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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肯定很想聽我講我和王清純回家之後的事情,說實話,我比你更著急。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男女之事,小腹裏麵總是像藏著一隻老鼠,吱吱亂竄。但作為一個負責任的講述者,在進入那個環節之前,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說說我和王清純的事情。
王清純是學表演的,畢業之後,到處參加各種電影電視劇的麵試。我跟你說,搞電影的那群人,個個是流氓。這群流氓們聚在一起,像狼一樣盯著王清純,那個時候她還不懂流氓們目光裏的含義,屢次被刷下來。整整三年,她都奔波在各大電影公司和皮包公司之間,跟她同級畢業的女孩子們,要麽已經嶄露頭角,要麽轉了行,隻有她還堅持著。後來,她終於拿到了一個低成本電影的女二號。
電影竟意外地拍得不錯,上映前拿了幾個獎,製片方覺得能以小博大,於是花重金請宣發公司,有她頭像的海報貼在各大城市的公交站牌裏;又準備了全國路演,第一站就是一座靠海的南方城市。那是她第一次去南方,特別興奮,早早地來到機場,等著劇組的同事。
但這個時候,“當”的一聲響,候機廳裏的燈同時熄滅。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架即將落地的飛機筆直砸到停機坪,火光衝天而起。她臉上依然是一片茫然。
仿佛有人拉開電閘,全世界都停電了。
起初,大家都茫然地等待,等著燈恢複光亮,車重新啟動,手機裏再次傳來聲音。但這種等待漫漫無期。後來,大家開始意識到,這次停電,可能是永久的了。
我的同事郭憂鬱卻不再憂鬱,高興地說,也好也好,我們的文明進展得太快。好不容易停一次電,大家可以停下腳步,好好想想要去哪裏。
我想,他最後應該還是沒有想出這個答案。因為兩天後,他坐在街邊,曬著太陽,被一個孩子用石頭砸破了腦袋。他對這個世界的預判遠不如趙發財,他不知道,一旦停電,文明並非停步歇息,而是會急速倒退。
先是有人瘋。他們的股票、存款、人脈,全部被清洗幹淨,流浪漢依然可以躺在天橋下曬太陽,但城市白領們失去了整個世界。然後就有人死。人們三五成群,打家劫舍,搜刮一切能吃的能喝的能殺人的。
最瘋狂的時候,隻要有人在街上露麵,四周立刻衝出來一批人,先是亂磚砸死,再搜刮一空。然後藏在街邊,等著下一個走過來的倒黴蛋。
為了自保,我和七八個男人聚集起來,也打算效仿這種行為,攔劫路人。我們窮凶極惡,個個都說自己手裏有好幾條人命。其中陳害羞說自己殺了仨,楊憨厚說自己殺人夠七,我連忙說自己殺了二十一。
我們把守住一個地鐵口,打算把每一個單獨過來的人拖進去打死。
但第一個走過來的,是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身上還染了血。我們一衝出來,看見壯漢身上鼓起的肌肉,又嘩啦啦退回去。那壯漢冷笑一聲,邁步離開。
靠,這樣下去不行!我對陳害羞說,不能再慫了。我們人多力量大,心要狠手要辣!陳害羞連忙點頭,說,對對對,剛剛是沒準備好。下一個不管是誰,看我不把他砍得質壁分離!
鼓足氣之後,我們分散在地鐵口的各個方位,嚴密布置。就算是剛才的壯漢,也自信能合而圍之。
很快,下一個腳步聲響起。
我們都振奮起來,等腳步聲邁到地鐵口時,一齊衝了出去。然後,我們都停下來了。
來人正是王清純。
我記得那是一個黃昏,斜照染紅了這座傾圮的城市。每個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長,王清純被我們圍在中央,一臉驚慌。
但更驚慌的,是我們。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清純的臉了,有著濃重金屬感的夕陽,都不能使她的五官顯出攻擊性。她膽怯,劉海微微垂下,肩膀像倉鼠一樣縮起。還有她的頭發,停電這麽久,大家都蓬頭垢麵,她的頭發卻漆黑純淨,如墨染的匹練。
我們互相看看,各自頭頂都是一蓬雞窩,不由自慚形穢起來。
最先叛變的是陳害羞,他的目光掠過王清純,衝王清純背後的楊憨厚打招呼道,哎呀,憨厚,在這裏遇見你,好巧啊。楊憨厚把手裏的磚塊丟一邊,說,害羞,真有緣啊,我隨便散步都能看到你。走,吃燒烤去。其餘人紛紛醒悟,隔著王清純,跟其他人打招呼,三三兩兩結隊,熱絡地從各個方向離開。後來我才知道,這群號稱窮凶極惡的人,之前都是從事編程工作的。一群程序員,難怪在看到王清純的第一眼,就失去了戰鬥力。
王清純仿佛透明人一樣,看著他們從四麵八方衝過來,愣了愣之後,他們又結伴從四麵八方離開。最後,隻剩下我和王清純站在黃昏的街道上。
我也沒回過神,提著半塊磚頭,在晚風中左顧右盼。王清純朝我走過來,說,我餓了,你有吃的嗎?
