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二

好久沒有聯係的史編輯發來視頻通話請求時,距離李教授的葬禮已過去三年了。

史編輯告訴我,他是特意來找我的。因為想弄清許久以前的一個問題—為何我將已撰寫大半的李教授傳記推翻,而交給其他作者匆匆結尾後上市。雖然這本傳記在商業上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一個編輯的直覺和好奇讓他想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與他一起分享。

說起李教授,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掃地僧”。

他的求學經曆堪稱傳奇,在考入他的導師程教授門下前,他並非正規的學生,而是學校附近一家公司的保安人員,畢業於一所幾乎無名的大學。但是,他憑借著強大的自學能力,一路過關斬將,成為名校名師的關門弟子,並最終成為與師父齊名的人工智能研究學者。

這個故事至今還能在社交網絡上找到,畢竟在當時,這可是轉發過數十萬的“雞湯”文,無數人閱讀了這個故事,並把李教授作為武俠小說中隱藏的厲害人物,加以崇拜。

人們總是更願意讀到這樣的故事,而不是“美人遲暮”“英雄白頭”……

李教授就是個好例子,後來,他專心研究的人工智能、大腦編碼與深度學習都是艱澀的內容,於是很快消失在大家的視野中。畢竟,大家更願意看到創造奇跡的小保安,而不是泯然於眾人、不苟言笑的研究者。

“這就是你不願意往下寫的原因嗎?”史編輯打斷我的敘述,“其實你的後續者也是如此,故事……還是停留在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比較好。”

“不完全是。”我搖頭,“你知道的,我不是小說作家,我是傳記作者。比起好看,我更需要的是真實—喏,所以你看,我甚至自學了一些李教授研究的內容。”

我給他看我準備的資料,不出所料,他被我記錄下密密麻麻的公式嚇了一跳。

“你別急。”我隔著屏幕告訴他,“我們接著說下去。”

在李教授故事繼續前,我們要講一講他的導師程教授。和自己學生的出身比起來,他們之間簡直有天壤之別。程教授出身於工程世家,父母,乃至祖父和外祖父一輩,都是引領科技潮流的泰鬥人物。而程教授是家裏的獨子,又是頗有天賦的神童,他的人生不難想象,自然是最好的學校裏最優秀的學生,是視線和目光聚焦的中心。

程教授比李教授長24歲,而據資料記載,他們的相識也是一個傳奇的經曆。

初次見麵那一年,李隻有十來歲,他母親早逝,父親粗暴地毆打他,逼迫他去工作。不能回家的少年隻得混跡於網吧,還不時地會被地痞流氓騷擾,脅迫這個瘦小的孩子交出錢來。有一次,李又在被他們毆打的時候,正好西裝革履的程教授從旁邊經過。

彼時的程教授四十來歲,正值壯年。出於一貫良好的修養和正義感,他並沒有冷漠旁觀,而是喝止了那些毆打李的年輕人們。年輕人們不知道程教授的來曆,但被他強大的氣場所製服,還是離去了。不過,離去之時,他們還是狠狠地撞了程教授一下,導致他衣袋中一個優盤失落在地。

優盤中存儲的是一些基礎教材的掃描件,所以程教授也並沒有在意。

但正如戲劇般巧合地,李撿起了這個優盤。李回到網吧,好奇地打開優盤裏的內容,並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雖然他並沒有很好的基礎,可他還是借助互聯網,一點點地自學了數學、編程和人工智能的初級內容。

“這段劇情我記得。”史編輯又一次打斷我,“你寫得如此簡略,我曾經想讓你濃墨重彩地加以描寫,但一細想,當時李教授已經去世,程教授又病重,怕是再也找不到目擊者了,於是作罷。”

“比起物理學家,傳記作者更容易麵對薛定諤的貓。”我笑起來,“編輯先生,如果我現在非要求你拿出你確實這麽想過的證明,你該怎麽辦呢?”

“這……我想我可能寫過郵件的草稿,但是草稿已丟失啦!我跟一個小編說過,可他已經離職了……哎呀,還真是無法說明啊!”

