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告別

文/陳楸帆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早上,麗達從被窩裏翻過身,看著我在鏡前係領帶,她的眼神有點迷茫。

“什麽?”

“我做了個夢。”她遲疑著,尋找著合適的表達方式,肩部漂亮的弧線在晨光中閃爍。“我夢見你要離開我。”

我笑了,但又馬上收住。我正了正領帶,坐到床邊,俯身給她一個深吻。

“我永遠,永遠不會離開你。除非我死了。”

她的表情告訴我,那正是夢裏出現的景象。

我當時告訴自己,夢總是反的。麗達的夢沒有成真,事實上,比那要糟得多。

×××

事情發生得毫無預兆。一陣疼痛突然攫住我腦子裏的某個部分,像是咽下一大口冰激淩,像被沒剪指甲的利爪鉗住,鬆開,然後再更用力地鉗住。財務報表從我手裏滑脫,白花花地散了一地,安關切地問我:“沒事吧?”“沒事。”我敷衍著蹲下身撿起那些紙片。

我打算上樓把它交給老板。在爬樓梯的過程中,我覺察身體的肌肉機械而僵硬,我盡量緩慢地踩上每一級台階,同時抓緊扶手,但在此過程中,我似乎正從身體以外觀察著自己,那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某一個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人形傀儡。

那個傀儡把材料交給了老板,然後把自己關進廁所的隔間,以為這樣就能緩過來。

頭疼得更劇烈了。然後像是一瞬間,整個世界開啟了靜音模式,所有細微的嘈雜的聲響都不見了,我能聽到的所有聲音隻是心底的自言自語。“沒事的,很快就會沒事的。”

自我安慰失效,情況變得越來越糟。我感覺不到身體的邊界,像是與這廁所隔間的合板牆壁融為一體,我在膨脹,不停膨脹,變得無比巨大,仿佛占據了整個3.5米層高的空間,甚至溢出這座建築,向著宇宙深處進發。

我試圖站起來,卻發現雙腿根本不聽使喚。我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機,手指卻僵硬得無法握緊。

好不容易打開撥號界麵,我發現自己竟然無法讀懂那些名字,那些本應熟悉的名字,此刻卻像一堆堆亂碼,毫無頭緒,我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恐慌。“我這是怎麽了!”

我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我無法認出那些文字,但能記住那些顏色和形狀,知道哪個按鍵代表最近通話記錄,上一個接聽電話是來自公司前台的包裹通知。

我按下按鍵,期待那個無比甜美的聲音出現,拯救我的性命。

“嗚嗚……嗚嗚嗚嗚。”

聽筒中傳來類似於動物嗚咽的吠聲。

“救命!我在8層廁所,找人來救我!”

我不顧一切地大喊,可從我口中傳出的,卻是同樣的嗚嗚聲。我絕望了。我揮起僵硬的手臂,砸向隔間的門,期望有人能夠聽見。

門被砸開了,我由於用力過猛撲倒在地,感覺不到疼痛,隻是寧靜,超乎尋常的寧靜,像是所有的壓力與煩惱都離我遠去,不複存在,有那麽一刹那我竟然覺得這樣也挺好。

終究有人發現躺在廁所地板上的我,如此狼狽。

我被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推進急診室,我能看到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在我身上忙活著,巨大的無影燈吞噬了我的最後一點意識。

我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麗達。

×××

我還活著,某種意義上。

我的身體無法動彈,但還有知覺,腦袋不太疼了,但似乎浸透在一片噪音的海洋中,無法分辨哪些是有用的信息。我無法控製舌頭和聲帶,能眨眼,能看見一個女人跪在我的床頭,握著我麻木的右手,她的眼睛裏有**在滾動,她仿佛在說些什麽。

我花了5分鍾來回憶起這個女人,這個從5歲起就進入我生命的女人,麗達,我的愛。

醫生和護士出現了,他們給我來了一針,噪音消失了。

“曉初!你覺得怎麽樣?”那是麗達帶著哭腔的聲音。

我的喉嚨一陣發緊。

“王先生,非常抱歉,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可能不是什麽好消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這是那個醫生,他拿出一個平板顯示屏,上麵出現了一個大腦的形狀,被分隔成不同顏色,中間出現了一個紅點,紅點慢慢擴散到鄰近的區域。那是我失靈的大腦。

“由於突發性的血管破裂,導致你的基底動脈腦橋分支雙側閉塞,雙側皮質腦幹束與皮質脊髓束均被阻斷,外展神經核以下運動性傳出功能喪失,你的意識清楚,但身體不能動,不能說話,你的眼球可以上下轉動,不能左右轉動。”

我試了試,果然如此。

這不是那該死的《潛水鍾與蝴蝶》嗎?

“閉鎖綜合征。類似,可還不完全一樣。”

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醫生指了指旁邊。

你他媽不知道我腦袋動不了嗎?

