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代表勝利
文/陳楸帆
第三十四屆奧林匹克運動會是人類曆史上首屆在虛擬現實空間舉辦的奧運會。為此主辦方特地重建了奧林匹斯山作為主會場,當然是以比特和光纖作為磚瓦。
如果按照開幕式當天接入“奧林匹斯山”的最高同時在線量計算,這應該是史上參與人數最多的儀式,無論以何種標準衡量。當然隻有部分信用額足夠高的用戶能夠讓自己的數字化身出現在會場—盡管那是一個從數學意義上能夠無限擴展的虛擬空間。絕大多數免費用戶隻能以一個擁有六自由度卻不占據任何像素的單維度點存在著。他們能夠自由移動視線,看到所有允許他們觀看的場景,但是沒有身份,無法交流、互動,自然也享受不到額外信道傳遞的感官體驗。
每一個化身背後都有一萬個鬼魂,無論他們是以宙斯還是Hello Kitty的形象臨在。
Q便是這三十萬特權階級中的一個,他給自己選擇的化身糅合了Kraftwerk/明和電機/斯波克大副的特質,一股濃濃的性冷淡+工裝宅氣息,並深以此為傲。Q的化身先是出現在萬尺高空,並由彩色光線牽引以拋物線勻速降落,觀眾可以看到飄浮在空中的巨型奧林匹斯山全貌,它緩慢自轉,金光閃亮,融合了佛羅倫薩抒情畫派與各種虛擬感官實驗,展示著全球數字藝匠的精湛技藝與奇思妙想。
Q感到一陣可控的眩暈,腎上腺素略微上升,他將保持久違的興奮直到落入會場,這是精心設計的由真實世界進入虛擬世界的轉場方式用意所在。
在他看來,這種超大尺度的古羅馬式圓型場館顯得想象力貧乏,尤其是不習慣這種過分擁擠熱烈的氛圍,於是他屏蔽了所有其他用戶,四周所有的化身變得透明,淡入背景,隻剩下孤零零的Q觀賞著這場盛大的典禮。巨大虛擬偶像在空中表演,扭曲變形,隨著電音節拍解體成無數分形小人,濺射到幸運觀眾身上,成為一枚虛擬徽章,可換取某種現場特權,比如VIP房的一分鍾窺視權。
這場虛擬奧運會成功申辦之前經曆了漫長的倫理與技術論證。
支持方認為人類曆史上從來不存在Fair Play這件事,在基因、金錢與科技麵前,所謂公平競賽隻能是一種自欺欺人的道德幻覺。而虛擬現實可能是唯一通往Fair Play的險途。當所有選手都拋棄了肉體及物理世界的所有羈絆,並通過統一標準的腦機接口進入虛擬賽場時,所有艱苦卓絕的重複練習,所有經年累月的血與汗,都將化為經過轉譯的神經衝動信號,操控著從絕對意義上毫無二致的數字化身,在無人曾抵達或習慣的空間裏競技拚搏。
他們說,這才是真正的公平。
Q並不這麽認為。
他堅持正是因為人類肉體的種種瑕疵,才讓所有的努力顯得如此真實而有意義,而隻有真實的才是美的。在虛擬世界裏,人們隻會關心你的化身,並推斷你的階層、性格、愛好、取向……一切。這甚至比消費主義的標簽崇拜還要虛偽,因為在這個空間裏,所有一切都是對真實世界的虛擬,化身崇拜是對虛偽的虛擬,是雙重否認卻又無法建立任何新的情感連接價值。看一群被閹割掉個性的虛擬選手爭奪虛擬金牌是多麽無趣而諷刺的行為。
但反對者們並沒有改變潮水的方向。
就像那些運動員盡管還保留著現實國籍,但同時更加突出的是他們的虛擬歸屬地。在這片理論上可以無限分割疊加的比特空間裏,用戶們自由地聚集部落,建造帝國,甚至由於化身的AI托管機製,可以同時擁有多個化身。這讓整個運動員入場陣列在Q麵前仿佛是一團乍聚還散的發光鳥群,不斷地幻化出各種排列組合。
在這場由Q獨享的奧運會開幕式上,他無比焦慮地等待著某一個決定性的瞬間。他的同夥正在現實世界裏籌備一次同步襲擊,擊潰維持這個龐大虛擬王國的重要數據傳輸節點,沒有附帶損害,沒有現實傷亡,沒有政治訴求,隻有為了實現真與美而達成一致的虛擬勝利。他甚至在腦海中想象著媒體如何將他們描繪成一群激進主義者,卻甚至未曾了解他們的真實生活,了解Q是如何在一次炸彈襲擊中變成高位截癱,並在虛擬現實入口前飽受歧視,隻因為信用額不足。
Q眨眨現實中的眼睛。數以十萬計的數字化身重新填滿了現場。
至少在末日來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