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廂式貨車開過夜色中的街道。一號、我、L和K四個都保持著沉默,另兩個是軍隊那邊派來的人,雖說是便裝,還是壓不住特有的肅殺氣勢。

事情涉及一樁帶有政治色彩的劫持事件。我平時不怎麽看報紙的國際版,不太清楚歐盟和南極洲之間有了什麽芥蒂。現在有一隊武裝分子潛入了南極使館,把大使囚禁在了使館地下室的一間小儲藏室裏,威脅說如果不對貿易條例做出修改,就把他切成一塊塊扔出來。

這事已經發生兩天了,對外界嚴格保密。軍方的人說在草地上已經撿到了大使的兩根手指。和恐怖分子的任何談判都收不到回音。

大使館是2020年建的老式房子,隻有前門可以出入,救援專家也想不出解救方法。在研究解救方案時,有人嘟囔了一句:要是我們能隱身就好了。

在場的人裏居然有看過我們節目的。

他們一開始和電視台接觸,隻是想借用我們的裝備。在看了一號的訓練錄像後,明白光有裝備是不夠的:最好的特種兵也無法在一夜間靈活操控全息服。從宇航局那邊借人的路子也不通,接受過全息服適應訓練的人都退役十多年了。眼下能找到的,對全息服最熟悉的人選,隻有一號。

他們對讓平民和娛樂媒體介入營救行動有相當顧慮,但架不住草坪上發現的第三根手指。

L和軍方談了我們的困境。他們答應事後會跟那邊的係統打個招呼,給我們再開一次綠燈。而說服一號的過程更簡單:這裏有個人需要你去救,非你不可。沒有錄像,沒有觀眾,不是作秀。

一號果然來了。我說過,他是個不錯的人。

K告訴一號,在這次行動中,全息服不會有功能限製。理論上他可以隱身三個小時以上,防護功能也調整到了最高級,按原來的設計,它能抗擊太空中小型高速隕石的撞擊,對抗地麵上的輕型武器更是沒問題。問題出在如果所有功能全開,我們車載計算機的運算能力和反應速度跟不上。宇航中心支持一套全息服用的是大型機。

所以一號在行動中麵臨一個功能選擇的問題。他必須隨機應變。他們交談了很久,直到軍方催我們出發。他就地換上了全息服,把穿來的夾克和長褲都留在了電視台。這回不用偽裝成是正好巧遇了。

大使館在郊區綠樹掩映的別墅區。現場沒有想象中的黃色警戒線之類的。幾輛沒有特殊標識的大型車停在大使館前的草地上,一些穿黑色西服的人來回走動,從他們臃腫的背影看,都穿了防彈背心。軍方的人問我們,要使全息服工作狀態最好,我們的最佳停車距離是多少。

K說千米範圍之內即可,但我們可能用到大量電源。他點頭,跳下車跑開,十分鍾後有人拿來了移動電源和無線信號增強裝置。

一號拉上他的麵罩,調試著和軍隊那邊的通信信號。他今晚不歸我們指揮,軍隊那邊的解救專家會現場指導他的行為。全息服的控製權仍在我們手裏,軍方的人提出過要讓他們的人來接手,K和一號都堅決拒絕。畢竟我們已經合作了數月,協調性更高些。軍部的人沒再堅持,隻要求讓一個決策專家待在我們的車上。我們接受了。

他們說他的任務非常簡單,會有人負責引開劫持者的注意力,隻需要他在隱身狀況中靠近建築,將四個微型炸彈粘在特定的牆角位置上即可。其中一些裝的是炸藥,一些是煙霧式麻醉劑。

這些炸彈能成為談判專家手裏的籌碼,或強力救援行動時的掩護。

說實話,我看不出這主意有多聰明。不過這兒也沒我們說話的份兒。

通信器裏傳來軍部指揮中心的行動倒計時。隔著車窗,軍部派來的腋下夾著一個小筆記本的專家,正朝我們一路小跑過來。

“昨天的事兒很抱歉。”K開口說,“我不是不信任你。”

“別放在心上。”一號點頭,轉向我,“早上我的態度也糟透了。”

我們都笑起來。

“你還願意接著回來嗎?”我問,“等這事兒完了?”

