有發育到能分辨‘玩笑’‘侮辱’‘欺負’的程度,現在全明白了—而且,因為與現在的光環對比,過去的侮辱更加可怕。”

他接著說道:“你知道嗎?他對我哭訴,‘那時候後勤主任根本不正眼看我,現在卻使勁巴結我,其他的人也是,人怎麽那麽勢利?世界怎麽那麽髒?’。換句話說,他根本沒法享受現在的成就,別人待他再好,就算是真心,也仿佛映射出過去的醜陋。”

我沒答話,想到過去的自己,有一點點不寒而栗。

“他很抑鬱,我感覺非常危險。你知道李教授吧,他就是因為重度抑鬱症去世的。”研究組組長說,“雖然簽訂了免責協議,但我還是……還是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些什麽不該做的事情,我也有點抑鬱了。”

“哎,你別……”我沒底氣地揮揮手,“沒那麽嚴重……吧?”

“人生識字始憂患,你又不是不知道。”組長聳聳肩,“無論如何,請你讓他多用用小星,他曾經說過,沒人理解他,隻有那台人工智能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言語誠懇,我也隻能答應了。

之後的一長段時間裏,我多留了幾個心眼,總是有意無意間地幫忙尋找阿貴,仿佛真的在找一個貪玩不回家的弟弟。每次我用小星哄他離開時,總會有一點點心疼,但我很清楚,這心疼來得太晚了,他已經懂了一切,我能感覺到他壓製著,對周圍人的憤怒。

但周圍的人並不打算放過他,巴結他相親的人絡繹不絕,我也勸過阿貴忘記過去,找個好好的女孩子,一起開始新的生活,但我隱隱有預感,這做不到。

打個比方,一個孩子,在小時候,被人以“為你好”的名義砍斷了手腳,而且他也認同了這一點,當他終於明白,周圍的人都是有手有腳的,而且那個人也是惡意的,無論那個人如何好好待他,養育他,他也是會憤怒的,不是嗎?

阿貴的傷在心裏,就是有那麽極端。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用憤怒的眼神注視著任何一個人,宛如一尊金剛像,怒視著世間的不平。漸漸地除了我和研究組組長,再也沒有人敢接近他,他自己也因此變得陰鬱而膽小,漫長的時間裏,他躲在小星所在的陰暗實驗室裏,用幾乎所有的時間和那台人工智能交談。

再後來,情況越來越差,我們請來幾個專門的心理谘詢人士也無法改善他的現狀,因為曾經服用過大腦刺激藥物,促進神經遞質的抑鬱症治療藥物也無法服用,我們對情況感到了相當的絕望,隻覺得某一日他也會和李教授一樣離去的時候,突然一切都有轉折了。

他大病了一場,肺炎,高燒,最後甚至腦膜炎。

這場高燒如同期盼的天火一般,損傷了他的大腦,阿貴再次失去了他的智力。

不知為何,我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學校方麵起初是震驚的,也為失去了阿貴這樣的人才感到非常遺憾。但我在整理小星數據時,卻突然發現,之前那段時間漫長的相處,小星的程序得到了很大程度改善,就像有一個曾經聰明的阿貴活在其中一樣。

這簡直是人工智能界的巨大突破!是天才兒童和超級智能的結合!

我們喝彩、流淚,甚至忘記了阿貴的存在。

之後小星被運走了,它被帶到各地的實驗室展出、研究,我也跟著它輾轉在世界各處,演講、研究、交付程序複製。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一去,就是五六年。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當我終於回到校園時,科技再次突飛猛進,作為原型機的小星,早已過時了。我幾乎決定把肮髒破舊的它作為廢物處理掉,但陰差陽錯地,我還是把它放進了曾經的實驗室。然後那一天,一個人跑了進來。

“你是誰?”我費力地阻攔他,“出去,出去,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那人用茫然的眼神看了一眼破舊的機器,突然劇烈地發起抖來。

“你好。”小星的感應部分又一次發現了他的存在,發出了電子合成音,此時他的合成音已經陳舊不堪,聲音沙啞而難聽,“我是人工智能小星,你是阿貴。”

我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用茫然的眼神看著那個人,在他的身上,我漸漸地看到了原來那個目光呆滯、渾身肮髒、總是佝僂著身子的阿貴。也不知道在我離開的這段日子裏,這個可憐人是不是又墜入了被歧視的深淵,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明白悲傷、憤怒和人性。此刻他死死抱著機箱,放聲大哭,仿佛自己抱著的是世間最親密、最不離不棄的至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