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怎麽定義夜晚?

看到天黑,他們便覺得這是夜晚;如果能看到月亮,夜晚就是良夜;如果當時的月亮還恰好符合他心境,這良夜便值得為之賦詩一首了: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我低下頭吟詩,可是腳底下卻是灰褐色的月亮,懸在我頭頂的,精美的、複雜的、包裹一層薄薄大氣的藍色星球,那才是故鄉。

月球拋光工程的一萬三千名組員分成九批來到月球。作為項目組指揮官,我是其中的第一批。

和一年多前來月球勘探的情況截然不同,上次,發射發布會聚集媒體和要員,他們像歡送英雄一樣為我獻花、祝酒。而這次我們隻能灰溜溜地走。

“月球氦-3的開采工程延長了。”這是月球拋光計劃的對外說辭。

拋光計劃需動用的資源是天文數字級的,即使有世界上前十大經濟體的全力支持,如此大的支出也違背了經濟學規律。大蕭條當前,“舉地球之力去月球開采氦-3”引起了眾怒。

知情層隻能不停地向外界宣傳“核聚變發電需要氦-3,能源革命帶領社會走向未來”之類的話。這純屬無奈之舉,因為真相隻會引起巨大的混亂。所幸,在危機麵前各國高層出奇地團結,竟沒走漏半點風聲。

這些戰略層麵的困擾倒沒給我帶來影響,因為從登陸月球的那一刻起,這項人類史上最大的工程就占據了我所有的時間。

在給月球拋光前,需要做一些準備工作。就像不管是汽車還是地板,上蠟之前都要把表麵清理幹淨。對月球也是如此。

月球表麵有一層很細的塵埃,這是在幾十億年的隕石撞擊中逐漸形成的。這一層月壤實際上數量不小,在多數地區厚度達到10米以上。我們不能一勞永逸地把它堆到月球背麵去,因為如果這樣做,月球背麵會變得比較重,在潮汐力作用下,它就會慢慢轉過來。好容易把它正麵收拾幹淨,它又把背麵轉過來了。

月球上沒有空氣,所以要對付灰塵,再強大的吸塵器也不行。隻能用鏟車把月壤集中起來,打包,然後送到太空裏麵去,都是笨辦法。

我們選擇了成本較低的運輸方法—太陽能電磁投射器。這和高斯炮是同一個原理,在地球上曾被用作發射洲際導彈。在月球表麵鋪設長達數百米的軌道,用通電線圈給塞滿月壤的“膠囊”洛倫茲力,為其加速。好在月球引力很小,又沒有空氣阻力,速度達到2.4km/s就可以把灰塵送走了。

一時間,數十條電磁投射器沿著月球表麵蜿蜒鋪設,不斷地向外發射膠囊;又有上千台大型鏟車穿梭不斷地收集月壤,原本冷清的月球世界顯得繁忙無比。

灰塵掃幹淨了,月球表麵還有一層數公裏厚的碎石。同時,月表也不平整,有山丘、高地、月海。所以還得繼續,把這些碎石填到月海裏麵去,山丘全部鏟平,剩餘的廢料就全部如法炮製,再用電磁投射器扔到太空。

在工程實施的過程中,我聽說,人類的恐慌達到了巔峰—地球上能夠看見月海逐漸變淺。如果用望遠鏡看,還會發現月海的邊緣變得平滑了,蔓延到高光地區的深色玄武岩成了淺灰色。

陰謀論、質疑聲喧囂塵上,街道上聚滿了肇事者和標語,恐慌的人開始去超市搶購鹽和米。瑪雅人的預言、法老的詛咒,這些早在百年前就過時的套路又卷土重來。

人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急切需要別人為他們撒一個謊。

最高應急執委會找到了世界首富王先生,他成為除軍政學界外,第一個接觸危機內幕的人。他旗下的傳媒公司立即對外宣布:“啟動月球投屏廣告業務,發射84顆月球同步軌道子衛星,將月球作為一塊幕布,在上麵投射客戶廣告,供全球潛在消費者觀看。”