“對不起我忘了。現在的技術已經不需要靠眨眼運動來逐個拚寫單詞了,我們可以根據你的語言中樞神經電流合成信息流,當然,也可以人工合成語音,隻要你不覺得別扭。”

我想我需要時間適應適應,你剛才說什麽不完全一樣。

“現在才是真正的壞消息。由於某種非常罕見的原因,你的大腦外圍皮質功能正在逐步喪失,你的知覺會一個個地被關閉,首先是嗅覺,最後是觸覺,你的意識會漸漸模糊,直到進入昏迷狀態。”

植物人?

“很遺憾你說的沒錯。”醫生深深吸了一口氣,麗達的臉背了過去,顯然她早已知道這個事實。

我還有多長時間?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根據你的情況,我們推測你還有一到兩周的時間,辦法嘛,倒是有,不過需要冒很大的風險進行開顱手術,而且根據你的保險記錄……”

而且什麽?

我突然醒悟過來。

而且很貴對嗎?

我很清楚我們沒有錢,沒有那麽多錢,我沒有,我父母沒有,麗達更沒有。可如果我作為植物人活下來,花費將是個無底洞,我會拖垮他們的此生,甚至來生。事情本不該如此,至少不該來得這麽快。

我可以死嗎,醫生?

“不!”麗達憤怒地拽著我的病人服,“我不許你死!王曉初!不許!”

“很抱歉,安樂死在我國目前法律下是違法的。”

求你了。解脫我們吧。

醫生搖搖頭,離開了房間。

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

麗達捂住嘴逃出病房。我終於理解他們不啟用語音合成裝置的良苦用心了。

×××

那些軍人來的時候,我正在進餐。

由於吞咽肌已不受控製,我隻能通過食道直接吸入流質,反正我的味蕾也已不起作用了,用想象力為那些黏稠的物體賦予美味,這確實是件有難度的事情。今天是宮保雞丁和蔥爆羊肉,我津津有味地含著那根塑膠管。

來了三個人,中間那位明顯是頭兒,他嘴上叼著一根煙。

“請不要在病房抽煙。”麗達毫不客氣。

“沒關係,我想幾位長官也不會大老遠跑到這兒來過煙癮。”他們覺得我的精神狀態已經趨於穩定了,於是為我開啟了語音合成功能,采用的是一位中年男播音員的波形,以至於每次說話時我總以為誰家打開了新聞聯播。

定製自己的波形也是可以的,隻是很貴。

他們出示了證件,並要求麗達回避,因為“以下談話涉及高度軍事機密”。

麗達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我翻了個白眼表示“沒事的,去吧”。

兩名低階軍官隨同她一起退出了房間。

他並沒有做自我介紹,似乎覺得沒這個必要,也許是軍人開門見山的習慣。

“答應我們的條件,你或許還能活下去,我是說像個人一樣有尊嚴地活下去。”

“什麽條件?”

“三周之前,我們的‘哪吒號’科考潛艇在菲律賓海溝上方放出無人偵測器,對約10375米深的溝底進行鑽探取樣,恰好遇上俯衝板塊運動所引發的淺源地震噴發,於是對噴射物質也進行了采集。我們在其中發現了某種未知的蠕蟲類生物,由於未及時進行增壓保護,它一直處於類休眠的防禦狀態,也可能是命不久矣,但是……”

他停頓了片刻,似乎又在腦子裏做著選擇題,這回他覺得有必要讓我知情。

“我們從中發現了智慧跡象,某種有規律的神經信號傳遞,某種意識拓撲結構。”

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愛講笑話的人。我努力思考著這重大發現與我可能存在的聯係。

“所以我們首先從地內而不是地外發現了人類之外的智慧生命。我隻能說,一切都是未知數。”

“你們要我做什麽?”

“我們要你作為人類的大使與它進行交流。”

在意識裏,我不懷好意地大笑著,但從表麵上看來,僅僅是眼球冷靜地翻滾了兩下。

“為什麽是我?怎麽交流?作為一個植物人?”

作為一個軍人,他極好地控製著自己的語調,似乎早有準備,他說出了一個我早有耳聞卻不明究竟的名詞:“開竅計劃”。最早得知這個計劃還是作為一道高考試題的閱讀材料,科學家們希望通過對腦神經活動的編碼與轉換實現電信號的輸入/輸出,真正成功製造出腦機接口。那道題我答得很爛。

腦機接口從來沒有實現。

而照那位軍官的說法,我們實現了更有意義的技術,超越語言基礎的個體底層意識的“融合”。不同語言之間存在不可通約性,比如英語的“sweet”和漢語的“甜”是否指的是同一種味覺刺激,無從知曉,但對於同一種物質,比如“糖”,所引發的神經衝動拓撲模式,卻可以劃歸為一類。

“開竅”可分為“出竅”與“入竅”,當A的意識被完全模製到B的意識中時,他所感知與理解的世界,便是B所感知與理解的世界,完全超越了語言與文化的隔閡,實現了本體論意義上的“融合”。

這項技術最初在冷戰中用來對戰俘進行情報偵查。

“別問我具體是怎麽實現的,我不是那些瘋子。”

“可為什麽是我?”

