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伊蓮娜拖著沾了血的身子，從山崖走到海堤之上。此時那裏是整個村莊最熱鬧的地方，星際旅者們追逐落入海中的潮汐魚，據說這種小小的生物在宇宙間有極高的經濟價值。時間寶貴，它們連抬頭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更不要說注意一個正在走過的小女孩了。

這種忽視讓伊蓮娜更加膽戰心驚。她雙腳開始顫抖，她跑起來。夜色從四麵八方湧過來，一點一點地滲入她的身體，啃噬著僅剩下的力氣。終於跑到集市門口，她感到腳下一軟，整個人向前倒去，幾乎就要跪在地上。

好在，在她膝蓋著地之前，一個人扶住了她。

“蓋修。”伊蓮娜艱難地叫出熟悉的名字，“我殺了人。”

“嗯。”他輕聲回答，用雙臂緊緊把她環住。恐懼在這時達到了極點，伊蓮娜拉住他的衣角，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就連說話的聲音也帶上了顫音：“快帶我走……離開這裏……”她開始哽咽，“再也沒法在這裏待了……我殺了人，還是船長……你不知道這有多可怕……”

“我知道。”蓋修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我都知道。”

“那樣……你……我……”

伊蓮娜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在這些不成句的語言碎片之間，她終於找到了門把手，擰開了意識的大門，理性奪門而出，暫時地壓製住了恐懼。伊蓮娜發現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比殺人更讓她害怕，她甚至清晰地感覺到順著脊椎骨緩慢傳播的涼意。

“蓋修。”她努力控製自己的聲音，不讓它像剛才那樣發顫。

“怎麽了？”依舊平靜地回答。

“那把刀，是你給我的。”伊蓮娜咽下一口唾沫，“那朵潮汐花，也是你給我戴的。”

“是啊。”蓋修眨眨眼睛。

“那張紙條！那張差點讓我死掉的紙條！”伊蓮娜喊起來，“也是你留的！是你留下來的對不對！整件事都是你做的—你讓我殺了人！都是你！”

蓋修鬆開環抱的雙手，輕輕把伊蓮娜推開，又把雙手按在伊蓮娜的肩膀上。幾乎是本能地，伊蓮娜全身都緊繃起來。她幾乎是瞬間意識到，這個看似和藹的星際旅者，背後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伊蓮娜感到自己受騙了，要知道，她曾經一直把他當師長來尊重。

“我會帶你走。”蓋修說，“不，應該說，必須帶你走。”

“去哪兒？”伊蓮娜隱隱覺得，他不會帶她到她想去的地方。

“到空城去。”一向平靜的蓋修此刻眼裏閃爍著狂熱的光芒，“你聽好，那是你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人應該去的地方，在那裏所有的人都在演算路塔老師的公式，沒有人敢傷害我們，甚至沒有人能發現我們，那簡直是個天堂！計算的天堂！”

伊蓮娜盯了他一會兒，突然覺得心灰意冷，她低聲說道：“我不想去。”

“空城是一顆在陰影背麵的小行星。”蓋修說道，“和你當初的目的地是一樣的。”

可我想做的不是悶頭計算的人。伊蓮娜想，我想做的是星際旅者，和卡蘭一樣，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東西，這才是我的目的地。

失望的感覺像潮水那樣襲來，伊蓮娜想推開蓋修，馬上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但這幾乎是個不可能的幻想，蓋修的雙手瘦削卻有力，他始終緊緊抓著她的肩膀，不讓她有行動的機會。深吸一口氣，伊蓮娜本能地想在腦海裏浮現數字，她要計算公式，她要找出一個逃脫的方法，可她很快想起來，那個預測公式，就是眼前的蓋修教給她的。

蓋修顯然也預料到了這一點，他的語氣裏多了一絲威脅的味道：“怎麽，地圖師，想跟我比比看嗎？”他的語調猛地壓低了，“預測公式的話，我比你熟悉多了。”

伊蓮娜徹底地僵在了原地。她看著蓋修，目光都有些呆滯。

“你已經別無選擇。”蓋修重複一遍，“別無選擇了。”

伊蓮娜這才發現自己錯了，或許從海堤上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蓋修就已經在等這一刻—她陷入了他巨大的陷阱，像蝴蝶被蜘蛛網黏住，動彈不得。

“走吧，我們收攤了。”蓋修緊緊拉住她的手臂，“還能走吧？”

伊蓮娜被他拖著，不可避免地像木偶那樣邁開了僵硬的腳步。

現在她後悔了，思明說得沒錯，“好奇害死貓”。如果不是對卡蘭的一時好奇，她就走不到這一步。現在的她，甚至寧願被船長掐死，也不願意被綁架到那個叫空城的地方去。

就這樣被半拖半架著，她被蓋修帶上了一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