從那以後,人們在新月前後的夜晚抬起頭,可以在月亮上看見不同圖像,如果是巨大的紅底黃字“M”,就是麥當勞廣告;如果是四個白色圓環相連,便是奧迪廣告。

王先生進一步宣布:“為了更好拓展業務,在未來,他們將聯合軍方,把月球改造成一塊平滑幕布,供客戶投射更精細像素的複雜廣告。”

出人意料,這種商業邏輯竟沒遭到質疑,還被譽為“大眾傳播的又一次革新”。據說,當王先生接受媒體采訪,被問到如何想到這種天才傳播方式時,曾一度哽咽:“人類的每一次創新,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苦澀。”

這句含淚而下的話,感動了在場所有記者,被福布斯雜誌評為本年度最具商業價值箴言。可世界上隻有極少數人真正知道,王先生當時到底為什麽哭。

無論如何,有了這層商業偽裝,我的工作得以順利進行了。二十年之後,所有山丘被鏟平,任何高於平麵的凸起都被刨去,月海變成平原,碎石填上的坑也已經用混凝土蓋好。

滿月時,月亮就像一個潔白的橡皮球,再沒過去的坑坑窪窪,反射著一層均勻細膩的白光。這時,準備工作就此完成,可以開始正式的拋光打蠟工作了。

拋光的原料,當然不能用普通的地板蠟,它的熔點是80攝氏度左右,而月球表麵白天最高溫度可達127攝氏度。雖然打上蠟以後,反射率提高,月球溫度應該會下降一些,但還是靠不住。到時候融化的蠟會四處流動,還要在地球潮汐力作用下聚到一起去,那真是一團糟了。

相比之下,刷一層高分子反光塗料(熔點在300攝氏度以上),要比直接打蠟高明得多。

100平方米如果刷兩遍的話,要用3.5千克反光塗料,月球的表麵積是3.8×107平方千米。一個簡單數學題:塗滿整個月亮,需要高分子反光塗料大約1.3×109噸,也就是13億噸。

但事實上,根本用不到那麽多。由於潮汐鎖定,月球自轉一圈花的時間和它繞地球公轉一圈相同,它永遠用固定的一半臉對著地麵,隻考慮視覺效果的話,把這一半看得見的臉處理好就行了。

當然,也不能忽視月球天平擺動。對地麵上的人來說,月球可見麵會有上下左右小幅度的擺動,實際上地球上能觀測到月球表麵的59%。所以,真正等待拋光的部分,實際上就是月球59%的麵積,需要7.7億噸塗料 。

上漆的過程持續了17年。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月亮上都往來著扁平的噴塗車,它們先將亮高分子塗料噴塗均勻,再在表麵加熱一遍,使得月球一寸寸變得光亮起來。等漫長的工程結束,我已經長出一些白發了。

“你說,這個光滑的月亮能保持多久?”我站在工程總基地門口,望著明亮如鏡的月表。

“應該挺久的吧,還好現在已經過了太陽係的大轟炸期,遇到的隕石不多,而且基本上都很小。”柳森說道,他是柳林的兒子,也是我的副手。

“是啊,不然月球沒有大氣層保護,什麽隕石都能**。我們又不能在這兒駐紮一支維修隊,撞一次修一次。”

隔著厚重的航天服,我還是感到了柳森的無奈:“哎,費那麽大勁兒,以後……他們真能明白我們的苦心嗎?”

“我也不知道。”我實話實說。

拋光完畢的月球反射率超過90%,我們如同踏在湖麵上,低頭能看到腳邊有一個地球的像,和天上那個交相輝映。銀河也有兩條,一條遊走在頭頂,另外一條從腳下穿過,我們被星空溫暖地包裹住。

可是,星空是有代價的。

在那些星星裏,無數超新星爆發和星體合並正在發生,發射出的伽馬射線暴如同孩子們手中持著一杆杆激光槍,隨機向四麵八方射去死亡之光。這不是第一次了……1500萬年前,上一個地球文明也是如此被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