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紫外線消毒燈嗎?”柳林問我。

“嗯,見過,我家碗櫃裏就有一個。”

“對,就是那種燈,在餐具上照一小會兒,細菌的DNA被破壞,然後成片死亡。當伽馬射線暴到來的時候,我們就會跟你家盤子上的髒東西一樣—髒器停工,皮膚大麵積脫落,甚至整個兒被烤焦。這樣解釋,你懂了嗎?”

柳林轉過身,將眼鏡取下:

“我寧可你沒有把石牌帶回來,那樣的話,至少我們現在不會恐慌。細菌被消毒燈殺死前就不會恐慌。”

說句良心話,這鍋也不應該讓我來背,因為我就是一名月球礦產勘探隊的隊員。去年,我帶隊前往雨海勘察,在雨海的質量瘤(一塊引力大於周邊的月表區域)中央發現了那塊石牌。它一米見方,通體暗紅,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也像一個凸起的肚臍,表麵布滿規律圓點,預示著與高等文明的關聯。我還記得當時頭頂的地球散發著淡淡的輝光,映照得這塊不大的石牌晶瑩透亮,它一動不動,似乎在這兒等候已久。

我心中狂喜,自己成為第一個找到地外智慧生命的人—以後名字能寫在初中課本上吧?

在那之後,從危海到東方海,類似的石牌在質量瘤中央被一一發現。我們至今沒弄清它們是如何被運送到月球,倒是上麵的信息先被破解了。

那是一條語意模糊的警告:

“我們是地球上的先代文明,早已消亡。我們無能為力,隻能為未來的地球留下預警:

1000光年外存在一個恒星密度極高的球狀星團,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古老星團,那裏的恒星大多已經死亡。

而在球狀星團的外側,有一個大型黑洞圍繞其公轉,公轉周期是1500萬年。黑洞具有極高的軌道離心率,和星團之間的距離變化很大。在靠近星團時,強大的引力會導致星團中的中子星、黑洞合並,特別是距離本來就不遠的中子雙星。這時大量伽馬射線暴就會被引發,像節日煙花一樣射向宇宙。

由於星團內複雜的引力擾動,其中一束射線會直指地球,我們的文明因此毀滅。下一個黑洞公轉周期內,你們也會遇到同樣的災難。我們無力改變一切,希望你們可以幸免。”

根據石牌上的數字和公式,我們找到了星團。如果用光學望遠鏡觀察,那裏就是一片模糊的暗紅色,和大多數年老星團一樣,它是球狀的,內部塞滿了白矮星、中子星和恒星級黑洞,僅剩一些質量不大的紅矮星苟延殘喘。同時,我們也通過追溯大量X射線的源頭,找到了那個圍繞星團公轉的致命大型黑洞。

更加可怕的是,根據石牌的信息,早在900多年前,黑洞已經走過了距離星團最近的軌道頂點。星團內部中子星碰撞合並已經啟動,相當於幾個太陽的物質消失殆盡,被轉化為能量。能量之大,等同於銀河係所有恒星數百年來釋放光和熱的總和。

在其中的一場碰撞裏,一束伽馬射線從星體磁場兩極發出,大約40年後,這束光將到達地球,它將成為地球人看到的最明亮的,也是最後的景象。

我隨柳林走進一扇門,會議室除了大屏幕外空無一物,這是一場高機密的遠程會議,與會執委不知道彼此姓名,卻共同掌握人類存亡的命門。

“柳林,這次你不是一個人參會嗎?”數字在屏幕上跳閃,代表16號執委正在發言。

“我把楊慶海帶來了。”柳林說。

“楊慶海?是報喪者楊慶海嗎?”

報喪者?這個代號我始料未及,沒想到啊,我曆盡考驗成為一名宇航員,就是為了留下這麽個喪氣的名號?

“是我。”我極不情願地說。

“我帶楊慶海來,因為他需要知情。”柳林頓了頓,“這是石牌危機的唯一轉折,而楊慶海—他第一個接觸石牌,又經受過完整探月訓練,會在未來的任務裏成為關鍵角色。”

關鍵角色?這絕不是好事,電影裏的關鍵角色通常都有個舍己渡人的下場,於是我連忙搖頭:

“先別急啊,為了避免民眾恐慌,石牌危機可是S+的加密等級,我就這樣走進來聽是不是有點……不如你們先聊,我去外麵等?”