“別在意,我不是真的想這麽做。”我笑著回答,“這個隻不過是引子,李教授和程教授共同工作的初期,做的就是大腦方麵的編碼工作,而且是動態編碼工作。”

在曆史上,曾有人工智能的先行者想把大腦思維分解成最基本的模式,然後通過排列組合,達到複原所有人類思維的目的。可最終結果卻因實在太過複雜,即使是最精密的計算機也無法處理數量巨大的數據而作罷。所以,在李向程提出打算做這樣的實驗的時候,德高望重的程教授曾經用“你是要製造出永動機嗎?”的鄙夷眼神望著他。

“老師,我不是要走前人的老路,而是把思維生硬地分解成小塊。心理學上有種說法,一切都是關係,所以我想的是,以關係作為基礎。”

說出這樣話語的時候,李還是個高中生。他再也無法忍受父親的折磨,以及自己與周圍的格格不入。於是他偷了家裏的錢來到程教授所在的地方,在一個大學接待日闖入見麵會,拚命懇求他收留自己。然而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李將要取得的成就,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喜歡幻想的孩子,然後一笑了之。

是的,程教授雖然接待了他,可並沒有和他深入地聊天,隻是讓人把他送了回去。然而李卻堅持留在了這個大都市,在學校周圍打著零工,同時繼續去聽程教授的授課。

在那個異常輝煌的時刻到來之前,他確實經過了一段屈辱的歲月。

“我突然覺得……挺唏噓的。”在我停頓的片刻,史突然出聲說道,“程比李大上那麽多,李一定把他當成了一個明星……我接觸過那樣的孩子,為了逃避現實的痛苦,所以幹脆沉迷在自己的幻夢中,把一個明星當作神一般的存在信仰著……”

“多少有一些吧?”我回答,“不過,我倒覺得,他找到了自己失去已久的父親。”

“所以我感到……很悲傷,哎!我不是作家,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史苦笑著搖頭,“好像說他們合作了不少項目,但是最後一個項目過半的時候,程教授突然解除了與李教授的合作關係,並且終生沒有和他見麵……李去世的原因不是重度抑鬱症麽?這是個導火索吧?”

“是的,你答得沒錯。”我對史說,“你看,你已經能預測他人生的一些行為了。我隻不過告訴了你一些空白的部分,你可以用因果關係把它們聯係起來。”

“這個……我覺得三歲孩子都會的呀……”

“對,這個人類最基礎的東西,卻是人工智能終極的難題。因為人通過經驗可以‘學習’,而人工智能隻能‘計算’。人可以在總量有限的情況下不斷修補質量,而人工智能則不能,它隻能不斷地擴大和修正,最後做出計算的結果。”

“哎呀,我聽不太懂,還是繼續說李和程的事情吧!”

總之,曾經被父親毆打得不敢回家的李,曾經在網吧被圍攻的李,曾經被人當作小民科鄙視和趕走的李,在經過數年艱苦的努力後,終於站在了程的麵前,成為他真正的學生,甚至在日後和他並肩,成了與自己崇拜的老師同等的教授。

在外人看來,他或許是努力終於有了結果,實際上卻如史編輯所說,是他終於來到了自己精神之父的身旁。他幾乎每日都與老師一同待在實驗室,宿舍幾乎就隻是睡覺的地方。在外界的報道中,這是他自強不息,持續努力攀登的證明,然而實際上,卻是因為李拙於交際,幾乎和任何合作者都能發生爭吵導致的。因為沒有朋友,也沒有日常的社交,所以他隻得埋首於工作中,且隻和唯一崇拜的人—程教授—交流。

兩人開始搭檔合作,總體來說,他們研究的方向是“像人一般的人工智能”。

自從人工智能在圍棋和國際象棋一類的比賽中獲得勝利後,科學界漸漸地分化出方向,有些開始研究保證不會出現錯誤和BUG的人工智能,有人開始研究運算數據量更大的人工智能,還有一部分,則是開始研究人工智能是否能如同“人”一樣,有道德感、會欺騙與被欺騙、並且“學會”人類的一部分情感。

這是最具倫理爭議的內容,卻也是最誘人的研究高峰。

程教授興致勃勃地力排眾議,前往攀登,而無處可去的李緊隨其後,默默上前。

這樣的歲月持續了整整二十年,而在最後一個項目的時候,一條短信發到了程的手機裏,那是在他家幫傭的年輕保姆,就在三天前剛剛辭職。在這封仿佛艱難打出的郵件裏,這個可憐的姑娘講述了自己在被派出幫助李的過程中,如何遭到了李教授的威脅和“動手動腳”,隔著短信,幾乎可以聽見她的哭聲。

這可是極大的醜聞,程覺得,這是實驗室的恥辱,而且他愛惜實驗室的聲譽如同他的生命。更何況,近來的李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發陰鬱,沒來由的暴怒,脫口而出的髒話,身邊的人對他的印象糟糕透了。於是,程果斷地將李驅逐出了人工智能的實驗室。

