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電了,我們去南方
文/阿 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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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南方吧。有一天,張得帥突然對我們說。
當時我們正走在黃昏裏,晃晃悠悠,無所事事,無精打采。幾隻迷路的鳥兒沒頭沒腦地在高樓間亂撞。趙發財看著飛鳥,舔下嘴唇,說,好久沒吃肉了,我們把這群呆鳥打下來吃吧。他旁邊的陳美麗一聽就皺起了並不美麗的眉頭,說,發財哥,不好吧,怎麽能吃小鳥呢?我們幾個也表示不讚同趙發財的建議。趙發財出神地仰視飛鳥,說,我記得小時候,那還是在跳閘以前,我吃過這種鳥,用火烤熟的。別看它們小,肉又多又嫩,烤熟了,肉裏麵能滴下油,落在地上,泥巴吱吱地響。落到嘴裏,心吱吱地響。
他說完,回頭看我們,你們打不打?
我們紛紛從地上撿起石子,向那些鳥兒扔。我們五個人裏麵,趙發財和我的力氣最大,張得帥瘦骨嶙峋,但也能把石子扔上七八層樓。至於陳美麗和王清純,就純粹是瞎搗亂,石子壓根碰不著鳥的一根毛,還不停地大呼小叫,惹得樓上的人把窗子打開,蘑菇一樣伸出頭,好奇地看我們。
那幾隻鳥被石頭擦過,連忙撲騰翅膀。它們在磁暴中本就沒有方向感,現在被我們追逐,更加驚慌,連撞好幾次,向遠處飛去。我們窮追不舍,穿過一條條破敗的街道。
這幾隻鳥估計被終年不去的磁暴折騰得夠嗆,飛的時候,不停地撞著牆壁和玻璃。其中幾隻誤打誤撞地飛遠了,隻有一隻呆鳥,徑直飛,被我們一路追。後來我們有些累了,鳥的翅膀被砸中過幾次,也累了。它落在一處四樓陽台上,蜷縮側躺著,輕輕啄著受傷的翅膀。
它舔舐傷口的姿態甚是優雅,猶如夕陽下的黃金藝術品,我們一時看著迷了。王清純說,還是,不吃它吧?我們先後點頭,連趙發財也不舔嘴唇了,出神地看著,像是回憶起停電以前的日子。他說,好吧,讓它飛走吧,它的故鄉是天空,它應該張開翅膀,回到……
話還沒說完,四樓陽台上突然撲出來一個老人,一把抓住這隻呆鳥,塞進嘴裏。他大口嚼著,肮髒的胡子上滿是豔紅血跡。
我們大怒,對著老人喝罵,尤其是張得帥,跳著腳罵。老人一邊把羽毛從嘴裏扯出來,一邊以嘶啞血腥的聲音回敬我們。年紀大就是了不得,髒話極具藝術感,連學富五車的張得帥也罵不過。趙發財抄起一塊石頭扔過去,老人連忙躲進屋裏,我們五個蹬蹬蹬上樓,使勁踹這老家夥的大門。但這種合金防盜門遠比我們的腳和破爛鞋子堅硬,十幾分鍾後,趙發財慘叫一聲,小腿崴著了。
這個過程中,老人一直在門後麵,以優雅的髒話問候我們散落天涯的家人,文采斐然,好整以暇。
天漸漸黑,樓道裏陰沉如墓。
我們悻悻地放棄了對防盜門的攻擊,扶著趙發財下樓。街上有很多遊**的人影,三五成群,跟我們一樣,晃晃悠悠,無所事事,無精打采。趙發財一瘸一拐,不停罵娘。起風了,風中有陣陣涼意,我們都捂緊了衣領。
王清純縮了縮脖子,說,秋天快結束了啊。
這時,張得帥猛抬起頭,嗯嗯,秋天一結束,冬天就來了。我們去南方吧。
我興奮起來。南方,一個已經陌生但又多麽熟悉的詞語。自從停電,我多年縮居在這個北方城市,早已忘了故鄉的模樣。我又想起,那群呆鳥突然出現,恐怕也是要去南方過冬吧。哪怕磁暴擾亂了它們的方向感,但基因裏對溫暖的渴求,依舊指引著它們。
趙發財遲疑,問,去南方做什麽?誰知道那邊的情況現在怎麽樣了,說不定比這裏更亂。
陳美麗卻說,那可不一定,南方人性子溫和,跟你們北方人可不太一樣,停電之後,大家肯定相親相愛,一起共渡難關。
趙發財嗤道,陳美麗啊陳美麗,你說的話,你自己信嗎?
陳美麗轉而看向我,說,李平庸,你怎麽愣著不說話啊,你說,是不是南方人比北方人性格好?我記得你老家就在南方,你說,你們是不是被打了就不還手?別人打你左臉,你就會把右臉也伸過去給別人打,是不是?
