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為什麽不把石牌留在地球上?要是我們早點讀到預警,早點準備說不定就能逃走了!”

我曾這樣問過柳林。那時我還在地球上,剛接受拋光月球計劃的指揮官職位,柳林私人辦了個歡送酒局,就我和他,地點在發射中心行政樓的頂樓,那裏可以模糊地望見遠處的發射塔,除此之外,四周都是荒漠。

他抿了一口酒,緩緩開口:“你忘了,信息也要依托物質才能存在,而物質不是永恒的。人類消失的200年後,人造的摩天建築缺少維護,就會在地質活動和雨水侵蝕裏倒下,最大的拱橋也在1000年內坍塌;5萬年後,玻璃和塑料這種人造材料也全部消解,所有遺跡都變得難以追溯。”

“你的意思是,無論之前的文明把預警以何種形式留在地球上,等我們出現了,也早就無跡可尋了?”

“是的,文明演化需要幾百,上千萬年,在這個時間尺度上,留不下任何信息。一塊刻著文字的石牌在地球上會被風化侵蝕,被地質運動擠入地下重新變成岩漿。即使自然沒有把它消滅幹淨,被蒙昧時期的人類找到了,估計也會被當作巫蠱一類的東西毀掉。”

“所以,上一個文明才選擇了月亮。”我恍然大悟,“月球少有地質活動,真空更是良好的保存環境。等文明掌握了登月技術,也差不多具備解讀能力了,這時找到石牌,就不會鬧出什麽笑話來。他們倒是考慮周到。”

柳林點頭,他燃起一根煙:“我猜,留下文字時的他們跟我們今天的科技水平不會相差太遠,甚至還略弱一些。誰知道呢,也可能是在月球的考察隊目睹地球災難後,死前留下石牌作為警示。”

“但……那又怎麽樣呢?到了這個節骨眼兒才搞清狀況,我們不是一樣逃不走?看來,被周期性伽馬射線暴一次次摧毀,就是這顆星球上文明的命運啊……”我喪氣極了。

柳林向煙灰缸裏彈彈灰:“還有40年,既然逃不走了,或許可以做些什麽。給地球的下個文明留下更多的信號,說不定他們就能在下一個周期的伽馬暴到來前,逃離太陽係,前往深空。”

“這恐怕很難。在同樣的伽馬暴間期裏,人類文明的發展水平和先代文明差不多,足以說明地球文明的發展是線性的。如果說,月亮是唯一適合的信息存儲點,等下一代文明有能力登月獲取信息了,射線暴就又快要來了,他們還是什麽都來不及做。”

“所以,這一次我們得試試新辦法。”柳林將煙熄滅,麵對窗外黃色的戈壁灘,一陣風吹過,從遠到近席卷起灰黃的揚塵,“你知道鏡麵自身識別測試嗎?也叫作MSR。”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你是說,進化心理學家蓋洛普的那個鏡子實驗嗎?讓動物照鏡子,看它們明不明白鏡子裏頭的就是自己……我記得除了人類以外,隻有海豚、虎鯨和一些靈長類動物能夠認出鏡子裏的自己。”

“是的,動物通過鏡麵測試,說明擁有了自我意識。另外,蓋洛普還給嬰兒做過這個測試。”

“他可真閑,”我插嘴道,“但我有個問題,嬰兒照不照鏡子,跟我要去執行的月球任務有什麽關係?”

柳林沒有理會我,繼續說:“實驗發現,6個月的嬰兒看到自己在鏡裏的像,會把他當成另一個嬰兒。但到24個月時,就知道那是自己了。在這個時間點後,他們開始理解自我和外界的關係。比如說,6個月的嬰兒聽見別的孩子哭,他的反應是跟著哭,但有了‘自我’的概念後,他會去尋找其他孩子哭的原因,甚至安慰他。”

“所以呢?”

