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情況怎麽樣了?”

K用氣聲問。屏幕下角的液晶時間數字仍在不斷跳動,他正處於完全的黑暗環境中,我們剛才差點兒以為視頻傳輸斷了。

“我躲在一道簾子後頭。”一號同樣用最小的音量回答,“他們在大廳裏,一共有五個人。都帶著武器。他們說的不是通用語。”

“稍等。”K打開另一個音頻過濾窗口,從背景中分離出對話,降噪並做銳化處理。我連上了和軍方的通信,“我們需要一個翻譯。”

對方嘟嘟囔囔了幾秒,還是接收了文件。

“軍隊的人說他們說的是挪威語,正準備搜查全樓。他們懷疑已經有人潛進來了,準備幹掉一個不重要的人質警告我們的不守信用。”一號說,頓了頓,“給我防護能力。不用隱身了。”

背景傳來硬底皮靴離散的腳步聲。

“你沒準備硬上吧?”我說,雖說在防禦值滿格的情況下,槍彈確實傷不了他什麽。但我仍然無法想象他單打獨鬥放倒一整樓的劫持犯,咱們可不是在拍電影。

“我有個想法。”一號說,“相信我。”

我和K對視,K聳肩,“完成。從現在開始你沒必要再向我們請示,直接微動作控製。”

“明白。”

幾秒後,屏幕亮了起來,一號掀開藏身的簾子走了出去。頓時一團驚異的呼喝聲,槍械上膛聲。畫麵仍是一團灰暗中的人影搖曳。K試著增加了圖像的亮度和對比度,看到了對方腦袋上都戴著笨重的紅外眼鏡。影影綽綽共有四五個人,我碰了下K的肩,問他全息服有沒有夜視能力,K搖頭。

“別傷害人質。”一號大聲說,一邊向前走去。他的通用語帶著學校教學磁帶的生硬味道。

“站住。待在那兒。”劫持者中的一個出列,口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整個視界亮了起來。劫持者方麵啟動了光源,這下終於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的形象。裝扮和一號在室外劈倒的年輕人差不多。K小聲提醒我看他們舊軍服的肩部,標準肩章被扯掉了。代表他們等級地位的也許是係在胳膊上方巾的不同顏色。剛才開口出聲的男人年齡在四十左右,佩戴著特殊的紅色方巾,和他周圍一圈係黑色方巾的小毛孩相比,明顯是頭兒。他摘下紅外眼鏡,露出一張膚色偏黃的長臉,細眼高鼻,留著淡淡的絡腮胡。眼眶四周細紋密布。與其說像占領使館的恐怖分子頭目,更像是個疲憊的中年學者。

“你們一共有幾個人?”

“就我一個。”

頭目瞪視他。

“搜他的身。”他說。黑巾小孩兒們遲疑地湊上來,對一號有所忌憚。

“我沒帶武器。”一號平舉起雙臂。

一個青年上來重重拍摸他的腋下腹側,他們的頭兒似乎意識到了他在外形上的怪異之處。

“你怎麽進來的?”頭目眯起眼,“我們的監視係統沒有死角。你們已經黑進來了?”

一號在猶豫。

我和K都在車裏屏息。

“我身上的裝備。”一號承認,“它能隱藏我的體溫。”

搜完身的年輕人衝老板搖頭,表示沒找到什麽隱藏的東西。

另一個黑巾小孩突然驚異地叫起來,頭目皺眉側頭看他,“什麽事?”

小孩湊上去嘰嘰咕咕說了一通。再次望向一號時,頭目臉上混合著好奇與厭惡。

“他說他在電視上見過你。”他走近一號,同時保持著安全距離,“你們國家的電視上你是個……”他停下來,通用語還沒來得及收進這些俚語,他終於找到了個類似的詞,“萬能者。”

“是的。我出現在電視裏。”

“那些不是特技?他說你可以隱身—”頭目恍然大悟,“你就是這樣進來的。你是電視明星,也是秘密警察。”

一號不置可否。

“你還能幹些什麽?”頭目指向一號翻進來的落地窗,“那條狗是你打死的?”

“是的。”

“能打。能隱身。有趣。”

他們沉默了幾秒。

“你是……特殊的。”頭目像是下了個結論。

“嗯?”一號身體一僵。

“如果你身上的東西,每個警察都能得到。我們不可能占領使館長達一星期。”頭目偏頭示意左手邊的黑巾小孩,“去開通信頻道,告訴他們,多謝又送來一個人質。”

他轉回來,“把你身上的東西脫下來。”

一號防衛性地向後退了一步。

“不願意?”頭目衝手下做了個手勢。兩個像是得到了命令,快步走開。

在緊繃到凝結成塊的空氣裏又等了幾分鍾,大廳後側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與拖動重物聲。一號側頭看去,那兩個黑巾青年拖著一團重物過來了。待近了才能看出萎靡在地下的那堆其實是個人。黑巾們一鬆手,他順勢翻仰在地下,眼神一片空白。從臉上的胡茬和衣服的皺汙程度都能看出來,已經被囚禁了好幾天。

“不脫下來,就打死他。”頭目垂下手中的長步槍,槍口頂著地下男人的臉頰。

“等等。”一號舉起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能和你私下談談嗎?”