“你以為你是第一選擇嗎?哈!我們已經燒壞三個‘燈泡’了。”軍官眨眨眼睛。

他們不知道人類大腦與蠕蟲大腦是否具備可融合性,他們隻是假設既然存在於同一個行星上,便具有一定程度的同源性。很顯然,他們的考慮欠周全。人類大腦通過左右半球對信息進行分工處理,而蠕蟲似乎並沒有這項設置,它的全腦模式瞬間燒壞了三名精英的腦橋和胼胝體。

而我的腦橋原本就是失效的,你沒法燒掉一個原本就壞的燈泡。

“你沒有任何損失,之後我們會付你的手術費,植物人可沒法提供有用信息。萬一,我是說萬一手術失敗的話,我答應你,不會讓你的家人受罪。”

我自然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我需要做什麽?”

“家屬簽字。”他從文件袋裏取出一疊紙。

我想我別無選擇。

×××

我被換到了特護病房,每天有警衛站崗的那種。據說原本應該把我空運到某個絕密的封閉軍事基地,但考慮到我隨時可能崩潰的大腦,幾經周折,上級終於同意將實驗地點挪到所在醫院,自然全體醫護人員同時進入了高度戒嚴狀態。

視力下降得很厲害,精致的麗達在我眼中變成邊緣粗糙的像素塊,她不知疲倦地按摩著我的全身,似乎如此就能延緩喪失意識的進程,隻是收效甚微。

那個吳姓軍官花了不少力氣說服麗達在協議書上簽字。

他向她解釋為何現在不動手術,如果現在把我腦中淤積的血塊取出,很可能在“融合”的過程中像之前三件犧牲品一樣,神經聯結被衝擊垮斷,提前變成植物人。所以,必須在執行完任務之後,在顱內壓升高到極限之前,進行開顱手術。

“為什麽必須執行那項任務?”麗達近乎幼稚地質問。

“女士,我們不是慈善機構,您的丈夫也不是……”他很識趣地把後半句吞了回去。

我凝視著麗達,希望能把每一個像素都刻入失靈的大腦溝回裏。我看得如此用力,以至於眼瞼開始抽搐,淚水無法控製地溢出。

她簽下了名字。

軍官沒有告訴她的是,我有極大的可能在任務過程中引發神經退化,產生認知障礙,加速記憶缺失,也就是早發性阿爾茲海默病。如果發生那種情況,她將會得到保險額度之外的一大筆錢作為補償。這些寫在補充條款裏的內容,我想還是不要讓麗達知道的好。

我想我是個自私的人。

身體在移動,光線從眼簾上掠過,有人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指甲嵌入肉裏,似乎要長進我的體內。我知道那是麗達,幾股強力將她拽開,指甲在皮膚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疼痛,我竟然還能感覺到痛。

這痛或許便是我與她在這世間僅有的最後一絲聯係。

門關上了。注射,插管,電極,頭盔,倒計時。

我漂浮起來,像是天線突然扳正了方向,所有的感官澄澈銳利遠勝以往。我麵對麵看著自己**的肉體以及並排著的那個密閉金屬箱。這不是真的。這隻是大腦產生出來的離體幻覺。我還好好地在自己的軀殼裏,等待著那場荒誕的實驗。

有那麽一瞬間,我竟然產生了掙脫困局去尋找麗達的念頭,然後一股強大的吸力襲來,我急速縮小,穿透那個金屬箱以及數個夾層,我看到了它,那麽脆弱,那麽渺小,像一堆胡亂凝結成型的白色灰燼,無法分辨哪端是頭部,哪端是排泄孔。我進入了它。

那個我所熟悉的世界永遠消失了。

×××

人類語言已無法表述我所處的狀態。

我無法看見,卻不是黑暗,無法聽見,卻不是寂靜。似乎除了觸覺之外的其他感官都被悉數剝奪,無法遏製的恐懼如潮水般衝擊著理智,我開始明白為何前麵三個人會喪失意誌。一切都在混沌之中,感受陌生而強烈,甚至比五官健全時還要豐富敏感,但是你卻無從把握其含義,所有與信息對應的意義都斷裂了,留下的隻是刺激本身。

最初的狂亂之後,恐慌逐漸消退,這是否就是我那顆殘缺大腦的稟賦?

