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二次離落言人這麽近,也是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個種族。可麵前的落言人完全不像我上次見到它時的樣子了。它寬闊的手萎縮了,圓滑的身體癟了下去,不知是不是錯覺,它好像還變小了。它坐在雪地上,緩緩抬起頭來看我的傷手。

“這是小洛,”這句話明顯是對我說的,蘿朵斯卻並不看我。然後她又掉轉手指、看向小洛,“這是我爸爸。”

“對不起”的聲音從“動物先生”小盒子裏發出來。我意識到三天前我走出蘿朵斯門外時,說話的就已經不是小鸚了。

小洛當然沒有聽覺,她們是怎麽溝通的?也許它可以分辨蘿朵斯的體溫或血流變化—透過隔離服—來辨別她想不同事情時的身體狀態,畢竟熱量也是輻射的一種,也會隨著思維變化。每個人都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不斷地輻射自己。

她想到我時會快樂還是害怕?體溫會不會上升零點零一度?

我把金屬拉箱放在地上,打開扣鎖,再次確認我們倆的保溫服都嚴絲合縫地穿好了,才掀開箱子。

裏麵裝了一整箱礦工們從落言星上四處收集來的、落地的黑石頭,閃著整齊劃一的黑色磷光。

說服他們出去找言岩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我想好了十幾個說得通的理由,最後卻選擇向他們講真實的故事,請他們救救蘿朵斯的朋友,也幫幫飛船。我請他們自願決定是否幫忙,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熱情高漲,排隊換上保溫服,小隊長們甚至像對待正經工作一樣嚴格地分組分區來提高效率。這是他們擅長的事情:找石頭。不出半天時間,這個箱子就滿了。

天上的石頭說一年,地上的石頭說一天。既然如此,那就給它幾百顆地上的石頭。我原本以為這麽做就能讓蘿朵斯滿意,但看來並非如此。

我朝小洛推了推箱子,想了想還是說:“謝謝。”

小洛仍然看著我。他果然沒有聽懂。

蘿朵斯在麵罩裏咬緊了牙齒,鼻子隱約紅起來。

“動物先生”這才突然翻譯說:“謝謝。”

真有趣。也許它聽不懂我的輻射,但聽得懂蘿朵斯的;也許它們像貓,隻對特定的人有特定的語言—它們隻能聽懂曾經花時間去聆聽的對象。

小洛用它已經萎縮的扁手抓起一把言岩放到胸口,那裏似乎有通往體內的洞口。然後沒一會兒,這些石頭又被它吐出來了。它重複這個動作十幾次以後,我才終於看出了一點變化:它手側的枯萎處逐漸豐盈起來了,頂端甚至出現了熊掌般粗圓的手指狀分叉。

這是人手的樣子嗎?它在吸收和理解蘿朵斯的形狀?

我想起那個像鳥一樣的落言人。也許它找到了小鸚,它吸收了小鸚微乎其微的輻射,在其尚有體溫的時候。我不確定這是一種短暫的擬態,還是一種長久的痕跡。蘿朵斯有我的眼角和鼻梁形狀,也有我的壞脾氣、堅韌和勇氣,偶爾還能從她嘴裏聽到船上其他人的口頭禪或觀念,這些痕跡有的可能會隨著歲月逐漸加深,另一些則可能會磨蝕變淺,這種變化每時每刻互相拚接著進行下來,結果才交織成此刻的蘿朵斯。

她每一刻都是新的,而我卻沒有停下來認真看看。僅僅把一個人放在自己附近,是不能了解她的。

小洛持續吞吐著石頭,一人大的箱子很快就空了一半,雪地上用過的言岩也慢慢堆成小山,可即使如此,連我都看得出來,它的軀幹仍然是幹癟的。

本來因為看見小洛好轉而逐漸放鬆的蘿朵斯開始著急了,她攥緊的小拳頭和前傾的身體都寫滿了對言岩分量的擔心。箱子的一角已經露出底板了,而小洛離原先圓潤的樣子還差得很遠。

我想做點什麽來打破緊張的空氣,卻不知道幹什麽才好時,“動物先生”搶在我之前開了口—

“我很好、謝謝、我很好。”

巨大的愧疚和挫敗將我淹沒了,一時之間我成了三者中的外星人。蘿朵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和小洛就都能從言語之外的信號發現她的不安,而且都產生了安慰她的念頭。可我們的區別在於,我不知道說什麽,小洛知道。

箱子空了。方圓十裏能找到的落地石頭都用完了。

“石頭。”小洛緩緩停下動作,看著空箱子說。它現在是什麽情緒?它有情緒嗎?我為什麽開始在意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洛轉向蘿朵斯仍然說:“石頭。”

我以為“動物先生”又出問題了,它不斷地說:“石頭、石頭、石頭……”而小洛仍然麵向蘿朵斯,可突然之間我明白了:“動物先生”還太原始,隻能譯出“石頭”這個詞,小洛想說的是“言岩”。

蘿朵斯在它心目中是一顆言岩,從天而降、輻射熱量、如詩如歌。它們都是這樣,等待雪和別的東西降落在它們身上,他們觀察、聆聽、接受、吸收、理解、給予,他們的死亡接受不到新的輻射,而他們的新生是一切高於絕對零度的對象。

他們沒有耳朵,卻聽得比我們仔細得多,一個光子都不願意漏掉。

不知道這個畫麵在它聽來是什麽樣的呢—蘿朵斯在它努力的歡呼與安慰中,咬住下唇無聲地哭泣。

至少在我聽來,震耳欲聾的靜默聲音開始出現了物理學定義之外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