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升維:科幻寫作如何突破

在我的《人生算法》裏,整本書都是討論人與AI共生的關係的,六個故事從不同個體的視角去探討一個人類或後人類如何在這樣的一個新世界中尋找自我的位置和意義。其中包括了生育、愛情、衰老、成長、身份、創造等等熟悉的主題,但當出現了機器這樣一個他者角色之後,所有的故事都變得不一樣。而書中所有的設定都基於現有的科學研究成果,這樣讓人愛恨糾結的未來其實離我們隻有一步之遙。

比如以前也有很多寫人跟機器戀愛的故事,但都是把機器當成人去寫。但如果從機器的邏輯來看,它其實是對人的情感模式的學習和模仿。人對自己的情緒、感情的認知,其實也不是那麽清楚,也許愛情本身就是被文化慢慢建構起來的一個東西,是能夠通過學習去模仿的。所以在《雲愛人》裏我寫道,通過算法,“讓機器愛上你”是完全可能實現的,但這跟機器有沒有愛完全沒有關係,它能夠給你愛的感覺,就足夠了。事情但凡加上一個“感”字,就很有意思。“感”才是真實的。我們都隻能有真實感,而無法擁有真實。

這也是我對於現實主義的看法,我把這種風格命名為“科幻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是一種傳統的文學寫作方式,主要表現在邏輯的可認知性和美學上的自然主義,科幻現實主義則響應這樣一個問題:科技已成為我們當今社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無法想象如何剝離了科技成分去討論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然而,中國純文學長期以來都忽略了這種現象,或者說它沒有能力去把握和處理科技的問題。科幻現實主義要深入思考科學、科技在人的生活中起到什麽作用,與人有怎樣的互動關係?它如何從不同層麵影響每一個人對於自我、他者以及整個世界的認知?我們對於技術有怎樣的想象?我覺得這是科幻現實主義最重要的立場。我也試圖通過自己的寫作實踐在這樣一個“超真實”時代去實現文學與現實之間張力的突破。

在這個時代,科幻文學麵臨科技飛越、媒介革命和美學標準三大衝擊,我們如何應對這些衝擊,在這裏我權當拋磚引玉,提出三種應對手段,希望能有所啟發。

1.與科學家共情

日常生活裏已經充斥著科技概念,許多科幻文學作品並沒有跟上,落後於當代技術。如何讓讀者在了解現實技術的飛躍之後,在邏輯自洽的前提下,產生對科技的驚異感,當下很難做到。

今天的技術與數學、算法密切相關,更加抽象,很難像經典科學一樣可以被具像化或者通過隱喻、轉喻令讀者領略它的美妙之處。例如呈現算法、量子計算是很難的事情。而科學家有時候比寫科幻的人更加前沿大膽。

與文學家不同,科學家是非常理性的,他們喜歡用事實、邏輯和數字說話,但當他們對世界的認知到達一定的高度之後,又呈現出高度抽象與直覺的特征。就好像我認識的數學家都會告訴我,某一條公式很美。這並不是文學上的修辭或者類比,而是在他們眼中,公式與達?芬奇的畫作或者米開朗琪羅的雕像一樣,都能夠在神經層麵產生審美的衝動。這是理性嗎?這是感性嗎?好像都是,但好像都不是。所以從某種意義上,科學家和文學家都在扮演著上帝的角色,隻不過一個在客觀世界裏,一個在文學世界裏。

文學創作者尤其是科幻作者需要努力理解,甚至代入科學家感受世界的視角,才能夠擺脫以往的窠臼。

2.擁抱媒介變革

從文字時代進入讀圖時代,從紙媒進入互聯網,從聊天BBS到即時通信工具,從短視頻到更短的視頻。動漫、遊戲、VR/AR……層出不窮的媒介形態在改變受眾吸收、理解信息的習慣,爭奪著非常有限的注意力資源。而文學作為這個時代冷之又冷的媒介,需要參與者最大限度調動感官和想象力,“腦補”其中的美妙之處或者爽感。科幻又是其中門檻尤其高,所需要調動的認知資源尤其豐富的一個門類,這是否會注定近十年或者近二十年來甚囂塵上的科幻文學衰亡,終有一天會變成現實呢?

斯坦福大學有一個著名的符號係統專業,橫跨了計算機、哲學、語言學和認知科學,探尋機器和人思考過程中的共同之處,以獲取不同視角去解決問題的能力。其目標不僅僅是技術專家,更是了解人性,懂得如何正確應用科技來改善人類處境的人文主義者。而科幻小說正擔當著文學中的“符號係統”角色,用文字、情節和人物,去跨越不同的學科領域,探尋用不同視角解決問題的方式,並用故事把它們連接起來。但這對科幻小說作者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為此,科幻也要主動融入媒介,破壁生長。過去幾年裏,最具有文學性的科幻作品,不是來自小說,而是劇集和遊戲。比如《西部世界》、《黑鏡》、《底特律:變人》,還有馬上推出的《賽博朋克2077》。它們都延續了科幻小說中最傳統的一些議題:我們是誰?我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但它們又通過各自不遜於經典文學的複雜結構和精妙敘事,把我們的感知和思考升華到一個覺知的境地。

我們不要去抵抗次元的文化或者不同的媒介形態,要擁抱,要破壁生長。但這種擁抱是平等的,沒有誰高於誰,誰要吞噬誰,更多的時候需要文學創作者放下自我,真正理解並融入這種不同的媒介形態。

創作者,應該放下成見,打破標簽,附身不同媒介形態,借屍還魂。無論是一分鍾微視、90—120分鍾的電影,或者幾十個小時的劇集,頁漫、條漫還是VR交互的深度融合,都在改變講述一個故事的方式。

3.建立新美學坐標

科技領域的演變,確實也帶動了文化領域審美風潮的轉向。比如工業革命對於機器美學的崇拜,信息時代極簡主義和未來主義的風潮。同樣,文學是否也應該有一種新的美學?

隨著網絡速度的提升,單位時間內人的感官接收到的信息的密度也在提升。例如,原來看視頻都是普清,現在發展到高清1080P再到4K,甚至以後可能會有多感官的整合。這是網絡時代對人類審美最直接的衝擊。對應到文學的風格上,我們應該如何麵對?

在建立美學坐標方麵,如朱瑞瑛所說,科幻現實主義是一種高認知密度的現實主義文學,不僅對自信形成一種挑戰、滿足的代償機製,更在情感結構上超越了傳統文學的人類中心主義,代入了更多的變量。科幻文學在美學上應該能突破更多傳統的現實主義表現形式,通過一種想象力的敘事力量的支撐,可以超越本體和喻體之間的二分法。

比如,科學怪人,它既是本體又是喻體。這是以往可能都沒有意識到的現象,既顯示了現實主義和科幻小說之間的鴻溝並不存在,也揭示了它作為審美和哲學資源的價值。隨著日常生活越來越難以被直接表達,科幻小說家變得越來越重要。

不管怎麽樣去描繪這個時代,它是超真實時代也好,後人類時代也好,科技文藝複興時代也好,科幻文學都需要新的突破。它是現實也是超越現實,它是技術的也是跨越技術的,它需要把握不同層麵的現實,疊加並且互相影響關係,去呈現一個更加完整的全新立體的世界圖景。