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四

我的朋友K曾經給我說過一個故事。

那是雲大腦最普及的時期,這項技術從曾經高高在上的穹頂漸漸來到人們的生活之中,不管是年輕還是年老的人都開始沉迷,作為那個時代的人,K也不例外。

和任何一個瘋狂玩家那樣,K和戰友們玩遍了雲大腦網絡上的所有遊戲。他們一起在神廟挑戰巨大的怪鳥,在戰場上經曆槍林彈雨,開啟了月流量過億的店鋪,甚至還和美麗性感的虛擬女子有難忘的約會……

連接五感的雲大腦係統讓一切都真實得難以置信。

包括,強烈刺激後讓人鬱鬱寡歡的厭倦。

K很快地陷入了重複的無聊之中,許多業已成名的初代玩家也遭遇到了這樣的困境。所以,名為ADS的遊戲騰空而出之時,簡直成為了解救他們的甘露。

這款遊戲非常神秘,誰也不知道它是何時上傳到雲大腦網絡上的,也不知何時開始在玩家間流傳,唯一能確定的,它沒有做任何的廣告,全靠玩家間口口相傳而傳播。

K至今還記得他初次登錄ADS的場景,那是一個異常簡單的尋寶界麵—要在黃色沙土中找出與其顏色相似的珍寶。得知任務的那一瞬間,K幾乎哭笑不得,他甚至懷疑推薦他玩這個遊戲的朋友的智商,還有自己的智商—難道他們覺得他需要玩兒童的益智遊戲?

但他很快地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在幼兒園小朋友般的任務之後,畫麵突然一變,他進入了一個激烈的戰場,漫長的毒藤帶著荊棘,隻要一碰生命值就會瞬間歸零。沒有補救,沒有幫手,K甚至來不及轉化腦子,就感受到了腎上腺素帶來的熱血沸騰。

原來這就是ADS的魅力所在—極其強烈的隨機性。

每次登錄,ADS都會隨機提供一種玩樂類型並且隨機賦予相關難度,很可能你遇到的隻是個眨眨眼就能完成的難度,也可能是耗盡一整天都難以過關,隻得選擇投降的噩夢難度。而且,除了投降交給其他玩家外,每一個關卡,隻能玩一次,不可重複。

從遊戲設計上來說,不能重複,不具有學習和修正模式,簡直就是玩家的大敵,但對於能接到雲大腦的時代,卻大大地刺激了玩家們的收集癖和分享欲。無數的論壇在雲大腦網絡上建立起來,人們分享著自己遇到的關卡,比較著上方的難度,甚至以五感交流著其中的感受,一時間,這個遊戲成了小圈子裏的奇跡。如果在玩的過程中,沒有玩家間的交流和溝通,簡直無法成為高玩。

那時候的K,他有曾經高玩時代攢下的記錄,也有足夠好的運氣,所以他一直保持著不敗的排名,在ADS探索者中一時間有如傳說。

不過K還是有點奇怪的。在最初的時代,哪怕一款最普通的遊戲,在他玩到了服務器前幾名後,遊戲公司都會贈送一些小禮品,甚至邀請他去參加公司的活動,讓他在台上和穿著性感的美女們共同亮相,吸引新的雲大腦客戶。但ADS卻沒有,直到K漸漸淡出圈子,他們不僅沒有進行過任何的宣傳活動,甚至連郵件都沒有發過一封。

又過去三四年,K還是離開了ADS探索者的圈子。

這倒不是因為如過去一般,他對這個遊戲感到了厭倦。就如同曾經的互聯網絡一樣,隨著技術的普及,雲大腦網絡不再是一個和現實平行的虛擬空間,而是一個被現實滲透的工具。K的老板隨時能通過雲大腦網絡給他發工作郵件,而孩子們尿濕了電子尿布的大哭聲也隨時能切斷K的ADS探索。在幾次險些失敗的情況下,K思慮良久,最後徹底AFK(Away From Keyboard,離開鍵盤),退出了遊戲。

他一向隨和,這一回卻難得地展現出害怕錯誤和完美主義。

因為他知道,他太喜歡這遊戲,喜歡得不忍見他沒落。

之後的K繼續過著白領的生活,賺錢養家,和妻子一同照顧孩子長大,每天起床買一杯豆漿,心情不好的時候跟賣豆漿的傻子大吵一架,然後轉身囑咐孩子千萬不要歧視殘疾人和智力低下的人,和任何普通人一般,順著生活的潮流,慢慢向前。

