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黃色的更好些。”L發表意見。

“為什麽?”我低頭看掌中白色的小白球。這已經很符合大眾對幼貓的刻板印象了,柔弱無害,有水靈靈的天藍眼睛,你願意從裏麵讀出什麽可憐的訴求都沒問題。

我們正在一家剛開業的寵物店裏,拿著節目製作經費要買一隻貓。實際上隻需要租借幾小時就行了,但老板告訴我們,如果傍晚我們把貓活著帶回來,他可以全額退款。他也許把我們和拍“寵物也是動物”真人秀節目的劇組搞混了。

經過昨天在超市的挫敗,我們決定還是要來點兒經過小小安排的場景。沒有比救助一隻動物更人畜無害的了。

“藍眼睛白貓—”L用一隻手指順順貓的額頭,它咕嚕一聲眯起了眼,“給人的印象有點兒貴族。隻會出現在客廳的墊子上。黃色條紋貓更平民化些,更像會自己爬上樹卻下不來的那種。黑貓就過了,黑貓能自己下樹。”

我大笑,“聽你的。搞隻黃色的。”

事實證明L的直覺是對的。一隻爬在樹上發出細聲尖叫的黃色虎斑小貓,很快招引來了注意力。我們挑了棵小學附近的樹。圍觀者大部分是孩子,有個男孩看上去躍躍欲試,幾分鍾後就會往樹上爬。我有直覺:他把貓拎下樹後的行為不是喂它牛奶,而是往貓尾巴上拴罐頭。

“我可以出場了嗎?”一號通過夾在他衣領上的微型對講機輕聲問。

“是時候了。”我說。

他在得知今天有場預定的表演時,露出樂意配合的神色。我們除了安排了樹上的貓外,沒有更詳盡的劇本。我們仍在期待,或需要些自然發生的趣事。

“這是誰家的貓?”他略提高了聲音問四周的人。

沒人回答。

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兒回答:“你能把它弄下來就是你的了。”

我和技術組都樂了。

“是嗎?”一號皺起臉看著他,或她。這孩子有張清秀的小臉和齊耳朵的西瓜頭,一時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

“如果它是你的了,你就可以把它送給我。”孩子口氣嚴肅。

一號蹲下身:“如果我把它弄下來,就送給你,好好照顧它?”

“當然。”孩子露出一臉“你個愚蠢的成年人”的神色,“它是我的貓。”

一號頓了頓,站起身,開始解衣領的扣子。

必須承認,一個正常男人脫下外套和褲子的過程,在公眾麵前顯得漫長而可笑。我開始明白為何所有有關超級英雄的電影都不用完整鏡頭來描述這事了。人群開始退後,發出竊竊私語。一號的服裝最後被定為灰黑相間的連體衣,不是特別緊身,也沒有誇張的胸前LOGO,與其像超人服,更像件寒帶探險服的內膽。

他把脫下的衣服隨手放在樹下,皺巴巴的一小堆。

我在車裏捂住眼歎了口氣,這個環節必須改進。咋一點兒不講究呢!

“你是個變態嗎?”剛才要貓的小孩問。大概這也是四周所有人心裏正轉悠的問題。

“當然不是。”一號說,“我隻是穿得很奇怪而已。方便爬樹。”

“保證你不是個變態。我要保證我的貓的安全。”

“我發誓。”

小孩神色凜然地退出幾步。

一號開始往樹上爬。

這棵樹我們經過精心挑選—粗細得當,承擔得起成年人的體重,上麵稀疏的細枝條讓受困的貓十分顯眼。但這也使預料之外的麻煩來了:貓不斷往後退時,一號不能跟著它退到更細的分岔上去。剛才他輕鬆地爬上了主樹,從我們這裏全息服的讀數來看,他甚至沒借用過裝備的外力。小貓看到朝之逼近的陌生人,開始一點點向更細的枝條末端退。

一號開始向貓打“過來”的手勢,並配以笨拙的輕聲貓叫。

虎紋黃貓明顯不買這個賬,一臉驚恐地團在細細枝條的一端。微風吹過,細枝開始上下、左右搖晃。

幾分鍾過去,這種對峙開始變得尷尬了。

樹下的人越聚越多。我們開始擔心有人會報警叫消防隊來搭雲梯救貓—以及在樹上犯傻的奇裝異服者。這時一號觸動了通話裝置:“讓我隱身。貓看不到我也許會過來的。”