柳林無視了我的抗議,清了清嗓子:

“現在,我宣布特別應急委員會根據投票達成的一致共識—經過嚴密論證,人類已無生還可能,文明即將終結。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徹底放棄求生計劃,轉而將資源放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什麽?真要放棄了?

黑暗中的空氣變得凝固,我愣住,胸口像被狠錘了一下:

“還……還有40年,對吧?不是還有40年伽馬射線才會到地球麽?從現在開始,將全球生產剩餘都投入星際飛船的研製,也不行嗎?至少能夠讓一部分人逃生吧?”

屏幕上跳閃起一個數字,8號:“你真的覺得射線暴是一束細光麽?它的橫截麵直徑接近一百光年,而我們應用可控核聚變才不到50年。以現在的技術你想研製出怎樣的逃生飛船?曲率引擎?還是黑洞引擎?”

“逃不走還不會躲嗎?地球隻有一麵會承受打擊,對吧?可以將人集中送往另一麵躲起來。”我追問。

屏幕上幾個數字共同閃耀了一下,這代表幾個參會人同時發聲:“地球無時無刻不在自轉,你知道受災的是哪個半球?”

我求助般地看向柳林,他隻是搖了搖頭:“無法預測死亡射線到達地球的精確時間,即使派出探測器,也不能將任何消息提前傳回,我們的死神跑起來可是光速!”

我反駁:“就算不做任何預警,總有某個半球的人能躲過去。管他是誰呢,隻要有人活下來……”

16號打斷我:“是的,伽馬暴隻會殺死一個半球上的人,但活下來的另一半才是真正的不幸。輻射隨水和空氣進入體內,死刑隻是變得漫長了一些。更糟糕的是,伽馬射線接觸的臭氧層會在瞬間分解,而另一半球完好的臭氧會隨著大氣,向受災麵流動。很快,全球臭氧層密度稀釋到過去的40%。地麵接收到的紫外線將是原來的10倍以上,大量植物和動物因此死去,隨之而來的是饑荒、瘟疫,人口在短時間下降到不足萬分之一。”

我沒死心:“可以造生態循環倉隔絕紫外線!再不行就去地下,用人造光源培育植物,本世紀初的技術就能實現這些了。等到地球自我調節後—也許幾十年臭氧層就能慢慢恢複—幸存者再從避難所裏出來,雖然人不多,但那就是文明的火種!”

“你以為我們想不到這種方案?可惜啊!中子星碰撞時,和伽馬射線同時噴射出的,還有一束高能帶電粒子,隻不過它的速度略小於光速,會在地球遭受第一波輻射後的幾十年內抵達。”他頓了一頓,“還和上次一樣,我們無法預計它來的時間,以及它會打擊地球的哪一麵。”

6號說:“被它橫掃的半球,沒人能夠幸存。”

4號說:“臭氧層再次遭到破壞,地麵又暴露在過量紫外線下。”

16號:“剛開始恢複的脆弱生態係統再次崩潰,而這一次,它麵臨更大的考驗,需要數倍的時間來自我修複。”

“而在修複完成之前,地表所有大型動物,包括人類在內,早就滅絕了。”柳林補充道。

“什麽?居然輻射打擊還能……買一送一?”我喃喃自語,絕望如同冰涼的巨石,壓在背脊上。

“報喪者楊慶海,你能想象嗎?幸存者從臭氣熏天的生態倉出來,滿心希望地開始改造鹽堿地。可新播下去的種子還沒來得及發芽,又一波致命輻射襲來,用同樣的方式把他們消滅幹淨。就像神手裏拿著一盞細菌消毒燈,輕輕按兩次開關,對他來說隻是動動手指,而對於我們……就是希望徹底覆滅的代價!”

我感到喉嚨發澀,勉強咽下一口唾沫,潤了潤嗓子:“所以……你們叫我來,需要我做些什麽?”

“我們需要你給月球拋個光。”

“嗯?什麽意思?為……為什麽要這樣做?”

柳林揮揮手,顯然已經很疲憊了:“不多解釋了,先進行表決吧。同意放棄逃生計劃,將所有資源投入月球拋光計劃的執委,請亮燈表決。”

話音落下的刹那,原本漆黑的大屏幕上亮起了幾十個數字。昏暗的會議室裏,這些光芒顯得高亢而明亮,我的眼睛被突如其來的光明刺激得流出了眼淚。

幾十年後,奪走全人類生命的那道光線亮起時,我是不是也會像現在一樣,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