ADS,仿佛一個遙遠的夢境,隻在午夜驚醒之時,迷迷糊糊地想起。

大概又是五六年過去,孩子長大,離開父母前往遠方的大學。雖然雲大腦係統會即時連接他的聲音和模樣,甚至與他在家時沒有任何區別。然而K還是感覺到了失落,無論雲大腦如何掩飾都不會消去的失落。

他在這時重新想起了那些老舊的遊戲,想起了戰友,想起了曾魂縈夢繞的ADS。

猶豫許久,他從滿是塵灰的儲物室中翻出了舊版的雲大腦係統,顫抖著手接上,登陸上了舊的雲大腦係統網絡……

曾經熱鬧的地方變成了廢墟,沒有一個人在。

K在其中漫步呼喊,無人應答。

他如同孤身渡海循遊的人,熟門熟路地找到了ADS的論壇。舊日的帖子和收集已經堆積成山,大概用上三四年時間都翻閱不完,於是K隻能大概掃一下,ADS還是沒有逃脫遊戲的命運,由人滿為患逐漸變得蕭條,又變得空空如也,不過,每天還是有一兩個人登錄來玩,或許也是和他一樣—懷舊的老玩家。

奇怪的心情在K心中回**,他離開論壇,連上了ADS。

這一回,載入的時間非常漫長,過去的K或許會馬上離開,但是現在的K卻充滿了耐心。

看著進度條,他安心地等待,順便驚訝著,這遊戲十幾年裏,製作者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算是雲大腦時代的一個奇跡了……

熟悉的音樂響起。遊戲開始了。

剛登錄遊戲不久,K就覺察到,今天的關卡有些不對。

眼前是密密麻麻如漁網般的攻擊電流,隻要被其中一根碰觸一下,他就必須退出遊戲。K看了一眼難度級數,那是一個巨大的天文數字,他從未見過。

媽的。他在心裏罵了一聲,臉上卻掩飾不住欣喜的笑容。

心在“怦—怦—”跳,那是多年久違的感覺。

愉快而激越的心情化為電流,他握著虛擬槍械的手微微顫抖,興奮、恐懼乃至狂熱占據了他的心靈,甚至在雲大腦係統中造成了異常強烈的波動,整個界麵一片光輝,仿佛傳說中的神仙降臨。來吧!來吧!他大聲喊著,仿佛要把整個情緒都釋放出來。

在對我的講述裏,K花了很長篇幅來描述這次對ADS的探索和挑戰。他切斷了其他所有的通信,老板、妻子、孩子還有樓下賣豆漿的傻子都不存在了,世界隻有他一個人,他一個人就是世界,無比的愉悅,無比的歡快……

這大概就是心理學上那什麽,心流吧!

說這話時K撓著頭,臉上掛著他一生都沒有過的光彩。

到了這裏,或許你們會以為,K和我講述的,是一個遊戲玩家傾其一生為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的故事,我也很希望如此。但是很遺憾,現實的故事包含了這一方麵,卻永遠不止這一方麵,這個故事有著另外的結尾……

K在ADS裏進行了極高超的挑戰,他仿佛用上了整個生命,終於突破了那密密麻麻的電網,獲得了最後的勝利。然而在即將看到“you win”的熟悉字跡之前,突然間屏幕一暗,K被踢了出來,他心裏猛地一驚,趕緊重新登錄。

然而無論如何都登錄不上去。

K突然明白了,ADS被刪除了,整個服務器都不複存在。曾經那些在遊戲裏,在論壇上記錄下的點滴,全如夢幻泡影,化為數據的碎片,不管是物質的世界還是數據的世界,都再也不會存在。K愣住了,已是中年的他突然感覺渾身冰冷,然後他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他哭了那麽久,聲音是那麽大,多年的感情在空無一人的雲大腦網絡裏傳遞。如果現在有一個人上線,或許會感受到他無比的悲痛,伴隨著他落下淚來。

然而那些能感同身受的人,在他哭得聲音嘶啞,幾近力竭的時候才姍姍來遲。

他的聲音裏也帶著哭腔,聽得出來他在努力控製:“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並不知道還有如此忠實的玩家。都是我們的錯,我們欺騙了大家,我們罪大惡極。”

K僅存的理性感覺到了不對,他警惕地問道:“你們是誰?”