我說,別人要是敢打老子的臉,老子把屁股坐在他臉上。
在我們吵的時候,王清純一直低著頭。淡淡劉海下垂。
張得帥說,你們聽我說—李平庸,你放下陳美麗的頭發—冬天要來了,而且我看了下天氣,西伯利亞的寒流正在過來,太平洋的冷風正風雨兼程,這個冬天恐怕要到零下三十度。現在沒了暖氣,我們把能燒的東西都燒得差不多了,這種天氣我們都熬不過去。我們去南方吧。
趙發財說,張得帥,你別騙我們啊。你別以為你長得帥我就不敢打你。
張得帥說,你愛信不信—哎你別動手,李平庸,你攔住他。
我連忙擋著趙發財,說,張得帥讀了很多書,肚子裏全是知識,知道胡克定律,還知道牛頓-萊布尼茨公式。他的話應該是準的。
張得帥和趙發財一直互相不對付,在跳閘以前就是,有錢人看不起小白臉,小帥哥鄙夷不良商人。停電後這些年,我們五個廝混在一起,要不是我在中間抹油,他倆早就崩了。
趙發財扶著牆,看向遠處,黑暗一點點浸上來。真的很冷嗎?他說,可是這幾年不都忍下來了嗎?
零下幾度可以忍,零下三十幾度熬不過去的。我說,就算每天吃飽了麵包,也扛不住寒冷。
陳美麗和王清純也麵露憂色。
這時,趙發財眼睛一亮,說,好,我們去南方!
我跟趙發財認識,早在跳閘前。那時,他還不叫趙發財,而是另一個經常登上商業期刊的名字。哦對,他還是我老板,運營一家前途不錯的創業公司,選址在市區CBD,每天早上端一杯咖啡,透過百葉窗俯視樓下螞蟻般的人群。有時候他還把我叫過去,點一支煙,指著那些步履匆匆的白領。在雲霧繚繞中,他對我說,人呐,還得有錢。
在趙發財還沒有錢的時候,我就已經跟著他了,看著他從在咖啡館裏騙投資人錢的羞澀青年,到叱吒商界的大肚中年。其間幾經波折,數次險些倒閉,最慘的時候公司隻剩下我和他了。其實我也隻是懶,打算徹底失業了再去找工作,但趙發財非常感激,說以後忘不了我,有他一口吃的,就不會讓我餓著。還讓我一直跟著他,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後來情況好轉,他確實沒有失信,給我股份,每年分紅,我銀行卡裏的數字到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接著,毫無征兆地,一束來自外空間的強電磁脈衝席卷全球,且持續不去。所有的電子設備全部被毀,無法修複。世界跳閘了。我們的錢隨著浩瀚的數據海洋一起消失,銀行存款不見了,勢頭良好的股票不見了,積累多年的人脈不見了。我一蹶不振,但趙發財不愧是趙發財,在所有人經曆等待、躁鬱、暴亂、絕望、麻木的階段時,他就開始悄悄積累食物和水。
他搶了好幾家超市,把貨物拖到誰都不知道的地方,然後開始等待。這一段過程他常常跟我說起。
他說,外麵的聲音可嚇人了。除了砸東西,還有殺人的,我藏在下水道裏,血滲下來,手一摸嚐一下,都是鹹的。為了一小袋過期的麵包,他們就能捅刀子。可我不怕,我知道我藏的這些東西,以後都是保命用的。躺在食物中間,我心安啊,我還睡著了。一覺醒來,爬上街,全是屍體。
我不佩服趙發財的膽大—畢竟我也是從暴亂中生存下來的,我佩服的是他的先見之明。這個男人,在文明時代能預測財富的走向,落回野蠻時代後,又能迅速切換身份,預測出社會格局的變化。相形之下,我隻是地上芸芸人群中的一個,別人等待我等待,別人暴動我暴動,別人麻木我麻木。所以我叫李平庸。
後來我和王清純在街上閑**,遇到了同樣閑**的趙發財。他認出了我,我們就結伴閑**,一起尋找食物,實在餓得受不了時,他就讓我們等等,出去一會兒,再回來時手裏已經拿著小瓶水和麵包了。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他總是歎氣說,人呐,還是得有錢。等我們吃完後,他會把麵包的包裝袋要回去。再後來,陳美麗和張得帥也加入了我們,趙發財這種及時雨般的行為依然保持著—他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建了一個寶庫,裏麵滿是水和食物。
也因為這個,他在我們這個小團體中地位最高。
眼下,我們達成了去南方的約定,各自分頭去收拾行李,他卻把我叫住了。