“你還沒懂嗎?隻要人有了自我意識,就能利用自己的經曆判斷周遭情況,也開始思考自己與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關係,甚至體會自己將會死亡的必然性,他們開始團隊協作,開始觀察世界。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有‘自我’。”

我非常困惑:“就算你說得對,但自我意識這種東西,恐怕南方古猿看見水中倒影時就有了,那又怎樣?還不是茹毛飲血了400萬年?”

“古代中國人用紫微鬥數解釋一切星相,視它們為政治經濟的啟示;希臘神話裏,夜空88個星座對應神的88個故事,於是希臘人把祭祀諸神視為頭等要事;基督教會焚燒所有有悖神創論的學說,有關日心說和地心說的爭論在歐洲持續了幾百年……人類不理解星空,也不理解自己,就在彎路上浪費了太多時間。當我們被科學開蒙,嚐試用理性探索世界時,已經太晚了!”柳林變得激動,他站起,“一個人需要一麵鏡子才能看清自己,地球文明又何嚐不需要一麵鏡子呢?”

“你的意思是……文明也需要有自我意識?也需要看清自己?”我並不愚鈍,漸漸明白他在說什麽。

“是的,如果文明在鏡中看到了自己,會更早明白地球、太陽和星空之間的關係,不再把時間浪費在‘過去是誰創造了自己’這種問題上,而開始思考‘未來應當走向哪裏’。我們要造一麵地球文明的鏡子。”

“所以……拋光月球,把月亮改造成鏡子?一麵抬頭可見的鏡子?”我興奮地說。

“是的,將月亮變成一個直徑3500公裏的球麵鏡。滿月的夜晚,月球正對著太陽,從地球看月亮不會看到輪廓,看到的是鏡子上太陽的像。由於球麵鏡發散光線,它看上去比真正的太陽小,亮度也低得多,不過那也遠遠超過了過去的月亮,在夜裏看個書不成問題。”

“也就是說……太陽就是一顆極亮的星星啊!”我說道。

“沒錯。那時,因為強烈的‘月’光照著地球的夜半球,所以地球還能反射給月球一些光,月球鏡子上就映出一個暗淡的地球影像。”

“你說,會有人意識到,那就是地球的像嗎?會有人明白旁邊那顆明亮的星星,就是白天的太陽嗎?”我在腦海中畫出那樣的星空,興奮地說道。

“換一個時間,一切又會截然不同。比如原本能看到半個月亮的農曆初八,月球和黃道麵交叉,通過月亮鏡子,可以看見陽光照亮的半個地球,太陽從球麵的邊緣反射過來,亮度很弱,而且變形嚴重。雖然看不見拋光後月球輪廓,但是憑著這些月相變化的信息,就可以估計它的大小。相信我,一定會有聰明人這麽幹。”

“對!知道了月球的大小形狀,就能知道地球、太陽的大小形狀。”我接道。

“在農曆初一前後,月亮在白天出現,拋光後的月球就反射地球的白晝地區。這時,人們會在白天看見藍天上出現了一個地球的像。就算在發明望遠鏡之前,觀測者也該能模模糊糊看到,天空中有一個圓形物體,每天慢慢自轉。這個物體上的圖案表現出奇特的變形效果,我想一定有人會把這個現象和球麵鏡聯係起來,推斷出這是地球的像,進而認識到地球是球形的,並且在自轉。而且,無論什麽時候,地球的像總是在球麵鏡子正中,也會有人能因此推斷出月亮、地球和太陽的關係。”

“還有,發明望遠鏡以後,觀察空中的像,也能幫助他們認識地球。讀懂了這麵月亮鏡子,天文、地理、物理學都會……哦!還有哲學,一上來就對著一麵鏡子,天知道新文明會弄出什麽新哲學體係!”

柳林拿起桌上的一杯酒,示意我共同舉杯。今天桌上的菜本不豐盛,酒也是寡淡的,但此刻我看著手中的酒,仿佛這一杯裏,就是地球曆史上所有文人寫過的詩,所有畫匠繪過的圖。

窗外還是風沙連天,我開口問:

“說了這麽多……你覺得,未來地球上的智慧生命,真會明白我們的苦心嗎?”

“……說實話,這我也不知道。”柳林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