“我們是遊戲的製作者。”那人說道,“也是自閉症孩子陽陽的監護人,哦不,他不是孩子了,他甚至比你還大,就在剛才,他去世了。”

K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聽完那個人的敘述的,那個人告訴他,他們是某研究室的自閉症研究團隊,而那個名叫陽陽的孩子,是一個低功能自閉症患者,由於大腦發育不全,不要說天才了,他連自己進食、上廁所都不會。

他從小作為實驗用孩子在研究所和特教學校間長大,在母親的照顧下,陽陽勉強活到了二十歲。然而他的智力連四歲的孩子都不如,根本無法在世上生活下去。就在陽陽二十一歲那一年,他母親因為重病去世了,而高大的陽陽,卻依舊隻是個吮吸著手指的孩子。

孩子的母親臨終前拉著老師和研究員的手,懇求他們一定要養活陽陽。

“然而我們有什麽辦法呢?我們是學校和研究機構,不是福利院,不要說收養一個自閉症孩子,就連收養一個普通孩子也做不到。”研究員頓了頓。

接下來的話,就連K都聽得不全明白,但他還是盡力轉述了—

研究員說,陽陽得自閉症的成因雖然一直不是很清楚,但陽陽屬於低功能自閉症,主要原因是大腦發育異常,無法產生認知和軀體刺激。而研究所一開始的目的,也想通過外接的雲大腦,請別人來幫助陽陽實現他無法達到的部分。

然而研究很快遇到了瓶頸,即使隻是要使陽陽達到能夠自理日常生活的程度,也要做到聽覺、視覺、味覺、認知的協調,這對雲大腦產生的數據流異常強大,估計要上百人才能解決。每個都市人都忙於日常工作和生活,就算再好心,也無法抽出時間照顧一個自閉兒的生活。

所以研究所最後做了個冒險的決定,他們開發了ADS這個遊戲。

雲大腦接收陽陽受到的外界刺激以及想法,並加工成隨機的遊戲和任務,通過服務器隨機發送給玩家。玩家通過處理遊戲裏的難題,幫助程序運算出數據,數據又一次轉化為刺激,通過神經係統傳到陽陽的軀體,最終達到讓他能和正常人基本相同的目的。

“幸運的是,這個遊戲非常讓人喜歡。”研究員說,“這個自閉症孩子一直活到了五十歲的高齡,能夠工作,能夠自理,而且在最後離開得非常安詳,我雖然是無神論者,但我還是覺得,他和他的母親都很開心—這是我們的勝利,也是你們的勝利。”

突然聽到這樣消息的K茫然不知所措,他隻能嚅動嘴唇:“那遊戲……”

“很遺憾。”研究員說,“因為每個自閉症患者的成因和腦部缺損都不盡相同,這個ADS怕是再也不能複製了。我們會在不久之後公布所有的情況,到時候也會邀請您。您在最後時刻協助陽陽完成他最後的要求。我們將不勝感激。”

“哦。”K已準備好接受煽情的場麵,“他最後說了什麽?”

“他要求把輸氧管拔掉,那讓他很不舒服,我們滿足了他的臨終要求。”研究員覺察到什麽,“嗯,很抱歉,現實就是這樣,一點也不想讓人落淚,甚至不比一個遊戲結束。”

半年後,K在一個大城市的廣場參加了悼念陽陽的活動。

屏幕上滾動地播放著陽陽的照片,單看照片,隻覺得他是個羞澀的大個子男人,和城市裏的任何一個人沒什麽兩樣,甚至和K的區別都不大。主持人和研究員煽情地在台上講述著陽陽的故事,周圍有女孩的哭聲傳來,K隻覺得茫然。

他也懷疑自己是否太過冷漠,但比起逝去的遊戲,他確實沒辦法對這個幾乎素未謀麵的可憐人多出那麽一點同情,就像樓下賣豆漿的傻子一般。他在人群中反複思索著自己這樣算不算自私,然後他決定盡快離開這裏,切斷思索的絲線。

他轉過身,背對著人群孤身離去。這是這個大城市的秋季,天氣陰沉,廣場在一條江邊,風吹過來,有一點冷。研究員的演說還在繼續,他的話語裏混著麥克風的雜音……

他好像在說演講的最後一句。

他說,謝謝玩家們,這是我們的勝利,也是你們的勝利。

他說,更重要的是,這是人類的勝利。

那一刻K突然被擊中了,他蹲下來,幾乎要又一次號啕大哭。

他告訴我,那一刻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最後沒有看見的“You win”,他以為遊戲結束了,他以為舊雲大腦係統成為古跡了,但就是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有什麽東西真正地存在了下來,成了不朽。

這或許是人類曆史上重要的一步,第一次由許多人幫助一個人戰勝先天的不堪,達到一生的完整。人類再也不需要靠突變和自然選擇去戰勝缺陷,他們終於能做些什麽。

能親眼見證這些,K頓了頓:“我很驕傲。”

他的故事在這裏結束了,我注意到,他在買豆漿時,不再刁難那個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