我醒悟,這便是它所感受到的世界。

它移動了起來,一種體積感占據了意識中心,溫暖的流體標誌出前進的方向,體下傳來細膩的顆粒摩擦感,甚至能覺察地麵微小的紋路與振動。盡管隻有觸覺,但其細膩的層次感竟絲毫不遜於人類的五感,我能體會到自己的意識與它緩慢磨合,對接,融入。事情的進展比想象中快了許多。現在,我能借助纖毛的顫動掌握周圍空間的大致情況,但卻始終無法掌握軀體的對應部位,沒有四肢,沒有前胸後背,沒有頭部,也沒有脊柱,隻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整體感。

殘存的人類理智告訴我,這是在十數公裏深的洋底岩層中,沒有光,也沒有空氣,所謂的食物也許就是厭氧嗜熱的微生物,拓撲融入幫助我適應了極大的壓強,可存在本身並不體現任何的文明或智慧,它隻是就這樣發生了。

它向前移動著,我探知這是一條粗淺的溝道,有著預定的方向,每隔一段距離會有分岔口,地麵的凸起會有些微的差異,然後它會選擇某個方向,繼續前進。

我假設這是某種道路係統。

那麽它是有意識地選擇目的地,它要去哪裏,它是否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們為何會從醫院的手術室來到這裏?我毫無頭緒。

它來到一塊稍微空曠的區域,身體的某部分延伸出去,在一根棍狀物上摩擦著,我能感受到其上細微的顫動被吸收到體內,同時帶來一種欣快感。我猜這是用餐環節。

纖毛覺察到附近有另一個個體在緩慢靠近,它們身體的某一部分相互貼合,如同雙手緊握,接觸麵上有複雜的褶皺,之後一種熟悉感傳來,我想它們互相認識,那褶皺或許便是姓名。

它們似乎在交談,接觸麵上浮現各種隆起、顆粒與紋路,又迅速地褪去,如同一場潮汐在瞬息間反複衝刷著岸邊自動增殖的沙堡,在一陣密集交流後,雙方都恢複了平靜。

然後我感到了憂慮,從棲居的這具軀體中傳來的深深憂慮。

科學家們對了,科學家們又錯了。

我與它的感官相連,共享大腦皮層最基礎的刺激與反應,甚至,一些情感的波瀾,如果能夠形成所謂對位拓撲結構的話,但我無法理解抽象的概念,我無法體會那些超越了感官層麵的思考與湧動,沒有哲學,沒有宗教,沒有道德,隻有世界的表象。

我像個附身的幽靈,飄**在這無解的世界,更絕望的是,作為人類的自我意識在漸漸模糊、衝淡,我的時間無多了。

唯一的救命稻草,也許隻有回憶本身。

在我忘記麗達之前。

×××

我和麗達,是不被祝福的一對。

5歲那年,我們曾有過短暫的相遇,那是在一家兒童醫院的走廊裏。我們被各自的母親拽著,迎麵擦身而過。我記得那股淡淡的牛奶味兒,在刺鼻的消毒水氣息中稍縱即逝,我記得那晨光中蛋青色的牆壁,我記得她的栗色頭發和蒼白膚色,我記得,並堅信,我們會有再次重逢的一天。

那一天,醫生告訴我母親,由於某種先天性基因缺陷,我患上阿爾茲海默病的概率是83.17%。

當時的我,對於這種平均發病年齡在65歲的疾病一無所知,我隻知道,在頭發脫落、牙齒鬆動之後,會有很嚴重的事情發生。就像在路牌標誌上前方100米處有陷阱,可你並沒有別的路可走,而你在這條道路上所遇到的崎嶇也不會因此有半分減免。

上天是公平的,母親總這樣教導我,我信了。

她給了我一個快樂而漫長得似乎永遠不會完結的童年。據說小孩子覺得度日如年,是因為大腦中存儲的記憶長度還很短,因此每一天體驗所占的比例高,而隨著年歲漸長,每24小時所經曆的信息刺激在記憶中的比重逐漸下降,於是光陰似箭,於是蹉跎。

在我的腦海裏,始終存在著一個65歲的時間點,我近乎病態地糾結於這中間約60年21915天的距離,像個明知道自己會在終點線前摔倒的馬拉鬆選手,卻不得不去膽戰心驚地邁開每一步。

有時候我寧願陷阱就設在離起跑線不遠處。

你永遠不會懂得那種感覺,沒人懂得。

我們重逢在大學入學前的體檢,另一家醫院。世間果然有些東西超越了理性和時間,在10年之後,我們一眼就認出了彼此,宛如上天的奇妙旨意。我看著她不變的栗色頭發和蒼白膚色,隻知道笑,她已經出落成一個足以讓人心跳失速的漂亮女孩。

那是一段瘋狂而刻骨銘心的時光,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我們彼此相愛又彼此折磨。每次在**頂點麗達總會問我:“你會娶我?”而我總是保持沉默或打岔開去,我不能讓她知道我有多麽難以遏製地想要擁有她,我不能把一顆定時炸彈綁在她的人生上。

這種折磨持續了4年之久,幾乎抵消了哲學專業帶給我的所有快樂。

畢業典禮那一天,她穿著學士服,走到我麵前,神情出奇地嚴肅。

她說:“我再最後問你一次,你會娶我嗎?”