“我沒這麽愚蠢。”頭目第一次露了笑容,“你能一掌劈死那條狗。”

“我不會用武力威脅你。”一號說,“大使還在你們手上。”

頭目略略慫肩。

“我會把裝備脫下來。”一號作勢把雙手放在領口,“但在交給你之前,給我幾分鍾時間和你單獨談談。”

“也許會考慮的。”他再次用槍口粗魯地頂了頂地下男人的太陽穴,“脫下來。”

後麵的場景我們隻能通過聲音和事後口供材料來推論了。一號脫下全息服後折疊起來,肩頭的攝像頭被卷進衣料裏,我們的屏幕上隻有一片黑暗。

“OK,我脫下來了。”一號的聲音。此前他窸窸窣窣折騰了很長一段時間。

“把它放在地板上。”

“好—”一號退開的腳步聲。

“你們到地下室去。”頭目的聲音,對著那些那群黑巾青年人說的。

安靜了一會兒。

“你要求單獨談談。他們要你帶來什麽消息?”

“是關於這件裝備。”一號說,“它能做很多事情。”

“你說過了。”頭目輕笑,“難道裏麵沒人時它還有威脅性?”

“你最好破壞它。”一號輕聲說。

在車裏K一聽這句臉色就綠了。我抓住他的肩:“嘿。”

“我知道。我不會幹涉他的。”K嘶聲說。

“為什麽?”頭目拖長了聲音。

“你手下的年輕人對它很感興趣。”一號說,“你沒有看過我的節目。他們看過。”

“他們不會為了這東西背叛我。我們這些人之間不僅僅是雇傭關係—你為什麽要替我考慮?”

“我們不想讓形勢再複雜化了。”他最終說,“和你談判至少比和他們中的一個談判更有理性。”

“那麽最簡單的解決方法是,幹掉你,把這件東西毀掉。”頭目又笑起來,聲音冷淡。

一號不出聲。

我和K都僵在車裏動彈不得。他在扮演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角色。

“你不會自斷退路。”一號重新開口。

“你隻是個電視明星。”頭目諷刺一笑,提醒他,“我們手裏的是大使。”

“我的意思是它能隱身。”一號指指地下團成一小堆的全息服。“你可以走出警方的包圍圈。”

“得了吧。”頭目大笑,“這種東西裏麵怎麽可能沒有定位或控製裝置。我如果穿上它逃走,就是自投死路。”

“改編程序很容易。”

“憑什麽相信你?”

“我不是軍隊或警察的人。我隻是個平民,隻想脫身出去。”

從腳步聲判斷,頭目來回走了幾步。

“眼下是僵局。”他承認,“我們綁架了大使,但你們的政府明顯認為這分量不夠。你們在積極營救他,但從不正式考慮我們提出的條件。你看,甚至連拍電視的都參與進來了。”

“如果你們要求的隻是平安離開……”

“帶著人質走,到國境線以外再放了他?”頭目“哼”了一聲,“太過時了。這樓外有很多狙擊手。隻要我們一走出去,就能把我們全射死。不會傷到……”他語速慢了下來,隨即笑了,“你說得對。你送來的裝備是有用的。”

半小時後,他們一行人出現在使館正門。大使被匆匆塞進了全息服,一號教他們如何將全息調至隱身。我和K全神貫注進入隨時準備操作係統模式,我已經隱約想到了一號所謂的想法是什麽。劫匪一共有七個,略呈分散隊形走出使館。最後兩個黑巾青年扭著一號和另一個使館工作人員。在即將離開使館門廊時,他們倆被猛力推開。顯然劫持者們認為有一個重量級人質足夠了。

軍部的人早已接到劫持者的通知,大使和他們在一起,但他們無法看到他。他們有個了隱身的人質在手,狙擊手也不能設計射擊軌跡。劫持者要求提供一輛小型貨車,他們將直接開到海港,與接應者匯合。如果確定沒有追蹤者,他們會在合適的時間地點放開人質。

隻用了十分鍾,軍部的人便準備好了貨車。劫持者們準備上車時,大使的身影在空氣中顯形。那是個小個子男人,全息服在他身上像層過大的皮膚般鬆鬆垮垮地掛著。他夾在兩個黑巾青年之間,身形佝僂地站著,但眼下地球上的子彈是沒辦法傷到他了。一號向劫持者們隱瞞了這個重要功能。

我和K將全息服的模式調到了防守,一號在幫大使穿上全息服時,低聲指示了我們。軍部的人迅速討論後認為這個計劃可行,便設下了埋伏。

劫持者在發現大使顯形的一瞬間即反身開始射擊。軍方的回擊肆無忌憚。

槍戰幾分鍾後即結束了。現場一片我至死不願回想的血腥,大使沒事,隻是由於身處槍火交織的正中心,嚇得癱軟在地。

他們找到一號時,發現他在流血,有人給他蓋了件衣服。頭上的傷口太可怕了,沒人敢動,救護人員趕來前他就死了。其實他離槍戰現場足夠遠,劫匪推開他後他又自己跑開了幾十米,找了個隱蔽處自己蹲了下來。

他的死隻能說是流彈不長眼。

後來法醫告訴我,他被直接擊中後腦,沒什麽痛苦,可能還沒反應過來就過去了。大概這是唯一可以安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