一號搖頭,“不。我覺得我……嚐試夠了。”

他跳下車,兩個軍方的人等在車外,隱身程序已經啟動,軍人裝作正常的巡邏,向使館走去。一號跟著他們,漸漸開始融入環境色。兩名軍人早被告之過,還是驚訝萬分地伸手過去,企圖去觸碰正在消失的一號。這裏的燈光背景加上夜風引起的樹影交錯搖晃,使隱身程序占用的數據計算量相當大。我看著車內計算機屏幕上一路爬高的內存線峰值,不由地有點兒擔心。

“沒問題?”

K點頭。

軍方談判代表開始走向使館,再次請求他們更改條件,或者先釋放生病狀態不好的人質。回答他的是腳前一米處飛濺起的泥土草屑。談判代表在子彈前毫無儀態地直跳腳。

我轉向屏幕,今晚我們自然不可能有攝影跟著,這次行動不會有任何官方記錄。我們有的隻是一號肩部的微型攝像頭傳回的圖像,為了盡少占用數據流,已經調到了最低分辨率。從模糊晃動的畫麵上,能看到的隻有一號已經踏上了領事館的門前草坪。他走得相當慢,不時停下,四下張望。

這是對的,讓全息服有更多時間分析響應四周的環境圖像。

車外有人拍門,我一驚,想起應是軍部派來的坐鎮專家,起身拉開車門讓他進來。那是個禿頭的中年學者範兒的家夥,耳朵裏塞著碩大的藍牙通信器。他衝我們胡亂點了頭,在後座坐下。

一號離使館越來越近了,四周嘈雜的聲音都開始退去,讓位於一片寂靜。居然還有微弱的蟲鳴。

領事館的大部分窗戶都黑著。從營救隊這幾天搜集到的情報看,劫持分子們大部分集中在地下室,他們派了兩個狙擊手駐在頂層閣樓裏,另兩個在樓內巡邏。幾次潛行接近都失敗了,導致大使的手指數量漸漸減少。軍部懷疑他們配備了夜視鏡和人體熱量感應裝置。

一號在出發前,將全息服的溫度調整到了與外界溫度一致,以免暴露行蹤。K說,這設計是用來應付外太空正負數百度的環境溫度的,眼下情況屬於小菜一碟。

一號已經走到了大使館側麵牆下,那兒有一溜矮矮的冬青樹籬。從車上的通信頻道上,可以聽到軍方的救援專家讓一號再往前走幾米,就能到達第一個炸藥盒的安放位置了。

那隻該死的狗就在這當兒竄了出來。後來才知道那是條領事館用來看門的受訓黑貝,自從劫持者入侵後,它就一直躲在屋側的灌木叢中。它每次企圖跑出草地,屋頂上困得無聊的狙擊手便用一串子彈將之趕回樹叢,以此取樂。被困幾天後,一號遇上的是一隻嚴重受驚、饑渴難耐的利齒巨獸。

黑貝一頭將一號撞翻在地,軍方專家驚呼起來,警戒線外的槍手無能為力—一號還處於隱身狀態中,他們不能冒著誤擊一號的危險打死狗。全息服的計算能力眼下全被隱身功能所占據,防護能力基本為零。更糟的是這場混亂可能引起樓裏劫持犯們的注意。

K拉下通話器,蓋過了營救專家們的大呼小叫:“一號,聽著,現在進入五秒鍾的進攻模式,隱身狀態關閉。你有五秒!”