我扔下磚頭,拍拍手說,不早了,去我家吧。
我和王清純就這樣混到了一起。我們分享寥寥可數的食物,躲避發瘋的人,看城市的鏽跡一點一點變深。
再後來,人死得足夠多,大家也打累了。幾個大團夥彼此威脅,不再有人隨意動手。所有人都想重建秩序,所以秩序就一直重建不起來。大家開始上街,晃晃悠悠,無所事事,無精打采。
我跟你介紹我和王清純認識的過程,並沒有什麽高深莫測的目的,就是想說明王清純的好看,免得你覺得我騙你。你想想,我騙你做什麽呢,我都要去南方了。一個打算去南方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現在,你知道王清純很漂亮了,那我繼續跟你說我在深夜裏遇見她的事情。這樣會使我的講述更加**,你瞧,我的目的從來這麽簡單。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王清純起床後,把趙發財給的那點早餐吃了。接下來,我們再討論去南方的事情。王清純問我南方是什麽樣子,我問她,你就算真沒去過南方,以前在電視上沒見過南方嗎?她遲疑了一下,說,見過,但是停電那麽多年,都忘記了,你還記得嗎?
聽了這句話,我也愣住。我的記憶裏也沒有了南方。
南方人吃飯用碗不用碟。我絞盡腦汁,說,那裏還很溫暖,冬天路邊都會開花。
王清純聽了很高興,走來走去,又說,那太好了,我都迫不及待想去南方了。
但我們都要等趙發財收拾好一切,畢竟,沒有他的食物,我們很難撐過貫穿南北的千裏路途。我們等到傍晚,斜陽下沉,晚霞淒豔,我看到遠處的一個湖泊裏,水麵金黃的波光泛動。我說,我們去打水漂吧?
我和王清純先是來到湖泊不遠處的一個鋪子,推開門,把貨倉裏的一堆堆的手機包裝盒抱到湖邊。我們坐下來,拆了包裝盒,把那款號稱最薄的蘋果手機拿出來,手腕一旋,手機便在湖麵上打著漂兒,不斷遠去。
這個打發時間的辦法,是我和王清純偶然發現的。我們在尋找食物時,發現了附近的一家手機零售店,早已人去店空,但貨倉裏碼著整整齊齊的手機。這些昂貴的電子器材,在斷電時代一文不值,但我們開發它的新用處—打水漂。真的,用手機打水漂特別順,隨便一甩,都能打出十幾個漂兒。不信你現在就可以拿手機去湖邊試試。
我們就這麽甩著手機,有一搭沒一搭閑聊。斜陽很快消逝,暮色從四麵八方圍過來。王清純突然說,平庸,我們去南方吧。
嗯,我點頭說,是啊,我們要去。
我是說,就我們倆去吧。
我一愣,抬起頭,看到王清純在暮色裏的臉。最後一抹霞光從她額頭劃至嘴角,然後湮滅。她的臉即使被黑暗包裹,依然有不可方物的美感。我回過神來,問,你說什麽?
她沒有回答,看著我。
可是,我們不是跟趙發財他們說好了嗎?
王清純說,趙發財不會帶著我們的。而且陳美麗這個人,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陳美麗。
張得帥又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李平庸。
我第一次聽到王清純對我說這樣的話,她聲音裏的溫柔伴隨著夜色,彌漫四周。我心口一熱,說,好,就我們倆去南方。那是我的家鄉。我們可以在南方落地生根。
那你把趙發財藏食物的地方告訴我,我去弄我們在路上要用的食物。然後趁天沒亮,一起出城,往南方走。王清純說。
我說我自己去找趙發財要食物,但王清純阻止了我,她說她去要的成功率高很多,讓我在這裏等她。於是,我告訴了她地址,留在湖邊,看著王清純的身影一點點融入夜色,漸至消失。我在黑暗中把手機扔向湖麵,“噗噗噗”的水漂聲傳來,我卻看不到絲毫漣漪。
一直等到天亮,我都沒有等到王清純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