出於一個略有些老派人的價值觀,也出於善意,他並沒有把事情真相據實以告。

而彼時,李也因為他們共同研究的最後一個項目有些抑鬱,如此一來,更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雖然他遵循別人的建議,申請去往另一個校區做些輕鬆的教職,然而他的抑鬱症還是逐漸加重,不斷減少的神經遞質和大腦缺陷,最終讓他離開了人世。

他們的最後一個項目也就此擱置,再也沒有重啟過。

“我明白了。”史編輯拊掌道,“原來你是不想透露出這樣的醜聞—不,我的意思是,不隻是李的醜聞。因為你的敘述中,程沒有經過任何的複核和調查,就把李驅逐了。我感覺,這事兒其實是件導火索,或許這位老師已經覺得,學生開始超過自己了吧!”

我笑著看他,他沒有說話。

“再睿智的人,到了年老,總有糊塗的時候。”史編輯搖頭道,“真是可惜。”

“如果事情那麽簡單,我為什麽要跟你說那麽多人工智能方麵的話題呢?”

我胸有成竹地看著他張大的嘴,安靜地說出了我隱藏已久的真相。

李教授與程教授合作的最後一個項目,名字恰好就叫“金魚草”。

這種有著美麗名字的花卉,在某一國的花語裏,正好寓意“欺騙”的意思。

而兩位教授研究的,正是想製造出,能夠“欺騙”人的人工智能。

那麽,“欺騙”的本質到底是什麽呢?

或許字典上有著最詳細的解釋,曾經有過騙術大全一類的東西,但真正的欺騙,還得分人。一個能騙到街邊大媽的謊言,不一定能騙到大學的教授。而一個愚人節玩笑般的假實驗結果,對一個隻想吃糖的孩子來說,毫無欺騙的**力。

一開始程教授的設想,隻是用於臨終關懷的醫療型人工智能。但他很快地看到了這個項目的前景,與其說是有實際用途,不如說是一個開創性思想實驗。如果人工智能能騙過一個人,那麽就會牽扯人工智能的道德問題,以及是否應該製定機器人三定律類似的法則。於是他轉而通過理論去處理以上問題,而李主要解決實際方麵的問題。

沒有人知道,那段時間裏,李對著名為金魚草的AI輸入了多少數據。

但就目前保存下來的結果看,至少是一般AI的三倍左右。對於外行人來說,這不算什麽,但是對於內行的人來說,簡直就像對AI賦予了生命。

換句話說,金魚草隻會成功,不會失敗。

“暫停一下。”史編輯笑起來,“我好像又推測出故事要怎麽發展了。”

“請講吧。”我聳聳肩,“這個倒是挺容易猜到的。”

“你講的東西我不太懂,但是,我想那條短信並非是那個可憐的保姆發的,而是那個AI,就是金魚草,偽造的。”史說道,“按照你之前所說的,AI隻能通過擴大數據庫不斷磨煉,所以在李的努力下,他學會了欺騙,並且編造了短信,成功地騙過了程教授。”

“你說得很對,史先生,不愧是出色的編輯。”

“由於程教授沒有公開說出,也沒有求證—哦,大概這也是AI的計算範圍內,它算出程教授不會去求證—所以李教授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最後一個項目成功的瞬間,也是自己倒黴的時刻,對嗎?”

我點了點頭。

史編輯看著我,長舒了一口氣,也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不對。”

沉默許久,史編輯突然出聲了。

“別的我不知道,但我最了解你的文風,這樣的事,你會大肆渲染一番,然後給李扣上個悲劇英雄的帽子—這件事,還有其他的轉折,對嗎?”

“史先生,我有句粗俗的話,說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有時候甚至比人與豬的區別還大。”我調低了語調,“有些人情商非常高,能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讓跟他在一起的人感到非常舒服,而有些人則非常自我,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甚至無法體會他人的感情。”

“後者……是指反社會人格?難道故事裏還牽扯了殺人犯不成?”

“還沒有那麽誇張。”我頓了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為你們的要求,我專門走訪了李教授的故鄉,調查了他的蹤跡,因為他從來沒有回去過,所以這件事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做,因此,我有了一個驚訝的發現。”

“我洗耳恭聽。”

“在此之前,我想問個話題,你相信星座嗎?”