我知道她麵臨著選擇,申請出國或者留下來。看起來她的決定取決於我的答案。

上天真的是公平的嗎?我的心底在痛苦地嘶吼,卻不得不努力維持表麵的平靜。

我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她可以打我罵我,甚至一語不發轉身就走,從此消失在我的生命裏,哪怕我為此抱憾終身。

我竟然那麽堅定地篤信那是為了她好。

我睜開眼睛,一張檢驗單幾乎貼在我臉上。

“是因為這個嗎?”她顫抖著說。

那是我5歲那年的基因檢驗單,可為什麽會在麗達的手裏?

“我去了你家,跟你媽聊了很久。”她的眼淚掉了下來。

我咬咬牙:“你能想象有一天一覺醒來,我看著你,卻認不出來,甚至連之前的所有記憶都完全喪失嗎?我愛你,我不能害你。”

另一張檢驗單出現在我眼前。

“王曉初,這樣能扯平嗎?”她幾乎是喊了出來。

我呆住了,看著另一張單子上熟悉的英文縮寫和數字,她竟然和我一樣,患有那種罕見的先天性基因缺陷。

上天是公平的,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

除了擁抱,除了親吻,我想我別無選擇。

從那天起,兩枚炸彈被緊緊地捆在了一起。我們甚至開玩笑,打賭誰的腦子會先出問題,另外一人就必須拿保險賠付去幫他或她實現人生願望。願望被各自寫在紙上,封裝到瓶子裏,埋在某個花盆的泥土下。

我們以為還有很多時間,我們從來不互相告別,哪怕道聲晚安。

人生充滿了不連續的單獨概率事件,我們忘記了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

×××

那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如同麗達的手掌滑過我的身體,但要緩慢上千倍,你能感覺那種微弱的酥麻一寸寸地移動,從表麵到內裏,沿著一條既定的軌道勻速前進,抵達某個終點,又以同樣的速率回到起點。

開始我以為那是思念造成的錯覺,直到兩個循環之後,我才醒悟。

這是它的時間感。

如同從丹田出發,經**,過肛門,沿脊椎三關,到頭頂,再由兩耳頰分道而下,會至舌尖,沿胸腹正中下還丹田的一個小周天。

一個周天便是地球自轉一周,一個晝夜。

我猜想那是類似鴿子辨識方向的功能結構,能夠感應地磁場與重力的變化,畢竟這是在地球表麵之下十數公裏的深淵,地磁感強度會明顯得多。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從未想過時間能夠以肉體的方式進行標識。我努力地將沿途的敏感點與人體部位虛擬對應起來,哪怕不那麽確切,卻可以幫助我掌握時間。我將額頭作為0點,4點時到鎖骨,6點到胃,8點到臍,12點到肛門,然後再反方向運行。

我用身體建起一座鍾樓,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以前隻知道味覺與嗅覺能觸發回憶,但當其他知覺被悉數剝奪之後,代償作用強化下的觸覺竟與記憶產生了如此隱秘而強烈的關聯。

兩點半走過我的下巴,恍惚間仿佛顛簸在父親涼硬的單車後架,那是我幼兒園每天必經的旅途。

7點和17點在幽門處,我在學校跑道上反複摔倒,膝蓋在灑滿煤渣的地麵上磨出無數血肉模糊的傷口。

11點前後5分,我在麗達的身體裏不知疲倦地奮力衝撞,那是我倆的**。

關聯之間找不到任何邏輯,似乎是隨機布下的錨點,任意鉤沉,但每當我到達記憶點時,那具蠕蟲身軀的深處便會傳來陣陣不安或**。我這才想起,我能感知到它所感知到的,反之亦然。

我們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麵,互為一體又永難相見。

我能感受到它的困惑與不解,竭力思索尋求答案,但不知這是否也是我自己的情緒折射,就像兩麵平行的鏡子,源頭無窮無盡。我開始明白所謂“融合”的含義,但卻陷入了更深的孤獨的困局。

它似乎找到了方法。

某種知覺在迅速膨脹,其他感官蜷縮到次要的位置,那是觸覺裏的一個分支,我隻能一一排除那些我所熟知的,不是形狀、冷熱、快慢、質地,像是整個軀體被包裹於一枚無比巨大的蛋黃中,你能感到四麵八方傳來有節律的震顫,一種均勻的壓力遲滯而堅定地迫近,仿佛有一隻巨手捏著這枚雞蛋,而它將無可避免地走向破碎。