一號解決那條狗沒用五秒鍾。我們隻能看到陰影中一團掙動的黑影,隨即卡的一聲脆響。事後解剖證明他利落地一把捏碎了狗的頸骨。他沒立時站起來,繼續和死狗伏在一起,直到重新隱身。劫持分子們暫時沒特別的動靜,我背後一身冷汗。

這時車內的通信頻道傳來一號的聲音,勉強還算保持著鎮定,“我想他們發現我了。”

從屏幕中一號的視野中,可以看到一個持槍的黑影動作麻利地翻出了底樓的落地窗,直接向一號的方位走了過去。

“他們果然有熱能感應裝備。”軍部專家在我們身後輕聲說。

我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們監視著整個領事館範圍內的生物熱能分布,黑貝死去後溫度迅速下降,必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現在盡量不要動。”K說,“你身上的環境紋樣現在定格了,不要動。你的防禦功能現在正升高,再過30秒,他就是頂著你開槍也傷不到你。保持鎮定。”

“收到。”一號悄聲說。

黑影走近了一號正趴著的地點。是個瘦高個兒的年輕人,臉色蒼白,穿著套比他身形大一號的黑色迷彩,頭上紮著同色的綁帶,像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時的軍備遺留物資。他帶著把長步槍,伸長了槍口去捅狗屍。狗自然沒反應,年輕人蹲下,把槍翻背到身邊,伸手順著狗頭重重摸按,像在檢查死因。

我們都屏息凝神。他不知得出了什麽結論,略側過頭低聲嘟囔了句。在向什麽人匯報。

“讓他撤回來。”我們身後的軍部專家開口。

“現在?”K叫起來,“你瘋了?”

“他們已經發現不對勁兒了。”專家說,“前兩次他們認為我們潛行接近時,立時往草地上扔了炸藥。那兩個坑在屋子的另一側,從這裏看不到。”

我和K對看。

“一號,你聽到我們的話了嗎?”K湊近通信器說,“撤回來。”

“嗯。”

“你想要隱形還是防護?”

“先等等。”一號用氣聲說。黑衣年輕人正站在離他不足一米的地方,兩隻穿著軍靴的大腳填滿了屏幕。

“攻擊。最大化。”他說。

我們都一愣。

“不行!”軍部專家一下站起來,把腦袋伸到前座,“讓他立刻撤出來。”

K推動了某個按鍵。

“你幹了什麽?”專家瞪K,瞪完了又怒視我。

“要是他每一步都得征得我們的同意,會死在裏麵的。”K說,“我們得給他完全的自主權。”

專家難以置信地看著控製麵板,又再次瞪視我們,最終縮回後座,開始和耳機裏的某些人竊竊私語。

我背後一陣發冷,事情開始脫離控製了。我曾經指望他會在眼下極度危險的環境下,能克製下冒險欲望。但現在也沒有退路。

屏幕上的軍靴正越來越大,一號等年輕人走得足夠近時,伸手劈斷了他的腳踝。年輕人輕輕喊了一聲側翻在地,把步槍壓在了自己身下。一號跳起來在他腦袋上補了一巴掌,“應該隻是打暈了。”他向我們匯報,“我要進去了,他剛才匯報了,我聽到他說他們懷疑已經有人進了房子,要幹掉人質中的一個做警告。”

他從落地窗裏翻了進去。見鬼,我重重揉額頭。這時我們的車外有人“砰—砰—”拍門。

“你們在幹什麽?!”隨著我們押車而來的軍官之一衝我們大吼。

“我們是平民。”我心平氣和。一號有忽視風險自行其是的傾向,我們一直都知道。眼下不是分裂自己這邊戰線的時候。他愣了愣。

“你們都下來。我們的人會接管這裏。”

“我們是平民。還是媒體工作者。”我再次和和氣氣地提醒他。

軍官無聲地做了個口形,這個詞若是發出聲來,絕對是少兒不宜。這時他身上某個通信裝置響了,他迅速半側過身去,十幾秒後回過頭,招呼已經爬下車的所謂的決策專家,兩人離開了。

我和K轉回去看一號的進展。

發現不知何時,屏幕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