“也信也不信,畢竟星座是種性格描述學,隻要前後達到邏輯一致就好了。”史洋洋得意地說道,“比如說,我是巨蟹座,星座分析上說巨蟹座愛家,就不會說他喜歡出去蹦迪……”

“非常好,正好符合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我認真地說道,“那麽,史先生……

“那個童年被小混混欺負,撿到優盤的人,和當年那個昂首提問的高中生,以及現在死去的李教授,是三個不同的人……”

“啊!”

“李教授出生於一個南方小鎮,他的母親並沒有去世,隻是離開了家,父親也並沒有酗酒暴打,和任何一對乏善可陳的小鎮夫妻一樣,他們幾乎不管自己的孩子。而小時候的李也隻是學校中的普通學生,不太優秀,也不太差,所以也隻是混著日子。

“他唯一有點興趣的事情是編程,他曾製造過一個軟件,輸入一些條件,就可以拚湊出一個故事,當然,機械的故事隻能保證邏輯通順,文筆是保證不了的,所以他也沒有因此有名。

“那個念頭或許就是由這個軟件編造出來後開始的—

“這個普通的少年,開始厭惡自己的身份,想要徹底地‘塑造’一個嶄新的自己。

“很多人在年輕時都有這樣的想法,但不會去實施,但少年李這樣做了。他首先選取了一個對象,那個對象就是當時已經赫赫有名的程,而且程經常寫博客和微博,有足夠的數據。少年李就在網絡上對他進行了徹底的觀察,知道他的喜好,明白他看見過什麽遇到過什麽。他以他逐漸深入的計算機知識對程教授展示出的內容進行分析,漸漸地對他了解得越發深入。

“即使程教授已經忘記,他還記得他在網吧丟了優盤,接待過一個沒有說名字的高中生,他把這些事情串聯成一串,安排在自己的身上。

“起初他不抱任何希望,但看著日益完善的故事,他突然決定搏一把。

“他給程教授寫了郵件,把自己編造的故事整個寫了進去。因為當時的目擊者早已消散,他騙過了所有人,最終獲得了和程教授並肩的資格,一個嶄新的自己。

“他是優秀的,在學術中展現出高超的能力。但他卻不得不為了維護那個虛假的自己,不斷地完善最初的謊言—

“比如說,他必須表現出對程教授的留戀,比如說,他必須和別人保持著距離。”

“所以,史,我想你應該明白了,李教授那三倍於常人的數據是哪兒來的。”我搖搖頭,“他並不是最後投注於金魚草,而是他的大半生,都在幹著欺騙程教授的事情。而最後他成功了,金魚草做得非常完美,甚至連他都比不上。”

“換句話說,他不斷地完善著最初的軟件,依舊打造著完全不一樣的自己?”

“是的,這才是他抑鬱症的真正根源,他已經被自己創造出的角色包裹,而自己卻被壓抑著無法出現。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卻讓自己最終墮入了深淵。”

我停下來,長長地歎了口氣—

“所以,史,其實我寫的前半本也是虛假的東西,我不想落入這個人的陷阱,我不想再繼續。如果你需要證據,我也可以給你看李教授的遺物—那裏麵有他最初編造的程序。你知道麽,是程教授幫我們破譯的,他看到的時候很受打擊。”

“難怪從此後他一病不起……那時候的新聞媒體說了,最好的搭檔前後離去,原來他們根本就不是搭檔……”史長歎一聲,“我知道了,先生,非常感謝你。這下我該知道的也知道了,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隻是現在我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有些懷疑了……”

“是的,所以這就是我不寫出來的原因。”

我微笑地安慰著他,然後又寒暄幾句,我們愉快地結束了交談,然後關上了屏幕。隨著顯示屏暗去,我低頭查看自己的筆記,那是我在一旁寫下的注解—

“無論如何,李教授最終還是為科學獻身了。”

“然而他的動機太不純潔了。更何況他並非為真理,而是為謊言獻身。”

“程教授就完全純潔麽?還有,可以騙人的人工智能,難道不是對人類的侵害嗎?”

“科學沒有倫理,況且他們並沒有應用在實際中……”

是的,我想這是我真正擱筆的原因吧!我的注解開始變得像辯論了,我不斷為李和程雙方辯護,為支持金魚草和反對金魚草的人辯護。如果接著寫下去,很長時間後,或許我能得出一些觸及人生本質的哲學思索,但我還是放棄了。

畢竟,我不是拚上生命的李教授,隻是個普通的寫作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