K扭頭看我,我點頭。他啟動了程序。

眼下的環境比第一天在拍攝大棚裏時複雜得多,計算機用了十多秒鍾才讓隱身程序起效—一號跨坐在樹杈上,首先消失的是他的身體,從雙腿開始,像融化在熱水裏的黃油一般消失在空氣中,他從頸後拉出頭罩,往臉上拉,此時他隻有胸部以上還是實體,視覺效果十分奇特。

小貓似乎被眼前的異象迷惑住了,偏著腦袋呆愣。它開始慢慢向一號靠近。

有希望。

突然之間,貓又開始後退,弓起身子發出嘶啞的呼吸聲。熱能顯示器上有了三團紅色的暗影,我們都大驚。

是那個小孩。向一號要貓的孩子,他也上了樹。不知為何樹下那群成年人沒一個攔住他,也許是被我們的隱身花招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孩子動作十分利索,手腳並用如同小壁虎,沒幾下已然悄無聲息地坐在了一號身後。小貓看到了逼近的另一個人類,才重新炸了毛。

一號的全部注意力仍放在貓身上。我很懷疑他沒聽到身後的動靜,必須得提醒他。我不想他在慌亂中無意識把孩子碰掉到樹下。現在他們離地麵有四米多,雖說下麵是長滿厚草的泥地,也有把腦袋拍進脖腔的危險。

“有個小孩在你身後。”我呼叫,“小心。”

已然來不及了,孩子一臉緊張興奮,咬著下唇開始向小貓靠近。不出意料,他一頭撞上了一號的背。

當你穿著套奇怪的電子服裝,坐在一根剛能承受你體重的高空細枝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前麵的一頭長牙小獸上時,背後突然有股大力一衝,絕對是件魂飛天外的事。一號的反應和普通人一樣,自衛性地回頭一掃,孩子沒料到身側會有股外力推來,加上自身撞上了明明不存在的東西帶來的反衝力,身子一晃失去了重心,驚呼一聲往樹下掉去。

我不忍心看。

“他拉住了!”K尖聲大叫道。

我睜眼看,用準確的詞語說,他們正在空中懸停。小孩一臉呆怔表情地掛在空中,一隻胳膊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抓住。

我腿都軟了。一號的聲音傳過來:“別害怕。”

“你是隱身人。”小孩大叫,聲音裏哪裏有驚恐,而是歡快得簡直像接到通知明天就開始放暑假一樣。

“猜對了。”一號啞聲說,他估計也嚇得夠嗆。

“我還以為你走掉了。”

“我拉你上來。”

“看!”小孩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眼睛變大了,“我的貓!”

小貓受到了剛才劇烈震動的驚嚇,退向了更遠的枝端,現在看上去像個發育過頭的巨大水果一樣吊著。若是一號再一發力將小孩拽上去,八成這隻貓就掉下去了。雖說傳說中貓有九條命,但一隻巴掌大的毛球從高空直摔到地下,即使沒事兒,也使我們整個節目組看上去像沒心沒肺的虐待狂。

我湊近通話器:“要幫忙麽,我們可以搞軟墊接住小孩。別讓貓直接掉地下,影響太壞。”

“先等等。”一號的聲音有點猶豫,“你們可以準備接住他,讓我想想……”

“它要掉下去了。”小孩說,“我們不能想點兒辦法嗎?”

“我倒有個主意。你能再堅持半分鍾嗎?”

“沒問題。”

“注意,當然我說接住時,你抓住它。我會一直抓住你的。”

貓蹲伏的那根樹枝斷開了,枝條猛然反向彎折向懸吊的小孩,孩子“哇—”地大叫一聲單手抓住了樹枝的端頭。貓敏捷地跳上孩子的肩膀,團在那兒不動。

“按住它,我要拉你上來了。”一號說,他略微聳動肩膀,提示我們取消隱身模式。

一分鍾後,他們並肩坐在樹枝上晃悠著腿。小貓掙紮著想從孩子手裏逃走,顯然是徒勞的努力。

圍觀人群從一片死寂中突然爆發出口哨聲和掌聲。

我呼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氣,扶著K的肩坐下來。那根斷得恰到好處的樹枝是他一掌拍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