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這次我們隻是表演性質的。”我雙手按在一號的膝蓋上,“你隻要做出努力嚐試過的樣子就行。也用不著太過火,出去轉一圈就回來。”

他看著轉播車屏幕上的景象,一時沒回過神來。

我拍拍他的肩,“聽清楚了,別插手救人,別礙著消防員的事,露個麵然後回來。這是真正的火災現場,有危險。”

一號轉過頭來看我,困難地吞咽,喉結動了動。我能看出他的緊張和焦慮,我能理解。

外麵兩個街區外,有座倉庫正在熊熊燃燒,兩個人困在上麵。

上頭覺得這個機會不錯,各方麵的因素都適合來場表演:著火的倉庫裏存放的都是輕質合成木材,燒起來又快又猛,卻沒什麽後勁兒,也不會散發化學毒霧。倉庫本身的建材是防火的,不會有建築傾塌的危險。二樓困著的兩個管理員要做的隻是把房門鎖上,開著窗呼救,等消防隊的雲梯把他們接下來。我們的超人可以試著爬上離地十多米的窗台去救人,自然—他會以失敗告終。於是輪到英勇的官方消防員上場。

更有利的是火場在郊外工業區,不會有閑散人等圍觀,用手機拍下視頻回去放到網上流傳。所有的影像剪輯權都在我們手裏。

我們台的新聞組攝像已跟著消防衝過去了,他們傳回的圖像在轉播車裏的屏幕上不停抖動,無線信號在郊外不太穩定。建築的虛景在高熱的空氣中扭動,兩條粗大的水管像進攻態的蛇一樣竄了出去。橘紅色的製服人形迅速跑動,還有各種聲音,細碎的腳步和“劈啪”作響的火聲。我簡直能聞到那種炙熱的焦炭氣味。

這可不是布景。是真正的火場。

“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拒絕。”我突然扭頭對一號說,K瞪我。

“裝個樣子而已。不會有危險的。”一號說,笑笑,他拉著車門把手要跳出車外,兩個已經整理完裝備的攝像也站直了身子準備跟上去。

“他們會管救人的。”我重複一遍,覺得自己的狀態也不對勁,婆婆媽媽的。

“我隻是不想讓他簽合同時附送的那張人身保險生效。”他們下車離開,我一回頭看到K正皺眉,用一種“你剛才在幹什麽傻事”的神情看我。

“你預感不好。”K揮了揮手,“要不要叫他們回來?你明白的,有新聞組的圖像素材,那幾個鏡頭在後期用計算機製作也用不了幾分鍾,真要人出了什麽事才是大麻煩。”

我想了想,搖頭。

後來證明我的預感是正確的,那天的確搞得一塌糊塗。

一號奔向著火的倉庫時,三輛消防車已經各就各位,長長的銀色水龍和大量泡沫噴霧將火勢壓了下去。空氣中充滿了細小的“劈啪”作響的燃燒的細小粒子和水汽。其中一個攝像擔心損壞鏡頭,還停下來擰上了保護鏡。地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窪,邊緣浮著髒兮兮的泡沫,他們一路踏得水花四濺,向困人的窗口跑去。

我在屏幕上看著,感覺自己真是多慮了:這個場麵,怎麽看都像火災已經收尾,隻需要……爆炸就是在這當兒發生的。震動傳到兩個街區外,把我和K從座椅上顛了下去。一時間我的臉貼上了黏糊糊的粗纖維地墊,腰腹部一陣冰涼。在那個糟糕的瞬間我還以為是血。一排滾動的悶雷巨響隨即趕到,又讓我頭暈眼花了半分鍾。K鎮定恢複得比我快,按他後來的說法,是前一陣在宇航中心,近距離圍觀發射衛星的次數太多了。他罵罵咧咧地把我從座椅的夾縫裏拽上來,我喘了半天,摸了摸肚子上的濕處,發現隻是一杯水翻倒在了身上。

“怎麽回事?”我拍打幾下視頻控製台上的電源按鍵,屏幕全黑了。應急電源紅燈閃爍,得需要幾分鍾才能重建回路。

“可能是火場爆炸。”K說,抓起通話器輪番呼叫一號和攝影。從他搖晃話筒的焦躁動作來看沒回音。

我推開車門跳出去,外頭安靜得嚇人,似乎整個世界空空****,隻剩下我們這輛車了。K跟著我下來,他在撥手機:“我聯係台裏,讓他們再派兩輛新聞部的車過來。”

“再報一次警?”我提議。

他點頭。

我們向火場小跑前進,空氣越來越熱,混合著一種盛夏被曬化的橡膠製品的氣味。轉過街角,我略放下心,倉庫主體建築還在原地,不是想象中的一片廢墟瓦礫。現在已經沒什麽明火了,隻有黑煙不斷湧出。倉庫靠近北麵的一側牆體上有個大洞,大小能開進一輛中型貨車。這幢樓還能屹立不倒,也真是個奇跡。

洞前那堆奇怪的金屬讓人想起現代藝術品,或者經過擠壓處理的廢車。我愣了一秒後反應過來,那就是輛被毀的消防車。與之相聯的幾根管子全部撕裂開,消防栓裏的水“突突”往外冒,形成了幾個小噴泉。

穿橙色防火服的人正慢吞吞地集合,大聲呼叫。看他們互相打手勢的樣子,我意識到他們可能全被剛才的爆炸震得暫時失聰了。我扯住一個看上去像頭兒的,衝他大喊有沒有看到我們的人。

結果他皺著眉一臉厭惡地把我推開,顯然認為我是個礙事的。K跑過來,拉我:“嘿!他們在那裏!”