跟我來一個地方。他說。
我和趙發財一起,走在夜幕四合的城市街道。在之前,這種行為很危險,路旁隨時可能衝出餓瘋了的人,但現在許多小團體已經形成,互相製衡,大家締結了短暫的和平。夜裏人們休息,爭鬥留給白天。我們走在路上,漸漸看到星光。
趙發財帶我到的地方,是這個街區的各個角落。在地板下麵,在斷壁殘垣背後,甚至某棵樹上,都藏了一個勒緊的黑色塑料袋。他把袋子從隱蔽處拿出來,丟給我,我接過來,隔著塑料袋都能感覺到裏麵食物的質感。
我們各背著十幾個塑料袋,最後,來到了地鐵站。進站口已經長滿了雜草和樹枝,像是從墳墓裏伸出來的手臂,興高采烈地招搖。是的,跳閘以來,最難過的是人類,最高興的莫過於植物了。它們一度被人類驅逐,但人類沒有電之後,它們再度席卷,從農村包圍了城市。
我們撥開植物,順著已經鏽蝕的自動扶梯往下走,背後的星光一點點變暗。四周不見五指。這時,我前方出現了一圈光亮,雖然暗,但前行的路已經可以看見。跟上來。趙發財腳步不停地說。
我這才看清,光亮來自於趙發財手中的火柴。你什麽時候藏的這個玩意兒?我有些激動,好多年沒見過人造光了,趙發財,你真有幾手啊。
這算什麽,趙發財邊走邊說,隻要一天不來電,光、食物和水就是人們最缺的東西。你們還在傻乎乎等一切恢複的時候,我就開始準備了。
小小的火柴棒上,焰光一跳一跳,我們籠罩在這淡淡的光暈裏,如同被一隻奄奄一息的發光水母裹挾著,緩慢遊向深海。一輛地鐵停在進站口,車門被撬開,裏麵一片狼藉。顯然是地鐵剛進站,就跳閘了,裏麵的人撬開門跑出來。
火柴棍滅了,他又劃燃另一根。
別進去。趙發財說,帶著我繞過了地鐵,跳下軌道,沿著鐵軌往前走。光掠過我們身側這巨大的金屬車廂,勾勒出黯淡的斑駁,如同一條腐爛的鯨魚。我心驚膽戰,沿著軌道,越來越深入。不知走了多久,趙發財停下了,指著地鐵隧道中段的一個小鐵門,說,幫我把東西塞進去。
這個小鐵門裏原本是用來放置地鐵的檢測器材的,但現在,裏麵擺滿了鼓囊囊的麵包包裝袋。我們把塑料袋塞進去,趙發財關好門,舒了口氣,說,走,還有下一趟。
他之前為了應急,在城市各個角落都埋了救急食物包。這個晚上,我幫趙發財搬了五六趟,快到半夜時我跟他說累了,要回家休息。
也好,趙發財點頭,又補充說,這地方,別告訴其他人。
我問,那為什麽找我幫忙?
他說,你是我的員工啊。放心,我一定把你帶到南方。
臨走前,他又丟給我一個塑料袋,當作我明天的早餐。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吃過早餐了,每天早上都被饑餓催醒,身體倒是習慣了,但胃開始抗議。
想到明天早上醒來後可以吃麵包喝清水,心裏就莫名滿足。我把它塞進衣服裏,裹緊衣領,出地鐵後,快步往家走。
荒廢的高樓藏在黑暗裏,借著星光,隻能看到模糊輪廓。有電的時候,裏麵燈火通明,每個窗子都是小小的細胞,電梯像血管一樣不斷將人運輸。很多人拚盡一生,隻為得到這些高樓裏的一個狹小空間。但現在,跳閘了,這些輝煌的巨人正在死去,曾經寸土寸金的房間,彌漫著糞便和屍體的氣味。
這時,身後傳來稀稀疏疏的腳步聲。
誰?我回頭問,以為是趙發財不放心,說,我不會跟其他人……星光隱隱約約,一張臉在街道另一麵露出來,我眯眼一瞧,咦,王清純?
這張臉清秀姣好,籠在星光下,五官有如融化。這就是王清純,有時候你甚至看不清她的長相,但你見過她,就會有一個印象,那就是清純。你就會記住她,隔著一條街,你也能認出她。
我們一起在街上慢慢走著。從前我們這樣一起閑**的時候很多,一起找吃的,找到之後,一天就會無所事事。走路成了我們最經常做的事,她跟我講她當演員的那些事情,我也抱怨一下職場和趙發財。偶爾我們也**。但趙發財加入我們之後,她明顯傾向趙發財,後來張得帥來了,她又跟張得帥親近了一陣子。總之我在五個人裏麵,是最孤獨的一個。
但現在,我們不緊不慢地往回走,仿佛時間重回。她低著頭,跟我說,要去南方了,她有點緊張。她是個北方姑娘,沒見過南方的太陽。她睡不著,出來走走,就看到了我。
我說,很晚了,去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