世界便是這枚雞蛋。

我被那種巨大的壓迫感深深震懾了,同時也理解了它與時俱增的憂慮。這個個體到底在它的社會中扮演著什麽角色?倘若用人類的眼光來看,會為世界末日憂心忡忡的無非幾種人,科學家、哲人、瘋子。

但願它不是最後一種。

它在軀體上向我展示了一條觸覺線路,似乎是由肌肉和皮膚的緊張感連續而成的,看來它們對感官的控製已極盡精微。這是極其奇妙的感受,在體內形成的立體地圖勾畫出清晰的空間方位感,它用一個刺激點表明我們所在的位置,如果我理解得沒錯,我們正處於地殼岩層的隙洞中,而目的地是一個相對高點,接近以體表為象征物的上方岩壁,不是山峰,更像一座高塔。

它用一種略帶戰栗的敬畏感來描述那個高點。

我突然明白了,它是個住持或神父,總而言之,是信徒,而高點便是它們社會中與神溝通祈禱之地。它需要神的啟示,解答關於世界崩壞的預感,還有我,一個附在它身上的沉默幽靈。

那是一條漫漫長路,不知道我的意識還能不能撐到終點。

像是感知了我的憂慮,它將那條線路拉直開來,比附到體表時間線上,大概是三個單位長度,也就是一天半的樣子。我震驚於這種能夠同時表達空間與時間的智慧語式,這是習慣於以聲音與視覺溝通的人類所未曾掌握的技能。或許我還有機會。

我發現我已無法回憶起麗達的麵孔,一些感覺的殘片漂浮在意識中,卻無法找到對應的感官去重現。我還保留著她的體溫、皮膚的觸感、擁抱與親吻的混合物、發梢拂過臉龐的瘙癢、濕潤的氣息、手臂上最後的一線疼痛。

我知道這些都將無法挽回地逐一消逝,甚至這個人,這個名字也會像水麵的皺褶,平複如不曾存在過。

再漫長的曆史,再強大的國家,再深刻的思想,都會在時間洪流中煙消雲散,何況兩段人生短暫的交疊。

可我甚至沒來得及說再見。

它是對的,我能做的隻有祈禱。

×××

我知道這是個夢。這個夢曾無數次地出現,我從來沒有讓麗達知道。

起因是一個早晨,我如常般先起,洗漱之後在衣櫃中挑揀。我看見穿衣鏡中的麗達緩緩轉過身,麵向我,卻是滿臉的迷惘,然後,出乎意料地,她放聲尖叫起來。我慌亂地扔下衣服,捧著她的麵孔,問她哪裏不舒服,可她口中卻隻是喃喃重複著三個字。

“你是誰?”

“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

我心裏一沉,閃過的隻有那個病症的英文縮寫,定時炸彈提前引爆了,而我們都還沒做好準備。我絕望地拿起電話,近乎崩潰地抓著頭發,卻不知該向誰求助,仿佛自己是世間僅存的人類。這時穿衣鏡中的麗達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從背後把我一把抱住。

“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的。”

我一觸即發的憤怒卻在這句話裏融化無蹤。此後,這個場景會時不時地在我的夢境裏重播,不管我在入睡前與麗達多麽纏綿多麽親密,但在夢中,所有的理智都被一句“你是誰”徹底擊潰,然後放大了無數倍的絕望、悲傷與孤單慢慢沒過胸口,直到因呼吸困難而赫然驚醒。

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夢的內容。

沒想到這竟是我在這個觸感世界裏唯一清晰的聯覺記憶。

我學習著如何與它溝通,盡管仍然不得要領。對於它來說,這可能跟自言自語一樣正常,但也可能像妖魔附體一般恐怖。感受著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浮現各種凸起,伴隨著莫名的情緒湧動,卻不知其中含義,如果是人類,多半是要請個精神科大夫或者驅魔人的,而它卻依舊保持冷靜克製,至少給我的感覺如此。

沉默的時候,會從它身體深處傳出持續的震顫,變幻著頻率和模式,帶著繁複的節奏和配合,然後便有一種寧靜的愉悅彌漫全身,我猜那是它們的音樂。

我嚐試著去體會那種共鳴的感覺,類似於坐在按摩浴缸中,讓水流慢慢沒頂。

世界的壓力日趨增大,現在我的腦袋就是那枚雞蛋,無形的逼迫感讓人疼痛、惡心,艱於思考。我甚至懷疑自己會在這個世界崩壞之前先炸開。

那位不苟言笑的軍官說,這事兒概率不低。

我們還有大半天的行程。

打個不甚恰當的比喻,仿佛在一間黑屋中摸索前進,你對即將出現的事物一無所知,可能踢到椅子,撞到台燈,也可能迎麵就是牆壁。在它的引導下,這個世界以怪異的方式展開。空間不可思議地在感官中變換著形狀與相對關係,如同貓能以胡須測量寬度,它以纖毛的顫動勾勒出物體的尺度。