一號正站在離倉庫不遠的地方,仰頭向上看。萬幸的是這窗口位置朝南,遠離爆炸點,他似乎沒受到什麽傷害。

我一邊衝他跑過去,一邊隨著他的視線抬頭,上麵狹小的窗戶裏正伸出條瘋狂揮舞的胳膊,遠遠看去像瀕死的蒼蠅那條唯一掙脫了捕蠅紙的細腿。

K衝我大叫,他找到了不遠處蹲在地下的兩個攝影,俯身和他們交談幾句後,衝我比了個“人沒事兒,機器夠嗆”的手勢。我心裏暗歎一聲,“一號!”

“嗯。”他應了聲。

“向後撤!”我叫道,“爆炸過後這種房子隨時可能塌下來!”

“上麵有人。”

“這兒沒攝像機。連個觀眾都有。”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迫使他側過身來看著我,而不是上頭呼救的人,“我們已經報警了,消防也會馬上派更多人過來。今天沒咱們的事了。”

“我們至少得試一試。”他說,眼神相當鎮定,“那上麵的人知道我們來了。如果我們沒試過就走了,他們會怎麽想?”

“頂多上網站罵兩句,我們會刪掉的。”我說,這時一大塊剝落的牆體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砸在地下,碎片四射。我跳著腳躲開。

“我想試試。”他說,“我能不能帶一個人飛下來?一次帶一個?”

“不可能。”K照料完受驚的攝像後過來了,他插入我們之間,“你沒受過負重飛行的訓練。”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

“聽著,你明白你身上這套裝備的價值麽?不是用來讓你逞英雄玩兒的。”我很少看到K的臉陰成這樣,他一把抓住一號的胳膊,“今天到此為止。你不能進入建築,你身上的裝備不耐高溫,你也不能飛上去帶人下來,你會把你們全摔死的。你要明白自己的界線在哪裏。”

上麵傳來的一聲哭號打斷了我們的僵持。

“不要!”我禁不住尖叫出聲。窗戶裏受困的人居然正試圖爬出窗口。不知是受不了裏麵的高熱煙熏,還是無法忍受樓板隨時會塌的恐懼。工業倉庫的外牆上沒有任何裝飾或附著物可以讓他落腳慢慢下來。我看他是準備直接跳了,保守估計離地也有十五米,這絕對是瘋了。

“我要上去。”一號說,掙開K的手。

“中止他的功能。”K衝我叫,我一愣。然後我們都傻了。

隻有在轉播車裏的設備連接係統上,我們才能這麽幹。現在一號是完全自主的。

他看了我們一眼,轉身略斜身體,用微動作開啟飛行預熱模式。我和K互看,然後做了唯一我們能做的事:拿出手機開始拍攝這個過程。無論畫質有多渣,也比沒有好。

接下去的過程沒什麽可說的,一號成功地把他帶了下來。姿勢難看,飛行過程搖搖晃晃驚險百出,但最終還是安全落地了。他們一屁股癱坐在地下的泥水裏,兩人直發抖。我以為一號會再上去一次,他搖頭:“沒必要了。”

等被救下的人看上去恢複理智到能說話了,我讓K舉著手機退後,盡量收進整個場麵。

我蹲下身去,問他:“沒事兒吧?”

他使勁兒搖頭,幹咳。

“你剛才為什麽想要跳下來?”

“你們在下麵。”他說,聲音仍嘶啞,“我認出來了,他是那個超級英雄。我知道你們會想辦法的。每集他都想出辦法來了。”

“為什麽不等消防車過來?他們早已經到了。”

“等不下去了。”他用手背擦擦嘴角,“老金,就是跟我一起困在上頭的那個人,他說這個街角消防車過不來,幾年前也失過火。他知道,車太長了,轉不過來。樓梯一炸掉他就說完了。我能感覺到樓麵在往下沉—”

看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哭真有點尷尬。我提醒自己這是真實生活中的受害者,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肩連拍帶晃。他瑟縮一下躲開了,大概不想接受一個拍電視的毛頭小青年的安慰。我暗自鬆口氣,放開他站起來。

“我知道你們會救我的。”他抽泣著,斷斷續續。

我回頭看一號,他一點兒都沒高興或得意的神色,站在距K幾步的地方,神色警醒。

二十分鍾後救護車和警車的大隊人馬過來了。爆炸是由管理員藏在樓梯拐角處的兩個燃氣罐引發的—某種威力巨大的工業用壓縮罐,而他們居然用它半夜做飯吃。另一個管理員老金,被爆炸時彈出的一條金屬框擊中腦袋,還沒等到一號上去就死了。樓梯大部分已經消失,他們隻得把他的屍體從窗口吊下來。

死裏逃生的中年人被救護車拉走,去接受失職調查。我趁警察和消防的人過來之前收起了拍攝手機,盡量低調地帶著自己的人離開。現場的混亂中也沒人注意我們。爆炸使一個消防員喪生,另一個輕傷。我們的新聞組居然沒什麽損失,除了隻能暫時打幾天手語溝通。

我們爬回車裏,每個人都雙腿發軟。K一上車就撥動了某個開關,我背後一冷,所謂的超級英雄的力量又重新在我們控製下了。所謂的事歸正軌。

一號聳肩,垂下眼睛,開始脫掉身上的緊身衣。為了貼合皮膚感應電極,緊身衣底下是**的。不過看上去他全然不在乎。把褪下的衣服往後座上一扔,他動手套上自己的襯衫和牛仔褲。我和K默不作聲看著他。

“我不想幹了。”他宣布。

我沒覺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