這是一座遠比我想象中要龐大複雜的地下城市。似乎按照地質條件,也就是岩麵質地分成若幹區域,有些區域的情緒是“鄙夷”,有些區域代表“尊敬”,有些是“畏懼”,我猜它們也存在著階層之分。有一些功能性的區域我無法理解其用途,似乎是運用重力和磁力進行某種表演,從而給身體緊密相連的“感眾”帶來愉悅感,同時達成某種精神上的趨同性。

蠕蟲藝術家。我相信自己在意識中傳出一陣大笑,因為它十分不適地調整了身體的姿勢。

第一次經曆它們的**儀式時,我的存在造成了不少障礙。它們貌似是雌雄同體的物種,那種互相進入彼此身體的感覺讓我不快。不僅如此,它們的個體意識也在互相融合,邊緣模糊,以至於我像是個躲在暗處的偷窺者。對方感知到我的存在,猶豫著要不要退出這場儀式,我的宿主展開平和而強大的情緒場,撫平了對方的疑慮。

那隻是我的第二人格。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這樣解釋。但它似乎給我賦予了更多神聖與崇敬的觸感。

那是我此生最為詭異的體驗,令人瘋狂而眩暈。仿佛共有一顆大腦的連體嬰,我感受到對方的溫度、紋理和震顫,但同時也感受到來自自身的肌體刺激,我觸摸著它觸摸著我,我包容它又包容我,像是一個置於音箱前的麥克風,回輸信號被無限循環放大,推向神經衝動的極限。

在那三位一體的迷醉中,我觸摸到更為遙遠、古老而宏大的存在,像是穿越了幽暗的岩層和數萬米的海洋,穿透了大氣與遼闊無際的星空,穿行於時間與空間交織而成的軀體,仿佛所有的感官都恢複了正常,但隻有電光火石般的一瞬。

那個存在說,一切都會終結,一切終結都需要儀式。

我跌落回隻有觸覺的世界,我知道,儀式結束了。

隨之而來的巨大的空虛和失落遠超過人類所能想象的極限。我們曾為一體,如今各自分離。恍如軀殼懸於真空,割斷了所有與外界的能量聯係,一個感官的黑洞,無所依托,無法觸及,沒有意義,隻是宇宙間一個孤獨的物體。

就像夢中,麗達問出那三個字時我的感覺。

認識論基礎課上教的都是錯的。知覺並非是中介,我們並不需要額外的知識和心理加工過程來理解感官知覺所傳遞的刺激信號,那將導致循環論證。知覺本身就是意義,通過能量模式直接作用於意識本身,幫助我們理解自身與世界的關係。

否則,我無法解釋在我身上發生的這一切。

它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巨大的落差,情緒迅速地平複,然後繼續前進。我猜測它們或許將永不再重逢,這個社會建立在流動之上,所有的個體都不曾停歇,也不願留下蹤跡,它們追尋著自己內心的觸動,一直前進,並不在乎那些凝固的羈絆。

每次相遇都是無盡的告別,因而如此投入。

**儀式在旅途中又進行了數次,每次都讓我記憶中殘留的人類經驗更加蒼白淺薄,無論是歡愉、和諧還是孤獨。同時也堅定了我的想法,無論如何,我欠麗達一個告別,終結的儀式或是繼續生活的開始。

我需要它的幫助,不是為了活下去,而是為了告別。

×××

這是一條感官的隧道。我看不見,聽不著,身體漂浮在知覺之海上,緩慢地穿越時間的盡頭,而一生的記憶卻凝縮在須臾之間,從搖籃到墳墓,隻隔一朵浪花。

那些能量的波動紛亂至極,又簡約至極,每次穿透都明確無誤地傳遞出一個信息:我正在死去。

一如它正在死去。

旅途不斷地發生畸變,仿佛被錯亂剪輯的影片,時而反複跳回某個早已經過的岔口,時而逆向而行,那些本已熟悉的摩擦和空間重又陌生,時而加速前進,如同一枚棋子被捉起飛快掠過道路、山坡或溝壑,觸感隨之變得濃縮密集,接連襲來不事喘息。

我那稀薄的意識突然醒悟,隻有一種可能性,能完全解釋這一切。

這趟旅途隻是它的記憶回溯,仿佛瀕死的人會看見生命快速重演。真實的它仍舊被囚禁在灰色金屬箱中,渺小、脆弱、安靜,如即將熄滅的餘燼。

而我是中途強行上車的不速之客,給它帶來困擾,盡管這種困擾隻作用於回憶。真的僅是如此嗎?

我已無法分辨哪種不安來源於世界即將毀滅的預感,哪種壓力來自顱內壓迫近極限的恐慌,我相信它也不能,或許是兩種感覺的疊加效應?如果沒有我的存在,它是否仍將義無反顧地奔赴接近神的高點,去祈禱、懺悔或者探尋這世界完結的真相?

在已知的時間線裏,它的世界將被一場淺源地震所摧毀,而它將在接近地殼的高點隨著噴射物質被人類機械擄獲,難逃一劫。

而在回憶的時間線裏,它將搭載著我逐漸消逝的意識,共赴毀滅。

我的預感,或是它傳遞的情緒告訴我,它將隨它回憶中的母國一起死去,不再回來,這便是它最後的告別儀式,一場記憶之旅。

我是見證,亦是犧牲。它表達了深深的歉疚。

我別無選擇。我替它配上台詞,同時也是我的獨白。

我明白的。

命運把我們拋擲到無法理解的境地,而我們所能做出的回應,無非一個姿態,一種儀式,體麵地接受失敗,鞠躬離場下台。

我似乎遺漏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意識就像生命力一樣在世界的收縮震**裏變得稀薄離散,像風拂過水,留不下痕跡。

我們終於到達高點。

身體是靜止的,可世界卻像在瘋狂旋轉,所有的方位感消失殆盡,意識模糊,無法集中。我猜這是高點地磁場紊亂弱化的緣故。

開始隻是水平旋轉,然後垂直,最後是不定向的變軸旋轉,仿佛蘇非教派的旋轉舞儀式,舞者右手朝天通神,左手指地通人,不停旋轉至意識不清之時,便是與神最近之處。

沒有我,沒有它,也沒有身體與世界的界限;野火在燒,鳥群拍翅離枝,巨鯨躍出海麵落下,卷起浪花和漩渦,雪花觸及皮膚,滋滋融化;我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沒有嘴巴,一切卻栩栩如生到極致;我在蛋殼中,我在海中,我在鉛與火的洗禮中,即將破碎。

我膨脹,溢出了蛋殼,溢出了海洋、天空以及萬物的間隙,我便是萬物。

在這場宏大的風暴中,有一根小小的細須,輕輕地從我的意識中抽離,在完全斷裂的瞬間,它似乎有點不舍,粘起小小的凸起,重又放開,像是一次人類的握手。

我知道,這次將是永別。

蛋殼碎了,旋轉減緩了,膨脹停止了,然後是猛烈、急速、無盡地收縮,如恒星坍塌,如地鐵穿越隧道,如**遊入子宮,如浴缸拔掉塞子,像是要把萬物都塞回某個渺小、脆弱、安靜的容器中,這個過程如此漫長,以至於連時間都失去了彈性。

×××

我還能記得這個早晨,睜開眼,麗達就在那裏,衝我一笑,幫我起身,穿衣,洗漱。

我能走,走得不好,我能說話,說得也不好。醫生說,這需要時間。

麗達帶著我上街,逛公園,買菜。我假裝對一切習以為常,熟視無睹,其實心裏充滿害怕。那些突然出現在馬路拐角的鐵皮家夥和刺耳的聲響都讓我心跳加速,我恨不得就地躺倒,再也不起來。但麗達總是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刻也不放鬆,不管是過馬路,等燈,還是在和小販討價還價的時候。

我們一起回家,等著她把飯菜做好,吃飯,然後她會給我讀會兒報紙,我多半聽不明白外麵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情,隻是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假裝明白,然後哆哆嗦嗦地滾回**打個盹兒。

醒來的時候,她多半在花園裏忙活著,澆花,鬆土,除草。午後的陽光是黃銅色的,打在事物上像是老照片的效果,我好像記起來些什麽,又立馬忘記了。

“你是誰啊?”我大聲說。

“麗達。”她沒有抬頭,繼續手裏的活計。

“那昨天那是誰啊?”

“也是麗達。前天、明天、後天、大後天,之後的每一天,都是麗達。”

我點點頭,坐下。我一直以為每一天都是一個不同的女人,有著不同的名字。我的腦子不太好使,和我的膝蓋一樣。

“麗達……我以前也認識一個叫這名字的姑娘。”我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可她沒你這麽多皺紋。”

她停了下來,回頭笑了笑,皺紋顯得更多了。

“你還記得她的模樣嗎?”她問,鼻尖的汗珠閃爍著金光。

我使勁想了想,搖了搖頭:“我是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

麗達拍拍手,站了起來:“你動了個大手術,昏迷了很多天,他們都以為你沒救了,可你又醒了,帶著這個姿勢。”

她舉起右手,拇指微屈,其餘四指並攏,高於頭頂。

“這是什麽?”

“像是在說‘你好’,又像是要道別,你說呢?”

我想了想,說:“應該是‘你好’吧。”

她笑了,說:“我也是這麽想的。”

“你好!”她使勁地揮了揮手。

雖然有點傻,但出於禮貌,我還是緩慢地舉起手,在黃銅色的陽光裏搖了搖,光裹在手背上,暖洋洋的。

“你好,麗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